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棉花糖(1 / 3)

雨天的棉花糖

如果我不能做

我想做的事情

那麼我的工作就是

不做我不想做的

事情

這不是同一回事

但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

事情

……

——尼基·喬萬裏《雨天的棉花糖》一

七月三日,那個狗舌頭一樣炎熱的午後,紅豆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紅豆死在家裏的木床上。陽光從北向的窗子裏穿照進來,陳舊的方木欞窗格斜映在白牆上,次第放大成多種不規則的幾何圖形。死亡在這個時刻急遽地降臨。紅豆平靜地睜開眼睛,紅豆的目光在房間裏的所有地方轉了一圈,而後安然地閉好。我站在紅豆的床前。我聽見紅豆的喉嚨裏發出很古怪的聲響,類似於秋季枯葉在風中的相互磨擦。隨後紅豆左手的指頭向外張了一下,幅度很小,這時紅豆就死掉了。紅豆的生命是從他的手指尖上跑走的,他死去的指頭指著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紅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複搓揉他心中的往事。

紅豆的母親、姐姐站在我的身邊。她們沒有號哭。周圍顯示出盛夏應有的安靜。他的父親不在身旁。等待紅豆的死亡我們已經等得太久了。我向外走了兩步,一屁股坐進舊藤椅中,舊藤椅的吱呀聲翻起了無限哀怨。我的腦子裏空洞如風,紅豆活著時長什麼樣,我怎麼也弄不清了。我隻能借助於屍體勾勒出紅豆活著時的大概輪廓。他的手指在我的印象裏頑固地堅持死亡的姿勢,指責也可以說渴望那把二胡。

紅豆死的時候二十八歲。紅豆死在一個男人的生命走到第二十八年的這個關頭。紅豆死時窗外是夏季,狗的舌頭一樣蒼茫炎熱。

少年紅豆女孩子一樣如花似玉。所有老師都喜歡這個愛臉紅、愛忸怩的假丫頭片子。紅豆曾為此苦悶。紅豆的苦悶絕對不是男孩的驕傲受到了傷害的那種。恰恰相反,紅豆非常喜歡或者說非常希望做一個幹淨的女孩,安安穩穩嬌嬌羞羞地長成姑娘。他拒絕了他的父親為他特製的木質手槍、彈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進攻性武器。姐姐亞男留著兩隻羊角辮為他成功地扮演了哥哥,而紅豆則臉蛋紅紅的、嘴唇紅紅地做起了妹妹。但紅豆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妹妹,他長著女孩子萬萬長不得的東西。那時我們剛剛踩進青春期,身體的地形越長越複雜。有機會總要比試襠部初生的雜草,這算得上青春期的男子性心理的第一次稱雄。紅豆當時的模樣猶如昨日。紅豆雙手捂緊褲帶滿臉通紅,望著我不停地說,不,我不。我說算了,大龍,算了吧。大龍這家夥硬是把紅豆給扒了。扒開之後我們狂笑不已,紅豆的關鍵部位如古老的玉門關一樣春風不度。大龍指著紅豆的不毛之地說:“上甘嶺!”紅豆傷心地哭了。

生命這東西有時真的開不得玩笑。我堅信兒時的某些細節將是未來生命的隱含性征兆。一個人的綽號有時帶有極其刻毒的隱喻性質。小女孩一樣的紅豆背上了“上甘嶺”這個硝煙彌漫的綽號,最終真的走上了戰場,戰爭這東西照理和紅豆扯不上邊的,戰爭應該屬於熱衷於光榮與夢想的男人,不屬於紅豆。從小和我一起同唱“長大要當解放軍”的,不少成了明星、老板或大師。愛臉紅、愛歌唱、愛無窮無盡揉兩根二胡弦的紅豆,最終恰恰扛上了武器。這真的不可理喻,隻能說是命。

紅豆參軍的那年我已經進了大學。我整天坐在圖書館裏對付數不清的新鮮玩意。那年月的漢語語彙經曆了一個戰國時代,“主義”和“問題”螞蟻一樣繁殖問題與主義。“隻要你一個小時不看書,”我的一位前輩同學在演講會上伸出一個指頭告誡說,“曆史的車輪將從你的脊椎上隆隆駛過,把你碾成一張煎餅!”

