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深夜說話(2 / 3)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劉大媽。這名字一聽就是居委會的主任。劉大媽聽完我的話推了我一把,笑著說:“書呆子,人家嫁給你?人家可是雞窩裏的金鳳凰!”好多人聽到了劉大媽的這句話,他們笑得很厲害。他們一邊笑一邊側過頭去往小雲家的門口看,小雲正在那裏洗頭,旁邊曬著她的紫裙子。她的動作又懶又散和她的眼神一樣有一股仿古氣息,像秦淮河裏四百年前的倒影。我傷心地望著小雲,傷心地眯起了雙眼。我一眯眼小雲和她的紫色裙子離我竟遠了,成了我和劉大媽討論婚姻大事的舊背景。我失神了,無端端地想起了一本書上的話:不是曆史滋養了現在,而是現在照亮了曆史。這話說得多好,小雲活生生地在那裏洗頭,她的長發足以概括整個明代,足以說明任何問題。

江蘇省興化市第二建築隊終於駐紮在城牆邊了。有七支建築隊參加了南京市舊城牆的修理招標,興化市第二建築隊成了最後的勝利者。為了不影響市內交通,他們的修理工程選擇在每天夜晚,正像牌子上標明的那樣:晚上八時至淩晨四時。這是一個好的決定。修理城牆這樣的事應當“曆史地”放在深夜。這再一次證實了我的研究成果。細心的讀者還記得我在小說的開頭所講的話。曆史大部分是在白天完成的,而修補曆史是另一碼事,隻能在深夜。

一盞兩千瓦的太陽燈懸掛在城牆垛口。城牆因此而驚心動魄,城牆上的野草、傷痕、子彈坑因此而纖毫畢見。我就此改變了夜間散步的習慣,拿了一張小凳,通宵坐在攪拌機的旁邊。建築隊的隊長後來發現了我,他特地從城牆的斷裂處爬下來,向我彙報了工程的總體構思。我接過他的煙,不說話,直到最後我才點了點頭,對他說:“可以。”他的話說得很多,概括起來說,他決定把城牆修複到比明代“還完整”。他把這話重複了一遍,我看了他一眼,告訴他“可以”。我順便問了一句,明代的城牆到底什麼樣?他把手頭的過濾嘴扔到攪拌機的水泥漿裏去,大聲說:“修出來看,修起來是什麼樣明代就是什麼樣。”我拍了拍他的肩,這家夥不錯,是個哲學家的料。我早就說過,我們的哲學家隻在深夜工作。

但小雲到底出事了,她給“抓住了”。這三個字時常跟隨在美人身後,世俗生活因此險象環生又饒有情致。具體的細節我不清楚。事情也不複雜:一位電工沿著牆根檢查電路,他看到了小雲的醜態種種。照道理說小雲應當能夠聽到動靜的,可她在那種時候就是忘乎所以。手電筒一下子把她抓住了,一隻狐狸在喇叭形光柱裏頭立馬原形畢露。她的眼睛到了這個份上居然還閉著。男人這一點比女的強。男人做任何事都能閉一隻眼睜一隻眼,所以男人曆來都能選擇最佳時機撒腿狂奔。我在第二天一早專程到現場勘探過,那裏有幾棵大樹,樹冠比城牆的垛口還高,樹與樹之間堆放的全是舊城磚。我就不明白,這地方有什麼好,能做什麼?

不過,後來我肯定了一點,這種地方絕對不隻是月光和狐狸出沒的地方,有一塊磚頭上還有出事當天的晚報。那塊磚頭被屁股磨得都發亮了,字跡都沒有了。舊城磚上可是有字的,這個我很清楚。由誰出資,哪個窯匠生產,提調官是什麼人,全燒在磚頭背脊上。這些字就是磨平了,勞動人民的曆史功績就是這樣給抹殺的。我聽到出事的動靜衝進了工棚,音樂老師驚魂未定,沒有一點鳳凰的樣子,沒有一點仿古氣息。我的心情走了樣,好在心智尚未大亂。我走到小雲麵前,扶她,她不動。我說:“跟我回家,孩子等你熱牛奶呢。”我至今不能相信我能這樣大智大勇,大智大勇對我來說僅僅是一次脫口而出。我挽起小雲,從建築工人們的身邊款款而出。兩千瓦太陽燈的熾白光芒照耀在深夜,它使一輪滿月黯然失色。建築隊長揪過那位電工大聲罵道:“操你媽,說過多少次了,隻管修牆,別管別的,操你媽,我說過一百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