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棉花糖(2 / 3)

遺像是我去照像館放大的。走向照相館時我的內心一片寒冷。馬路西側和房屋的簷口堆滿積雪,馬桶們和老太大們蹲在太陽底下懷舊。我和你的父親翻遍了你的遺物,沒能找到任何身著戎裝的相片。我一直納悶,你怎麼就是沒有一張英姿颯爽的軍人肖像呢。軍服與手握鋼槍無疑能展示出死亡者的悲壯,但我們就是找不到。最後你的父親失望地翻到了那張穿夾克衫的黑白相片。你的臉上掛滿稚氣,對著四十五度的左上方害羞而又英俊地瞳憬未來。你媽端詳了你好大一會兒,說,天太冷,這件夾克太薄了。在照像館的櫃台前,我後來接過了帶有上光機熱溫的遺像。你的憧憬被無比肅殺嚴厲的黑框關緊了。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手上的相片也一點一點變得冰涼,你的生命被無情的黑框摳走了。你的生命成了一張黑白相間的二維平麵。

你媽時常對著遺像愣神,她老是說,這麼活生生的,怎麼能做遺像,他還活著呢。

而你終於看見了你的遺像。我不知道你拿起那張帶有黑框的自己時內心是怎樣一種湧動。隻是在很久之後你對我說,那張相片不像你。後來那張相片在你父親醉酒之後破碎了,你的父親撕扯著你,帶著極濃的酒氣吼叫,你不是烈士。你活著幹什麼!他舉著惟一的拳頭說,你不是我的種,我沒你這個兒!紅豆的房子裏又響起了二胡聲。那條深長的灰褐色長巷從頭到尾飄動起顫悠悠的琴聲。看不見二胡演奏者,那些與蛇皮一樣粗糙沙啞的聲音與鹹魚氣味和腐爛的韭菜氣味相混雜,構成了小巷不可變更的曆史性脈絡。琴聲不是曲子或旋律,是一個又一個單音的升降爬動,12345671·然後又是1·7654321。在漫長綿軟的爬音之後,紅豆開始演奏一些旋律,是他自己隨意拉出來的調子,婉約而又鬆散,多數帶有不確定的內心怨結。實際上不是那些聲音依賴於他,而是他必須依賴於那些聲音。他的揉弦越來越臻於完美,一絲一絲液體旋渦那樣百結愁腸。紅豆二胡裏那種沒有事故的抽象敘述和沒有情感的抽象抒發打動了所有駐足的人們。許多過路人會停下自行車,用一隻腳尖支在地麵詢問,誰,誰拉這麼傷心的二胡?紅豆不知道這些,紅豆早就不關心二胡的演奏效果了。

我和弦清的婚禮如期舉行。按照我們民族的習慣,我一直想把婚禮安排在春節前後,借助滿天的劈裏啪啦和遍地的碎紅碎綠,把婚禮弄得大雅大俗。弦清說,她的肚子天天在長,怕是等不到那麼遙遠的日子了。我說,要麼就結了吧。

我的蜜月是一個極其尷尬的蜜月。沒有一個新郎像我這樣無所事事。每到晚上弦清就會摸著腹部對我苦笑。為了分散注意力,弦清常和我說一些閑散話題。她近來喜歡談淪紅豆,紅豆時常恭敬地喊她嫂子。紅豆喊弦清嫂子的一呼一答裏,他倆之間充滿了一種寧靜的幸福。我發現對新婚女子最好是喊她嫂子,“嫂子”會使年輕的女人更像女人,通體發出母性的奶質芬芳。

“我今天在大街上看到紅豆了,”弦清這麼說,“他在嬌嬌時裝店裏,好像是賣東西。”“你說什麼?”我問弦清,“紅豆在哪個時裝店?”“嬌嬌時裝店呀,這個我總不會看錯的。”弦清肯定地說。我沒有再開口,過了很久弦清捅了捅我的胳膊,“怎麼啦你?”“你知道那家時裝鋪子是誰開的?”我說,“是曹美琴。你聽我說過沒有?曹他娘的美琴。”曹美琴的店鋪夾在兩幢舊樓房中間,從門口向空中看去,那兩幢樓房仿佛外國兵俯視被俘的紅豆。“嬌嬌”兩字用了圓角的兒童體絳紅色,不規則地斜放在門楣上方,對著大街撒嬌。千百惠的歌聲從裏頭飄出來,使小店籠罩了一種咖啡色的焦慮春情。