圖書館通往食堂的梧桐樹陰下我得到了紅豆當兵的消息,這條筆直的大道使圖書館與食堂產生了妙不可言的透視效果。班裏的收發員拿著紅豆的信件對我神秘地眼。這個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子極其熱衷旁人的隱私,為了收集第一手資料,他拚死拚活從一個與黑人兄弟談戀愛的女生手裏爭取到了信箱鑰匙。收發員走到我的麵前,說,請客。我接過信,認出了紅豆聽話安分的女性筆跡。後來全班都知道了,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名字起得情意纏綿。紅豆用還沒有漲價的八分錢郵件告訴我,他當兵去了。聽上去詩情畫意。

紅豆熟悉大米的腸胃還沒來得及適應饅頭與麵條,就在一個下雨的子夜靜悄悄地鑽進了南下的列車。他走進了熱帶雨林。他聽到了槍聲,真實的槍聲。在槍聲裏頭生命像夏天裏的雪糕,紅豆在一個夜間對我說,看不見有人碰你,你自己就會慢慢化掉。你總覺得你的背後有一支槍口如獨眼瞎一樣緊盯著你,掐你的生辰八字。

紅豆的部隊在濕漉漉的瘴氣世界裏不算很長。我一直沒有紅豆的消息。戰爭結束後戰鬥英雄們來到了我們學校,我突然想起紅豆的確有一陣子不給我來信了。英模們的報告結束後我決定到後台打聽紅豆。宣傳部穿中山裝的一位幹事用巴掌擋住了我:“英雄們有傷,不能簽名。”我說我不是求簽名,是打聽一個人。穿中山裝的幹事換出了另一隻巴掌:“英雄們很虛弱,不能接待。”我看見我們的英模們由我們的校領導攙扶著走下階梯,心中充滿了對他們的敬意。但我沒能打聽到紅豆。回寢室的路上已是黃昏,說不出的不祥感覺如黃昏時分的昆蟲,在夕陽餘暉中吃力地飄動並且閃爍。

噩耗傳來已是接近春節的那個雪天。紛揚的雪花與設想中的死亡氣息完全吻合。紅豆家的老式小瓦屋頂斑斑駁駁地積了一些雪,民政廳的幾位領導在雪中從巷口的那端走向紅豆家的舊式瓦房。他們證實了紅豆犧牲的消息。紅豆的母親側過臉讓來人又說了一遍,隨後坍倒了下去。紅豆的父親莊重地用左手從領導手中接過一堆紅色與金色的東西,他的右手被美國人的炮彈留在了一九五二年的朝鮮。紅豆父親接過紅色與金色的東西時,覺得今天與一九五二年隻有一隻斷臂一樣長,一伸手就能從這頭摸到那頭。民政廳的領導把紅豆的骨灰放在日立牌黑白電視機前,說:“烈士的遺體已經難以辨認了,不過,根據烈士戰友的分析,除了是烈士,不可能是別的人。”民政廳領導所說的烈士也就是紅豆。紅豆的名字現在就是烈士了。

我們都在努力,試圖從記憶中抹去紅豆。那個漂亮的愛臉紅的小夥子正在黑框的玻璃後麵,用女性氣很濃的眉眼以四十五度的視角微笑著審視人間。紅豆的母親把紅豆那把二胡擱在遺像的左側。紅豆的母親每天都要用幹淨的白布擦拭一塵不染的鏡框玻璃。玻璃明亮得如紅豆十八歲那年的目光一樣清澈剔透。但那把二胡紅豆的母親從來不碰,兩根琴弦因日積的粉塵顯得臃腫。紅豆的母親說,這孩子的魂全在那兩根弦上了,碰不得,一碰就是聲音。

