她笑了,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把她的腦袋埋在他的胸前,埋了好半天。她拽緊了他的衣領,抬起頭來,說:“真好。都像戀愛了。”
又是一陣風。他的眼睛隻好眯起來。等那陣風過去了,他的眼睛騰出來了,也笑了,“可不是麼,”他說,“都像戀愛了。”
她回吻了他。他拍拍她的屁股蛋子,說:“回去吧,我就不送了,我也該上班了。”
他的“班”在戶部街菜場。在沒有找到對口的、正式的工作之前,他一直在戶部街菜場做接貨。所謂“接貨”,說白了也就是搬運,把瓜、果、蔬菜、魚、肉、禽、蛋從大卡車上搬下來,過了磅,再分門別類,送到不同的攤位上去。這些事以往都是攤主們自己做的,可是外人往往就不知道了——那些灰頭土臉的攤主們其實是有錢人,哪有有錢人還做力氣活的?攤主們不做,好,他的機會可就來了。他把他的想法和幾個攤主說了,還讓他們摸了摸他的肌肉。幾個攤主一碰頭,行。工錢本來也不高,攤開來一算,十分劃得來,每一家也就是三個瓜兩個棗。
接貨的勞動量並不大,難就難在時段上。在下半夜,隻能是下半夜。第一,大白天卡車進不了城;第二,蔬菜嬌氣,不能“隔天”,一“隔天”品相就不對了。品相是蔬菜的命根子,價碼全在這上頭。關於蔬菜的品相,攤主胡大哥有過十分精辟的論述。胡大哥說,蔬菜就是“小姐”,好價錢也就是二十郎當歲,一旦蔫下來,皮塌塌、皺巴巴的,價格就別想上得去!
撇開“小姐”不說,比較下來,他最喜歡“接”的還就是蔬菜。不油,不膩,“接”完了,衝衝手,天一亮就可以上床了。最怕的是該死的禽蛋,不管是雞蛋、鴨蛋還是鵪鶉蛋,手一滑,嘩啦一下,一個都別想撿得起來。隻要“嘩啦”一次,他一個月的汗水就不再是汗,而是尿。尿就不值錢啦。
剛開始接貨的時候他有些別扭,似乎很委屈。現在卻又好了,挺喜歡的。體力活他不怕,夜裏頭耗一耗也好。一身的蠻力氣繃在身上做什麼呢,每天起床的時候褲襠裏的小弟弟沒頭沒腦地架在那裏,還做出瞄準的樣子,又沒有目標。現在好多了,小弟弟是懂道理的,淩晨基本上已經不鬧了。
可話又說回來了,他到底還是不喜歡,主要是不安全。為了糊口,在戶部街菜場臨時過渡一下當然沒問題,可總不能“接”一輩子“小姐”吧。也二十四歲的人了,總要討老婆,總要有家吧。一想起這個他的心裏總有一股說不上來的落寞,也有些自憐的成分。特別怕看貨架。晨曦裏的貨架琳琅滿目,排滿了韭菜、芹菜、萵苣、大椒、蒜頭、牛肉、羊肉、雞翅、鴨爪、豬腰子,還有溜光滾圓的禽蛋。這些都不屬於他。並不是他買不起,是“買菜”這樣的一種最日常的生活方式不屬於他。他就渴望能有這樣的一天,是—個星期天的早晨,很家常的日子,他一覺醒來了,拉著“她”的手,在戶部街菜場的貨架前走走停停,然後,和“她”一起挑挑揀揀。哪怕是一塊豆腐,哪怕是一把菠菜——能過上那樣的日子多好啊。會有的吧。總會有的吧。
作為一個“接貨”,他在下班的時候從來都不看貨架。天一亮,掉頭就走,回到“家”,倒頭就睡。
戶部街菜場離他的住處有一段距離。他打算在附近租房子的,由於地段的關係,價格卻貴了將近一倍。城裏的生計不容易。他不是沒有動過回老家的念頭,但是,不能夠,回不去的。不是臉麵上的問題,當初他要是考不上大學反而好了,該成家成家,該打工打工——現在呢,他在老家連巴掌大的土地都沒有,又沒有本錢,怎麼能立得住腳呢?能做的隻能是外出打工。與其回去,再出來,還不如就待在城裏了。唉,他人生的步調亂了,趕不上城裏的趟,也趕不上鄉下的趟。當年的中學同學都為人父、為人母了,他一個光棍,回家過年的能力都沒有,一聲“叔叔”一百塊,兩聲“舅舅”兩百塊,他還值錢了。他怎麼就“成龍”了呢?他怎麼就考上大學了呢?一個人不能有才到這種地步!