曹美琴的嘴巴長在她的口紅那兒。她的嘴唇又飽滿又肉感。曹美琴歪在“收銀台”的左側,棕褐色的“摩爾”香煙在她的胖指頭之間顯得修長而又華麗。她吐煙時把嘴唇和口紅撅得很遠,有一種渴望吻或暴力式的嫵媚。紅豆坐在內口和一個在少女舞蹈隊中笨手笨腳的男孩差不多,多餘而又不協調。每過一些時候紅豆就要找點話題和曹美琴搭訕幾句。曹美琴說,紅豆你喜不喜歡這兒?紅豆說,我喜歡,我就是喜歡逛大街,一家商店換了一家商店地亂跑。曹美琴笑笑,紅豆你還是那樣。紅豆想了想,也跟著笑起來,說,我還是哪樣?曹美琴摁滅香煙瞟了身邊的兩個女工,臉上欲說又止的樣子,使她富態的臉上多出了別樣的風情。這時候一對勾肩的戀人走進了小商店,紅豆馬上想站起來。曹美琴伸出手,摁在了紅豆的肩頭,你站起來做什麼?有她們呢,曹美琴說。紅豆的眼神被她的手指弄得慌亂不安起來,不停地打量那些玫瑰色指甲。紅豆注意到曹美琴的手指柔軟豐腴,發出蠟質光芒,有一種美麗淫蕩的雙重性質。老不幹活,這成什麼規矩了?紅豆紅了臉這樣說。她們會幹的,曹美琴說,再給她們加點薪水不就得了。你看看,我來了,就多花你的開銷。曹美琴故意生氣地說,你就看到錢,虧你還是個男人。紅豆望著曹美琴隻是傻笑,心裏頭裝了一千隻幸福的小狐狸。曹美琴抿緊了嘴巴,用中指彈了彈紅豆的領口。紅豆僵了上身,十隻腳趾開始在襪子裏亂動。

曹美琴又點上“摩爾”,給了紅豆一根。紅豆拿在手上隻是把玩。人呐,就這樣,曹美琴望著大街自語說,飛了一大圈又全回來了,你看看你們幾個。我不一樣,紅豆低聲說,我和他們幾個不一樣。什麼一樣不一樣,你瞧瞧你,把口袋放到打樁機裏,也壓不出二兩油來,還差一點把性命賠了,你真是,要是呆在家裏,紅豆你少說也能賺二十萬。紅豆愣愣地說,你才說叫我不要隻盯著錢的。曹美琴搖搖頭,笑起來,一臉憐愛的樣子,呆子,紅豆,你真的是個呆子。高中一畢業我們這一窩鳥就散了。我們讀大學,這是天經地義的;紅豆考不上,這也是順理成章的。在高考最緊張的日子裏紅豆都沒能放得下那把二胡。高考對他隻是個樣子,他的父親盼望著紅豆能夠進入軍事學院,成為能和麥克阿瑟平起平坐的五星將軍。初中時代紅豆就萌發了走進音樂學院的美夢,父親指著那把二胡說,做你的夢,這東西能拉一輩子?能當飯吃?紅豆有沒有打消他最初的念頭我不得而知,總之紅豆沒能拉成二胡,也沒能進入大學。

紅豆的待業時代整天在家裏抄寫樂譜。他靠自學領悟了七個阿拉伯數字標示的高低、長短和調式。這個時候的紅豆依然人見人愛,被他的母親視為明珠。左鄰右舍的大媽和阿姨們評價男孩依然取樣於紅豆的尺度,“你瞧他髒不拉嘰的,比不上人家紅豆的一半。”大家都這麼說。

秋季是梧桐樹葉紛飛的季節,也是戀愛、結婚、征兵的季節。父親從外頭回來說,紅豆,征兵了。紅豆半張著嘴巴望著他的父親,又把目光移向了他母親。“媽——”紅豆這樣說。紅豆的母親說,你瞧他,可是個當兵的料?紅豆的父親沙著嗓子說,部隊是革命的大熔爐,什麼樣的人都能百煉成鋼。當兵的人多著呢。紅豆媽說,咱家豆子還是個孩子,還沒有全發育好呢。那就更應該去,父親加大了音量說,是男人就該去當兵,三年的蘿卜幹,回來時保證你的小東西長得像酒盅子一樣粗。紅豆聽了這話臉上的顏色就變了,紅豆就是聽不得父親這種粗魯的樣子,低著頭,臉上紅得十分厲害。這時候紅豆的妹妹剛剛放學回來,開了門就說,哥,人家都報名參軍了,你怎麼不去。父親說,誰說你哥不去了?妹妹說,我哥要穿上軍裝,一定更帥。紅豆虎著臉走上前來說,小丫頭家瘋瘋癲癲地瞎摻和什麼!紅豆,打仗好不好玩?