小學五年級紅豆買回了這把二胡。紅豆的父親相當生氣甚至是相當絕望:紅豆用十七元人民幣買回了這把需要坐著玩的東西。這位光榮的殘廢軍人盼望龍門出虎子,他的兒子能夠威風八麵。紅豆令他絕望。紅豆卻從一個算命的瞎老頭那裏得到了二胡演奏的啟蒙。蛇皮裏沙啞的聲音讓紅豆癡迷,一聽到目光就呆了。紅豆不認識樂譜,樂譜完全是視覺世界裏的阿拉伯數字,不是流動好聽的音符。紅豆依靠瘦長指尖的耐心撫摸使琴弦動了惻隱之心。胡琴把所有的心思全都傾訴給紅豆了。兩根琴弦很聽紅豆的話,就像紅豆聽所有人的話一樣。紅豆放學後拿一張竹凳放在巷口,一巷子都塞滿橫秋老氣。不滿一年紅豆學會了許多電影插曲。紅豆的音樂記憶與生俱來,他母親把它與紅豆一同生下來了。紅豆聽完了樂曲就回家到胡琴上尋找,多難的曲子紅豆都能找到,多貴重的曲子胡琴也總是願意給他。看完了《英雄兒女》,紅豆開始迷戀那些英雄讚歌,那些無限抒情的曲子成了紅豆每日練習的壓台戲。巷子裏的人們很快聽出來了,任何一首歌曲都能被紅豆弄出傷心來,優美得走了調樣。即使是革命歌曲也總是要哀婉淒迷的。那一回學校演出,紅豆正在彩排《英雄讚歌》,校長走了過來。校長說,停。校長指著紅豆說:“你傷心什麼?”紅豆怯生生地抬起頭,兩眼汪了兩垛淚:“王成叔叔死了。”“不是死了,是犧牲!”校長拿了一根鼓槌,“要拉得勇敢、自豪,要拉得有力量!是犧牲,不是死!”在鼓槌的威脅下紅豆的演出果然一反常態,變得雄壯豪邁。但回到小巷口不久紅豆就又把自己還給自己了。老太大們聽著紅豆的琴聲時常背著紅豆的母親議論:“這孩子,命不那麼硬。”話裏頭有了擔憂。

紅豆這孩子現在什麼也不是了。隻是一把灰。放在一隻精製的木盒子裏。那把灰被人們稱作烈士。畢業之後我令人陶醉地從高等學府返回故裏,走進了機關大院。我對我的父母說,過些年我就會做官的。我一點也不臉紅,一點也不。讀書而做官本來就是中國曆史的發展脈絡。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仁者,我不做官誰做?我不做官做什麼?我們不能讓曆史從我們這代人身上斷了香火。我心安理得地走進了機關大院宣傳部,端坐在淡黃色“機宣0748”號辦公桌前,等待微笑與恭維話登門拜訪。

這一天風和日麗。風和太陽都像婚後第十七天的新娘,美麗而又疲憊。天上地下都是平安無事的樣子。我坐在辦公室裏盼望出點什麼事,但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安靜得讓人沮喪。我泡了茶,開始起草部長讓我起草的講演報告。

事情發生在我寫到“取得了偉大勝利”之後。這個我記得相當清楚。一般說,講演報告中不能缺少“偉大勝利”這樣營養豐富的詞彙,但在這樣的大補過後必須是一個減肥過程。減肥是困難的。這是常識。不能太膩了,卻又不能傷了筋骨。我點上了一根煙,“取得了偉大勝利”之後時常令我大傷腦筋。

這時候走進來了一個人。徑直走到我的“機宣0748”號辦公桌前。左手的指關節敲擊我的辦公桌麵。我很不情願地抬起頭。是一個男人,滿臉胡茬。我打量這個沒帶微笑與恭維話的陌生男人。隻一秒鍾,我手上的煙就掉下來了。我掛下了下巴腦袋裏頭轟地就一下。“你不用怕,”他說,“很對不起,我是紅豆。”我笨拙地站起身,我認出了那雙韭菜葉子一樣寬的雙眼皮和那種永遠都是二十攝氏度的眼神。這種眼神習慣於後退與尋求諒解。“實在對不起,紅豆。”我說,我感覺到我說“紅豆”時有一種特別異樣的感覺,不像漢語。紅豆對我笑笑:“我沒有死,我還活著。”紅豆這樣說。他的樣子很怪,笑容短促而又渺茫,好像費了吃奶的勁才從玻璃鏡框中掙脫出來。我握過他的手,他的手也像玻璃那樣冰冷,是另一個世界的陰涼。

