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深夜說話(3 / 3)

英雄救美必然導致風流韻事,大部分書上都這樣。英雄在一頁紙的正麵救出了美人,到了這頁紙的背麵總免不去一些苟且之事。小雲來到我的房間,她不做任何鋪墊,爽直地脫,赤條條地往床上爬。她望著天花板,說:“你救了我,來吧。”我回頭望望一牆壁的書,想起了柳下惠。才過了幾秒鍾我就亂掉了。到了這種時候我才明白“亂”這個字的厲害。我上了床,因為是自己的床,所以輕車熟路,那種感覺是從城牆上往下跳的感覺,是舊城磚全部風化,以沙的姿態在風中流淌的那種感覺。我堅信我和小雲做得很認真,很投入,稱得上行雲流水。她的嘴唇不停扯動,聲音就像紙張慢慢撕裂。她就那樣一頁一頁地撕。後來我對她說;“嫁給我吧,小雲,你知道的,嫁給我吧。”後來小雲一把推開了我,坐起來穿衣。“還幹什麼吧,你?”小雲無精打采地說,“你救了我你就了不起啦?”

拆遷通知來得很突然。我從拆遷的通告裏知道了這樣一個基本事實:我們樓房底部的基礎部分是用舊城磚砌成的。這是一個易於讓人忽視的事實。拆遷通知說,舊城牆需要舊城磚,舊城磚屬於國家,屬於曆史,理當回歸國家,還給曆史。

拆除樓房當然也是在夜間進行的。那一天沒有月亮,建築工程隊在樓房的四個角落支起了四隻兩千瓦太陽燈,整個工地一片通明。明亮的程度甚至超越了白晝。明亮使灰塵越發鬥亂。我站在城牆的頂部,親眼俯視了腳下的紛亂場景,塵埃被照耀得漫天紛飛,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華麗的頹敗景象。我想起了古人關於現實生活的高度概括:塵世。我站在舊城牆的頂部,明白了塵世的曆史是怎麼回事,俏皮一點說,就是拆東牆,補西牆。

興化市第二建築工程隊按期完成了城牆修複。看過新城牆的人都說,修得好,垛口齊齊整整,蜿蜿蜒蜒,凸凸凹凹,原先不就是這樣的嗎?有幾位讚助商在電視上對記者說,比過去的還要好,新修的部分幹幹淨淨,比下麵的舊牆漂亮多了,顏色在那兒呢,真是涇渭分明。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嘛。

我住進了新樓,是一個兩居室的小套間。樣樣都好。我真正像一個大都市的現代人了。不好的隻有一點,失眠之夜我的夢遊不簡捷了。我隻好騎上自行車,花二十分鍾到原先的地方遊走。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我的散步另有所圖。我徘徊在小雲被“抓住了”的地方,懷念單騎闖營、虎口救美的英雄一幕。那些磚頭還在,撂在老地方,我成了舊城磚所做的夢,縈繞在它們四周。我夾著煙,坐在小雲曾經坐過的磚頭上。我突然想起來了,為了修城,我們的房子都拆了,現在城牆複好如初,磚頭們排列得合榫合縫、邏輯嚴密,甚至比明代還要完整,磚頭怎麼反而多出來了?這個發現嚇了我一大跳。從理論上說,曆史恢複了原樣怎麼也不該有盈餘的。曆史的遺留盈餘固然讓曆史的完整變得巍峨闊大,氣象森嚴,但細一想總免不了可疑與可怕,仿佛手臂砍斷過後又伸出了一隻手,眼睛瞎了之後另外睜開來一雙眼睛。我望著這些曆史遺留的磚頭,它們在月光下像一群狐狸,充滿了不確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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