不要和我說打仗好不好,我不想說打仗。

打仗到底是怎麼回事嘛?

打仗就是我殺掉你,要不就是你殺掉我。

死了多可惜。

死是責任。打仗就是讓軍人承擔這樣的責任。

誰讓你承擔了,他肯定是個渾蛋。

你不要瞎說。美琴,這不是玩笑的話。

打仗肯定和電影上一樣。

不一樣。電影上人老是死不掉,打仗時一槍就死了。打起仗來一顆子彈就是一條命。

紅豆,你打死過外國人沒有?

不要和我談打仗。你再不要問我打仗的事了。

問問嘛。

我記不清了。我不知道有沒有打死過人,我就曉得放槍,我不放槍別人就會對我放槍,我記不清了。

有女人嗎?

我不知道。打仗時就隻有人。沒有男和女,老和少,貴和賤,美和醜,胖和瘦,上和下,沒有這些。打仗時就隻剩下了人,你要我的命,再不就是我要你的命。

你怎麼老是命呀命的?

打仗就好比賭博。賭性命。打仗時一條命就是一張牌。紅桃3或黑桃A全是一張牌。一打仗就想起來命值錢,槍聲一響命又太不值錢。子彈可全是長眼睛的,在天上亂飛,尋找你的性命,找到了它就要拿走,就把你的屍體丟給你。

紅豆你瞧你說的,打仗要真這麼嚇人,還拍那麼多打仗的電影幹什麼。

世界上就隻有兩種人,一種人看,另一種人被看。看的人永遠不會被看,被看的人永遠不知道看。

你瞎說什麼嘛紅豆,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了嘛。

我的話全是廢話。最聽不懂的該是槍聲,槍聲……

紅豆你全把我弄糊塗了紅豆。

我說得太多了。我真的說得太多了。我也弄不懂怎麼每次和你在一起都說這麼多話,我從來不說這麼多的話的,我每次我就是幾次就……

你真是個乖孩子……

……你不要這樣……這樣不好。真的你不要這樣。

紅豆……嗯紅豆。

你不要這樣。你真的不要這樣。

熱帶雨林遠不隻是空中看到的那種妖嬈。大色塊的綠顏色被潑灑得鋪天蓋地。瘴氣與潮濕如中國畫的空白,綿延流蕩。

紅豆半躺在坑道內,背部倚著石壁。不規整的石頭如腎虛者的睡眠,盜出一身又一身冷汗。貝雷帽倒放在左側,衝鋒槍被他抱在懷裏,槍口擱在了肩頭。光線昏沉又有氣味。紅豆閉著眼,坑道裏所有的人都用這種坐姿懷舊或茫然。紅豆的胃部一陣一陣的灼痛隱約地婉蜒,那是大劑量的抗生素在胃裏燒的。為了抵禦雨林的瘴氣和傷口過早的感染或化膿,走上前線每個人都必須極限劑量地服用抗生素。坑道裏的空氣又厚又渾,有一種半透明的阻隔,紅豆昏然欲睡,但又難以入眠。衣服是脫不得的,脫下來就會被蚊蟲包圍,就會在皮膚上黑黑密密地壓上一層。紅豆奇怪人一定上戰場毛孔裏流出的怎麼就不是汗了,是油。這些油在皮膚上結了一層硬硬的殼,讓你懨懨欲睡又煩躁不安。紅豆聞到了自己的氣味,紅豆不喜歡自己身體的氣味。洗個澡,吸一口幹淨的空氣,再喝一口透明的白開水——隻有上帝才能享受這樣的禮遇。

這裏是318高地。紅豆就曉得這裏是318高地。戰爭使一切都變得簡單成了阿拉伯數,像未被演奏的樂譜一樣枯燥。紅豆用了兩個黑夜才隨安徽籍的二排長來到坑道。在地圖上他看到過他的陣地,像一個大指紋。現在紅豆就在這隻指紋底下,螞蟻一樣一動不動。