我告訴弦清,紅豆他回來了。弦清放下手裏的塑料葡萄,不高興地說,你胡說什麼。弦清在馬尾鬆的尾部創造性地燙了幾道波浪,興高采烈地籌辦我們的婚事。我說我不是胡說,是真的。弦清轉過身研究了我好大一會兒,才說,是真的?我說是真的。弦清沒有出現我期待的大喜過望。不是說紅豆犧牲了嗎?弦清說。沒有,我對她說,還活著,蝦子一樣活蹦亂跳!弦清用小拇指漫不經心地捋頭發,手指在耳墜那裏停住。紅豆他又回來了?弦清這樣自語。她的冷淡讓我失望。女人一到結婚的前沿就變得愚蠢和殘酷,就隻知道買塑料水果和變更發型。我請來了“上甘嶺”時的幾位朋友,為紅豆接風。朋友這東西就這樣,鬧了一大圈,到後來又回到了兒時的一圈中來了。弦清把天井掃得很幹淨,灑了水。說是吃晚飯,下午兩點多鍾人就齊全了。我買了很多菜,我自己也弄不清為什麼要買那麼多,就好像賭了天大的怨氣,就好像明天不活了。花錢時我有一種說不出的仇恨與痛快。今晚得把紅豆灌醉。我進了機關從來沒醉過。不敢醉。今晚誰要不醉我讓他鑽褲襠。

幾位朋友帶來的女士或小姐在弦清的調度下忙菜。我們五六個幹坐了一會兒,後來紅豆很寂寥地打開了九英寸黑白電視。一個呆頭呆腦的男人講述會計。別的頻道清一色是雪花。隨著紅豆手腕的轉動,民政廳的同誌就迎著雪花向紅豆的舊式瓦房款款而至了。令人心碎的瞬間在紅豆的手指間切換,紅豆當然渾然不知。我發了一圈香煙。我注意到他們幾個今天約好了似的不提紅豆。紅豆的臉上一直掛著很多餘的客套性微笑。這使他看上去很累。我不知道他對我為什麼要這樣。我拿出兩副紙牌,關上電視,說,打牌,這東西有什麼看頭。

紅豆說,你們玩,我玩不好。大家讓了一回,後來他們幾個玩起了八十分。利用這個美好的時刻我和紅豆坐在一角談起了過去的一些時光。人生中美好的時光總是由懷舊開始。紅豆夾著煙,夾煙的樣子很笨拙,煙在手上仿佛是長錯了位置的手指頭。紅豆的記憶力好得驚人,許多過去的時光能被他十分細膩地抓回來,紅豆的存在使你堅信生活這東西從來就不會“過去”。紅豆的歸來讓我覺得生活一下子美好如初,如青春期的新鮮感覺桃紅柳綠地漫山遍野。好極了。真他媽想哭。

我很快注意到紅豆的講述時常在“曹美琴”周圍閃閃爍爍。他不止一次地提及曹美琴,說起時又仿佛是淡忘了,總是說成“那個曹什麼什麼的”。紅豆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對這個漂亮風騷的文娛委員反而陌生。紅豆在我麵前這麼躲藏讓我覺著生分、難過。紅豆那時候一定經曆過無限傷痛的單戀,如烈日下的芭蕉吃力地瘋狂與妖嬈,卻從來錯過了花季,年複一年地枯萎而不能表達。紅豆曆來就是這樣的男人,愛上一回便災難一次。曹美琴是我們班第一個勇敢地挺著兩個小奶頭走路的女生。這個小騷貨把她的鳳眼均勻地播給每一個和她對視的男人,包括我們的校長和班主任。我和曹美琴有過一次驚心動魄的見麵。這次會晤發生在夢中,醒來時我驚奇地發現老子已經是男人了。曹美琴這刻早就成了老板娘了,她的財富如她的腰圍一樣每況愈上。好幾次我想對紅豆說,“她結婚了”,看他茫然的樣子,又總是沒說。

弦清在天井裏喊,該殺雞了。我和紅豆走進天井。我從弦清手裏接過菜刀,遞給紅豆。“紅豆,玩一玩,你來殺。”弦清怨我胡鬧,怎麼能叫客人殺雞。我說沒什麼,紅豆便接過了刀。我去拿碗接雞血。

從廚房出來紅豆呆愣愣地站在天井中央。右手提刀,左手上卻全是血。這家夥當了幾年兵雞都殺不好。我回頭看了一眼,雞卻好好的,圓圓的眼睛一愣一愣地對我眨巴,而紅豆的手掌卻鮮血如注。“怎麼了,紅豆?”

紅豆盯著我。紅豆的目光幾秒鍾內徹底改變了形式與內容。紅豆的眼睛發出了類似於崩潰的死光,滾出了許多不規則幾何體,如兩支引而待發的卡賓槍口,發出藍幽幽的色澤。

“不……”紅豆怔怔地說。

“怎麼回事?”