到底年輕,火力旺,和她分手才兩三天,他的身體作怪了,鬧了。“想”她,“想”她瘦小而強勁的腰,“想”她堅忍不拔的浮力。可是,她還肯不肯呢?那一天可是喝了一肚子的酒的——他一點把握也沒有了。試試吧,那就試一試吧。他一手拿起手機,另一隻手卻插進了褲兜,摁住了自己。她沒有接。手機最後說:“對不起,對方的手機無人接聽。”
他合上手機,羞愧難當。這樣的事原本就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他站在街頭,望著冬日裏的夕陽,生自己的氣,有股子說不出口的懊惱,還有那麼一點淒惶。他就那麼站著,一手捏著手機,一手握住自己。不過他到底沒有能夠逃脫肉體的蠱惑,又一次把手機撥過去了。這一回卻通了,喜出望外。
“誰呀?”她說。
“是我。”他說。
“你是誰呀?”她說。她的氣息聽上去非常虛,嗓音也格外的沙啞,像在千裏之外。
他的心口一沉。問題不在於她的氣息虛不虛,問題是,她真的沒有聽出他的聲音。不像是裝出來的。
“貴人多忘事啊。”他說,故意把聲調拔得高高的。這一高其實就是滿不在乎的樣子了。“是我——同學,還有老鄉,你大哥嘛!”
他自己也聽出來了,他的腔調油滑了。這樣的時候隻有油滑才能保全他弱不禁風的體麵。這個電話他說什麼也不該打的。
手機裏沒聲音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沉默。他尷尬死了,恨不得把手機扔出去,從南京一直扔回到他的老家。這個電話說什麼也不該打的。
出人意料的事情就在這時發生了。在一大段的沉默過後,手機裏突然傳來了她的哭泣,準確地說,是啜泣。她喊了一聲“哥”,說:“來看看我吧。”
他把手機一直摁在耳邊,直到走進地下室,直到推開她的房門。就在他們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們的手機依然摁在耳邊,已經發燙了。可她的額頭比手機還要燙。她正在發高燒,兩隻瞳孔燒得晶亮晶亮的,燒得又好看、又可憐。
“起來呀,”他大聲說,“我帶你到醫院去。”
她剛才還哭的,他一來似乎又好了,臉上都有笑容了。“不用,”她沙啞著嗓子說,“死不了。”
他望著她枕頭上的腦袋,孤零零的,比起那一天來眼窩子已經凹進去一大塊了。她一定是熬得太久了,要不然不會是這種樣子。他想起了上個月他熬在床上那幾天,突然就是一陣酸楚。“——你就一直躺在這兒?”他說,明知故問了。
“是啊,沒躺在金陵飯店。”她還說笑呢。
“趕緊去醫院哪——”
“不用。”
“去啊!”
“死不了!”她終於還是衝他發脾氣了。到底上過一次床,又太孤寂,她無緣無故地就拿他當了親人,是“一家子”才有的口氣,“嘮叨死了你!”
“——還是去吧……”
“死不了。”她說,“再挺兩天就過去了——去醫院幹嗎?一趟就是四五百。”
他想說“我替你出”的,咽下去了。他們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毛病,在錢這個問題上有病態的自尊,弄不好都能反目。他賠上笑,說:“去吧,我請客。”
“我不要你請我生病。”她閉上眼睛,轉過了身去,“我死不了。我再有兩天就好了。”
他不再堅持,手腳卻麻利了,先燒水,然後,料理她的房間。不知道她平日裏是怎樣的,這會兒她的房間已經不能算是房間了,滿地都是擦鼻子的衛生紙、紙杯、板藍根的包裝袋、香蕉皮、襪子,還有兩條皺巴巴的內褲。他一邊收拾一邊抱怨,哪裏還像個女孩子,怎麼嫁得出去,誰會要你?誰把你娶回去誰他媽的傻×!
抱怨完了,他也打掃完了。打掃完了,水也就開了。他給她倒了一杯開水,告訴她“燙”,下樓去了。他買來了感冒藥、體溫表、酒精、藥棉、麵包、快餐麵、卷筒紙、水果,還有一盒德芙巧克力。他把買來的東西從塑料口袋裏掏出來,齊齊整整地碼在桌麵上都妥當了,他坐在了她的床邊,把她半摟在懷裏,拿起杯子給她喂藥,同時也喂了不少的開水。在她喝飽了的時候,她擰起了眉頭,腦袋側過去了。他就開始喂麵包。他把麵包撕成一片一片的,往她的嘴裏塞。吃飽了,她再一次擰起了眉頭,腦袋又側過去了。他就又塞了一隻梨。也沒有找到水果刀,他就用牙齒圍繞著梨的表麵亂啃了一通。
“昨天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她說,“前天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喝飽了,吃足了,她的精神頭回來了。
這怎麼回答呢,不好回答了。他就不搭理她了,脫了鞋,在床的另外一頭鑽進了被窩。他們就這樣捂在被窩裏,看著,也沒有話。她突然把身子往裏挪了挪,掀起了被窩的一個角,她說:“過來吧,躺到我身邊來。”他笑笑,說:“還是躺在這邊好。躺在你那兒容易想歪了——你生病呢。”
“哥,你就不知道你的腳有多臭嗎?”她踹了他一腳,“你的腳臭死啦!”
大約到初夏,他和她的關係相對穩定了,所謂的穩定,也就是有了一種不再更改的節奏。他們一個星期見一次,一次做兩回愛。通常都是她過來。每一次他的表現都堪稱完美,有兩次她甚至都給他打過一百分。他們倆都喜歡在事後給對方打分,這也是後戲的一個重要部分。前戲是沒有的,也用不著,從打完電話到她趕過來,這裏頭總需要幾十分鍾。這幾十分鍾是迫不及待的,可以說火急火燎。他們的前戲就是等待和想象,等待與想象都火急火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