爬進坑道紅豆聞到一股極濃的尿臊。紅豆問二排長,這裏有人住過了?二排長說,有。他們哪裏去了?紅豆問。二排長說,下去了,要麼死了。紅豆注意到二排長沒有說“犧牲”或“光榮”了,而是說“死了”。覺得“死”哢嚓一聲又向自己跨了一步。死這個東西在戰場上特別感性,手一伸就能摸到。紅豆緊張地問,我們也會死嗎?二排長看了紅豆一眼,好半天才說,軍人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偶爾有槍聲在遠處響起,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我們的。人類有多種語言,槍聲卻隻有一種。

夜裏一批客人走進了紅豆他們的石洞。不是敵人。是蛇。

最先發現這種爬行動物的是一位南京籍戰土。大早他從地上起身時習慣地摁了摁上衣口袋。他的袋更多了一樣東西,手感柔和而又綿軟。拍了一下,就動了。他把手伸進去,一把就抓住了,往外拖。拖著拖著他的眼睛就綠了,這位寫過血書的戰土摔著手就喊,蛇,蛇。大家全驚醒了。醒了之後大家四處尋找,看自己的身邊有沒有。越找越多,就像青春期的噩夢一樣,蛇一條又一條地找出來了。不知什麼時候它們一點聲響都沒有地彎彎曲曲地爬進了石洞了;它們臥在石頭的邊緣或腹部,你一動石頭它衝著你吐信子。它們自信而又沉著,安靜地望著這批驚恐不安的年輕人。過了一刻就有人從鞋裏倒出蛇來了,然後就是水壺、帽子和子彈箱。那些蛇一尺來長,躺在所有的地方等待你的觸覺。

最後那位南京籍的戰士說,看看洞門後頭。二班長打了手電往黑暗的門後照去,順著柱形電光大夥看見數十上百條花蛇正擠成一個大肉團子,勾打連環首尾相接地擠動,它們光滑柔和的棍形身體遊動時顯得張力飽滿,它們曲折地扭壓,緩慢固執,傷心悲痛,發出輕輕的吱吱聲。一些蛇向別處爬去,另一些則又從別處爬來。它們攪得淋漓而又黏稠,就看見無數小舌頭在這個大肉團的表層上來下去,進去出來。

二排長關了手電,每個人都感到身體上皮膚的麵積收緊了。他們手拉手、身體緊貼身體,弓著腰一動不動。他們不說話,盡量控製呼吸的聲音。小南京叫了一聲就要拉開槍栓,被二排長繳了,吃了一個嘴巴。

二排長,你斃了我,我不怕死,你斃了我!

住嘴。你這狗娘養的。

小南京的眼睛就怔在那裏,目光裏全是蛇的爬行曲線。

那些蛇終於走了,像它們無聲無息的來,一條不剩。戰士們在蛇的光臨之後養成了一個習慣,坐下時先用槍托敲一敲,響了,才坐下去。

一切平靜如常。

那是紅豆當班的夜。紅豆恰恰是在他值班的那個夜裏睡著了的。上山以來紅豆第一次睡了一個涼涼爽爽的覺。他輕鬆幸福地睡著了。他夢見了家鄉,在家鄉的護城河遊泳。天快亮時紅豆醒來了。他感到一個戰士的大腿壓在他的身上。他推了推,沒推動。但紅豆的手很快感到那條大腿特別地涼,手感也特別地粗糙,正緩緩慢慢地呈“之”字形向內蠕動。紅豆睜開眼,睜開眼後紅豆就大叫了一聲,二排長!紅豆自己都聽得出這一聲“二排長”不像自己發出來的。一條五米多長的巨蟒正懶懶散散地爬過他的身軀。紅豆的身體僵在那兒,紅豆聽見了一陣極猛烈的槍聲。槍聲在坑道裏有一種驚天動地的效果。紅豆的兩隻手絕望地往石頭裏摳,那條巨蟒的禿尾在紅豆的身上裹緊了,極有韌性地收縮。一位戰士用長刀砍下去,刀卻給彈了回來,這時候走上來幾個人一起推,巨蟒的尾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扭動。紅豆猛撲到了二排長的懷裏。我怕。紅豆張大了嘴巴哭著喊道,二排長我怕。坑道裏又是一陣槍聲,五米多長的巨蟒給打爛了,許多肉片飛離了身體,黏在石頭上抽動。