“我不殺。”紅豆這樣說。菜刀響亮地墜地,在水泥地上砸出一道白色印跡。

這時的紅豆已經完全不對勁了。我撲上去抱緊了紅豆。

“我不殺。”紅豆在我懷抱裏掙紮。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了,默不作聲地麵麵相覷。

“紅豆。”

“我不殺。”

“紅豆!”

“我不殺。我絕對不殺。”

夜裏下起了小雨。夏夜的小雨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感傷調子,像短暫的偷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躺在床沿,猛吸下午剩下的半包香煙。弦清坐在草席上麵,下巴擱在一條腿的膝蓋上。好半天弦清突然說:“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

“你早就知道會是怎樣?”

“還能怎樣,就是這樣。”

“我問你到底是怎樣?”

“我不是說了,就是這樣。”

弦清不看我,由於下巴的固定她說話時頭部不住地向上躍動。這使她的回話多了一種機械與刻板。其實我們都明白我們不想說出的東西。為了回避這份明白,我們不得不自欺欺人。即使麵臨蜜月也隻能是這樣。我們保持原樣坐著。一宿無話。最先發現天井門口站著紅豆的是他的姐姐亞男。那是早晨七點鍾左右。亞男拿著牙缸牙刷站在天井角落的陰溝入口處刷牙。因為某種預感,亞男回過頭來,看見一個男人高高大大地堵在門口,一身褪色草綠軍裝沒有佩戴帽徽和領章,手裏提了一隻印有花體“北京”字樣的黑色人造革皮包。男人盯著亞男,疲憊的眼神熱烈地翻湧澎湃。亞男瞪大了眼睛,下巴緩緩掛了下去,滿嘴泡沫毫無阻攔地向外流淌。“姐。”紅豆站在原地說。亞男手裏粉紅色牙刷落在地上摔成了兩截,隨後搪瓷牙缸咣當一聲在天井裏滾了一個半圈。

姐,我是紅豆。

亞男的一聲尖叫是在對視了十秒鍾之後發出來的。她的雙手叉進頭發捂緊了頭部,叫出來的聲音類似於某種走獸。亞男吼道,別過來,你別過來。紅豆向我敘述這些細節時冷靜得有點怕人。紅豆說,後來我媽出來了,我媽抓住我的手隻是上氣不接下氣。後來我媽說話了,我媽說出來的話這幾天來我一直沒有想通,媽說:“豆子,媽看你活著,心像是用刀穿了,比聽你去了時還疼豆子。”紅豆後來一直緘默,隻盯著鞋尖不語。“我媽這話什麼意思?好像是巴不得我死掉。”紅豆茫然地抬起眼這樣問我。我聽了隻是心堵,卻解釋不出。有些事完全屬於生死兩極世界,彼此徹底不能溝通。

紅豆沒有提及他的父親。我注意到紅豆甚至有意回避他的父親。他沒有解釋。我沒有問。紅豆不喜歡他父親。這是我知道的。雖然父親從朝鮮歸來後就成了英雄,紅豆的父親那隻不存在的手掌贏得了所有人的敬重。他的故事與回憶也總是與朝鮮半島的爆炸聲聯係在一起。紅豆父親靠惟一的巴掌在學校與工會的講台上威武地打著手勢。亞男眼裏的父親光芒萬丈,坐在同學們中間她的心中充滿自豪。“這是爸爸,是我的!”她見人就這樣說。“你爸真了不起。”老師和同學全這麼說的。沒有人在紅豆麵前說這些。父親贏得滿堂掌聲與熱淚盈眶時紅豆總低著頭。紅豆看不見悲壯與英勇,看見的隻是憑空高出的背部和空空蕩蕩的袖管。和父親一起去澡堂是紅豆最頭痛的事,望著父親,紅豆自卑而又難受,“真正的一把手”,有同學在背後稱紅豆的父親。紅豆如同聽到了“上甘嶺”一樣委屈傷心。電話是紅豆打來的,聽上去鬱悶沮喪。我說了聲“是我”,那頭就沒有聲音了。耳機裏隻有嘈雜的電流聲嗡嗡駛過。我想像不出電話那頭他的表情。“我想見你。”好半天後紅豆這麼說。

“我想見你”,這是紅豆在沉默之後對我說的,我從來沒有聽過男人說這樣的話。紅豆的天井裏是瓷器與石膏的碎片。這些珍貴的瓷片躲在牆角,如童年時代的兒子麵對醉酒的父親。紅豆的父親又發了脾氣,他的脾氣必然伴有戰爭、爆炸與破碎。隻有他能這樣。

紅豆把自己關在房子裏,低著頭吸煙。滿屋子都是煙靄。他沒有抬頭。按道理他聽得見我的腳步。他沒有抬頭。房子裏所有的東西仿佛像煙一樣飄忽不定,包括紅豆,藍幽幽地飄忽不定。

我搬過舊藤椅,坐在他的對麵。他不看我。我不看他。

紅豆把玩手裏的香煙,並不吸。後來他終於說:“他都知道了。”“他”就是紅豆的父親,紅豆曆來不說“爸爸”或“父親”,紅豆的父親在紅豆的任何敘述中都是第三人稱單數,第三人稱單數是哲學的,正如第二人稱單數是抒情的一樣。

紅豆把目光移向了我。紅豆的麵部向我轉移時我的心中緩緩開始緊張。我知道他要告訴我什麼。我不想知道。我不願意看到紅豆的眼光不像紅豆他自己。我低著頭,看他的襪子,他的腳趾在襪子裏不安地蠕動。我是給放回來的,他這樣說。

我完完全全聽懂了他的話。我是給放回來的,過了一會兒他這樣重複。語調和語速幾乎一樣。聽到第四遍時我反而弄不清紅豆告訴我的到底是什麼事。我的腦袋成了一隻饅頭,浸在了水裏,頭皮連同我的思想與感覺一起膨脹開來,浮腫得要離我而去。

他換了一根煙。他換煙的手指細長而又蒼白,墨藍色的血管感傷地婉蜒在皮膚下麵,有一種儒雅浪漫的調子,與他所敘述的戰爭極不協調。

“那是幾號我記不清了,”紅豆追憶說,“上了山我就記不清時間了,好像生活在時間外頭。”在山上的日子裏紅豆和別的所有人一樣,隻能依靠白晝和黑夜來斷定光陰。日子變得特別的悠長,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度過去。石洞的四壁堅硬而又潮濕,紅豆蜷著身體如一條蟲子蝸居於拐彎的石洞中間,腳一次又一次麻木了,像套上了碩大無比的棉鞋。

那個黑夜紅豆鑽出了山洞。他被時間弄得快發瘋了。他下了一百次決心,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頭,站一站,再倒下去。他走出山洞,扶著槍,耐心地在感覺裏尋找腳與腿,困難地蠕動。血液開始倒流,他的腿漲得有鍋那麼粗,長滿針尖與麥芒。他喘著氣又跨出一步,就聽見“轟——”氣浪把他掀了下去。厚粗的棉鞋、棉帽、棉手套被迅速地扒光了,隨後什麼都沒有了。

醒來是在一個早晨。第二個還是第三個沒有把握。太陽剛剛升起,熱帶雨林飄動起冷藍色的霧,彌漫鐵釘的鏽味。霧在樹幹與樹枝之間伸出鬼舌頭,懶洋洋地舔。其實那實在是鬼的魂,披頭散發,栩栩如生。出征前連長說過,這不是霧,是瘴氣。紅豆躺在地上,陰森潮濕。半空的陽光與瘴氣相互攪拌,變幻形態與色彩,如幻覺裏的陰府,光怪陸離與猙獰豔麗昭示出死亡召喚。紅豆的心中恐怖升騰起來,遊絲那樣生動活潑。這時候響起了腳步聲,在聽覺裏慢慢向紅豆靠近。是人。是三個敵人。戎裝。紅豆的心裏反而平靜了。他們走近紅豆,又立在紅豆的身邊,袖口卷上去,手裏垂握著蘇式衝鋒槍。槍口對著地麵。紅豆看見來人的下唇和顴骨很誇張地突出來,在半空俯視自己微笑。紅豆掙紮了幾下,向上探出頭,看見自己像粽子給裹緊了。一個外國兵單手伸出了槍,用槍管把紅豆的下巴撥向了自己,似乎對紅豆不滿意,笑完了之後便給紅豆的腦袋一腳。是皮鞋,紅豆暈厥前感受得到皮革的觸覺。

紅豆從此就被帶進了一個陌生的山溝,被換了一身衣裳,左胸有一塊淡藍色的哢嘰布,上麵縫有白布剪成的阿拉伯數字:003289,紅豆看著這塊哢嘰布,不止一次對自己用漢語說,我是003289……

“我有過自殺的機會,”紅豆說,“可我怕。我怕死掉。”紅豆這樣說,滿臉愧色。

“你已經贏了紅豆,你活著。”我說。

紅豆不吭聲了。他的目光清澈了幾秒鍾,即刻又回複到迷茫。紅豆笑著對我說,不要你安慰我,大學生,我也二十來歲的人了。我沒有安慰你,我對紅豆說,你不欠別人什麼,你誰也不欠,你得到的生命本來就是你自己的,本來就這樣。紅豆看著我,隻是輕輕地搖頭,你不懂,他說,你真的不懂。我是不懂,我說,可我知道,你比別人做得更多。紅豆的眼裏有許多潮濕的東西,眼光委屈而又怯弱。你不懂,紅豆說,弄懂一些事,有時靠大腦,有時直接要用性命。你不懂,你真的不懂。紅豆說完這句話就把目光移向了窗外。木欞格把天空分成均等的鮮藍色塊,天空的色彩清純寧和,沒有氣味和形狀。紅豆望著天上自由仁慈的嫩藍色,說,多好,窗格子外麵的藍天多好。紅豆的父親又開始了猛灌燒酒。這個光榮的誌願軍戰士在酩酊之中追憶起一個又一個至死不渝的英雄們。他又看見了他們視死如歸。紅豆的父親心中湧起了豪情萬丈,隻有他們這一代人才理解視死如歸。他們用生命坦然地一次又一次解釋這個詞: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樣。

就像回家一樣。他的兒子也回家了。他沒有死,是真的回家。他為什麼不死?奶奶個毬!他為什麼還活著?他把酒壺砸在了地上,抬起胳膊指向了遠方:“三班長,加強火力,給我衝,殺!”

革命烈士三班長完全可以不死的。那次包圍其實已經成功了。美國佬的汽車被攔在了七號公路上,雙方對峙,相互射擊。美國佬看不見我們的人,他們龜縮著腦袋盲目放槍。三班長用中國英語重複那句話:投降,美國佬!美國佬不投降。他們趴在汽車底下就是放槍。三班長扔了三八槍操起了兩顆美式手雷,高叫了一聲,共產黨員,上!三班長滿身豪氣一身虎膽,高舉手雷呼嘯著下山。美國人馬上發現三班長了,他們一起向三班長射擊。三班長是站著犧牲的。打掃戰場時有人發現三班長趴在地上保持著衝鋒的姿勢。三班長用生命吸引了敵人。團長聽到這樣的彙報後背過身沉默良久,轉過身團長流著熱淚高聲說,我們的生命是黨的,黨什麼時候要,我們什麼時候給。團長這句話傳遍了三八線內外,戰士們舉起槍縱情高呼:敵人有鋼槍,我有熱胸膛;飛機大炮不可怕,赤手空拳揍扁它。美國佬幸好聽不懂漢語,要不然,少不了屁滾尿流。

下班的路上碰上了亞男。她顯然在等我。亞男的樣子很疲憊,失神的大眼四周有一圈淡黑色。亞男衝我無力地一笑,算是招呼。我停下車,和亞男一起站在路邊。亞男不停地向四處張望,好像怕遇上什麼熟人。我點了支煙,說,說吧,亞男。亞男的嘴唇張了幾下,眼圈卻紅了。我說,紅豆出事了?亞男搖搖頭。好半天才說,沒有。亞男的雙眼斜視著大街的拐角不停地眨巴。亞男說,你救救紅豆吧,他快要餓死了。亞男說完這話就把臉捂進了巴掌,她盡力克製的樣子使她看上去憔悴不堪。那些淚珠很快從她的指縫隙裏岔了出來。到底怎麼了?我說。亞男的臉側到牆那邊去,說,這麼多天,他一天就吃一個饅頭,他說他不配吃家裏的飯,一天就一個饅頭,走路都打晃了。亞男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慌亂地塞在我手裏,說,求你了,我求你了。亞男離去的背影使大街充滿秋意。點菜時紅豆的神情很木訥。我大聲說,兄弟我發財了,今天白撿了三千塊。紅豆恍恍惚惚地問,真的?我說當然是真的,要不我請你做什麼?我又不是冤大頭。紅豆臉上的樣子幸福起來,也漂亮活絡了起來。長得周正的人就這樣,心裏頭幸福了臉上就越發神采飛揚。紅豆臉上的幸福模樣在第一道菜上桌之後就飛走了。是魚。紅豆低著頭,全神貫注地望著魚。紅豆孩子那樣按捺不住臉上的饞樣,顯得無從下手。無論如何也是不該先點魚的,紅豆吃得很猛,他的慌張吃相窮凶極惡,讓人心碎。他的嗓子馬上給卡住了。卡住之後紅豆的臉給憋得通紅,直愣愣地望著我。紅豆走出去,弓下腰用手摳挖。他嘔吐時痙攣的腰背使他看上去像一隻剛出水的海蝦。霓虹燈光在他的身上變幻,有一種熱烈的傷心。過了一會兒紅豆進來了,雙眼的眼袋處掛著淚珠。紅豆高興地說,行了。這時候招待送上來麻辣豆腐,我說,你慢點。紅豆埋下頭,嘴裏發出淩亂無序的噝噝聲。紅豆歪著嘴巴毫無章法的咀嚼使我胸中的一樣東西被慢慢地咬碎了。我說,我買包煙。出了門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抬起頭,滿天的星光浩瀚,無情無義。

進門時紅豆在打嗝。紅豆的脖子都直了。我說紅豆,明天我給你找份工作,兄弟我大小是個官了,明天就帶你去圖書館。紅豆隻是打嗝,在打嗝的間歇清晰地說,不。我笑起來,說,累不死你,你的頭兒是我的一個朋友。紅豆說,我不。為什麼不?我說,工資不比我少。紅豆不開口。又猛吃了一氣,紅豆低聲說,我這樣的人怎麼能到那種地方工作。為什麼就不能,我說,你又不欠他的。紅豆愣神了,目光也晃動模糊起來。你不要安慰我,紅豆說,我不要你安慰我。我料不到紅豆會這樣。紅豆他不該做這種事的。送他回家後我就悄悄走了。半路上不甘心,又回來勸他,他還是去圖書館上班的好。紅豆的屋子裏燈光很暗,類似於神經質的眼神,有一種極不尋常的癔態。我輕輕走過去,卻聽見了裏頭很吃力的聲音。紅豆身體弓在那兒,低著頭,褲子踩在地上,兩隻手在身前慌亂地忙弄。紅豆的嘴裏發出困難阻隔的呼吸,在期待中痛苦地戰栗。後來紅豆抬起頭,絕望地彎下腿。紅豆的身影躺在鏡子的深處,如已婚女人隨意丟棄的穢物。半夜醒來時萬籟俱寂,煙頭在黑暗中吃力地閃爍,那種掙紮和猩紅色的悲傷讓我聯想起紅豆。這些日子紅豆的失神模樣頑固地占據了我的傷感高地,使我的整個身心受控於那份隱痛。

說到底紅豆還是不該做男人的,如果他是女人,一切或許會簡單起來。上帝沒有讓紅豆做成女人,是他的失誤之一。上帝萬能,卻不寬容,這也許是創世紀的不幸,也是人類沉痛的萬苦之源。生命是討價還價不得的,無法交換與更改。說到底生命絕對不可能順應某種旨意降臨你。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擁有怎樣的生命卻又由不得你。生命最初的意義或許隻是一個極其被動的無奈,一個你無法預約、不可挽留、同時也不能回避與驅走的不期而遇,你隻要是你了,你就隻能是你,就一輩子被“你”所鉗製、所圈定、所追捕。交換或更改的方式隻有一個:死亡。紅豆,你沒法不是你。不必祈禱或抱怨,紅豆,你隻能忍耐你自己。

紅豆,那天你對我說,回來時我站在遺像前,怎麼看也不像我自己。我對你笑笑。我說當然不像,那時候你如花似玉呢。沉默了好久你終於說,我真希望這一切全是真的,一個我死掉了,另一個我又回來了。我笑笑拍了拍你的肩膀,就是沒有注意你說話的神情。我掐滅了煙頭,為我的粗疏而哀歎。人類總是與生活中最重要、最本質的東西失之交臂,那些東西又總是展示得那麼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