戰士們又擠成了一團。他們分開時滿臉是羞愧。他們望著二排長,這個坑道裏的最高指揮官。我也怕,二排長終於說,我能夠麵對死亡,卻不能忍住恐怖,我怕,我也怕……

這麼說著光線慢慢明亮了。大家向洞口望去,兩團黑糊糊的東西圓墊子一樣墊在洞口,二排長爬過去,圓墊子活動了,伸出了兩隻巨大的腦袋。對著二排長叉出一寸多長的蛇信子。二排長跳過來,大聲說,打打打,機槍給我狠狠地打。紅豆躺在坑道裏反複回憶起父親。這個頑固的念頭像父親一樣剛愎。整個童年與少年,有關戰爭的內涵是父親帶了酒意的自豪與懷念。戰爭是父親的初戀。戰爭在父親的眼裏嫵媚動人。他們的生命是怎樣演繹戰爭的,在紅豆看來是個謎。紅豆是從聲光組合裏了解戰爭的,他在電影裏對號入座地尋找過父親。找來找去父親始終在家裏講述“在朝鮮”。父親喜歡打仗,電影上父親那一輩永遠拿生命不當事,在死亡與恐懼麵前神采飛揚興高釆烈。他們沒有眼淚,沒有膽怯,沒有感傷,也沒有後退。隻要能勝利,能凱旋,能完成那一份光榮與夢想。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貪生則活得和豬一樣髒。人……是個什麼,人怎麼這一刻是這樣,那一刻又是那樣。

“我不是人,”紅豆輕聲對自己說,“要麼他就不是。”紅豆很突兀地高聲說。“我不是人,要麼他就不是。”二排長回過頭,問:“你在說誰呢?”紅豆安穩下來,一連一個星期再也沒開口。

紅豆好久不來了。弦清幾次問我,紅豆近來怎麼樣了,我說挺好。說這樣的話我並沒有太多的把握。上午我騎車出去辦事,曾拐到嬌嬌時裝店,兩個小丫頭在裏頭張羅。我說,老板呢?小丫頭說不在。那麼紅豆呢?小丫頭還是說不在。我說他們哪裏去了,兩個丫頭相望了一回,說,我們哪裏知道。小女孩們的相對一望有時具有極隱晦的性質。

紅豆的青春年華昏睡了多年之後在一個午後啟碇萌動。他的生命以飛翔的姿態翩然閃爍。這個午後有極柔和的橘黃色陽光,陽光從曹美琴所喜愛的乳色百葉窗中間斜插進來,在床頭上方疊映出窗的平麵構成。經過漫長的試探、啟蒙、心照不宣之後,曹美琴終於和紅豆平躺在她的席夢思上了。紅豆不停地打量百葉窗,說,擰緊吧,這麼多的陽光。曹美琴拍了拍紅豆的腮,說,呆子,外麵太亮,看不見房間裏的。紅豆不做聲了,回過頭來盯著曹美琴,一下子就掉到她的瞳孔裏去了。兩人的對視使呼吸變得急促而又失去了邏輯性。紅豆手忙腳亂起來,腦子裏一片空白。不行,紅豆說,不行,我要化了。

紅豆的身體開始了一場慘痛的戰爭,最痛苦最殘酷的幸福與愉悅刺進了他的每一個角落與指尖。

這是怎麼了,紅豆說,我這是怎麼了,我怎麼像觸了電了。

曹美琴沒有動。這個老到的女人了解初次的男人,他們總是渴望跳過最艱難的開墾與跋陟,以期直接到達勝利與輝煌。曹美琴吮著紅豆的食指尖說,還是第一次吧。

我從沒有做過這種事,紅豆幸福地低著頭說,我第一次做這種事。

你怕不怕?

怕。我怕。

你怕什麼呆子。我又不是母老虎你怕什麼。我是喜歡你才讓你這樣的。

紅豆感動得要哭了。紅豆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了。紅豆又一次提起了自己的生命全部傾注給了她……

紅豆……曹美琴閉著眼睛,頭部在蓬勃的長發中間來回轉動,紅豆你瘋了……紅豆你真的瘋了……紅豆的胃就是在這樣飄香的日子裏發病的。他坐在牆角裏捂著胃部用生動的目光望著我。這些疼痛的日子是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無人知曉,我所能知道的隻是他愛著曹美琴,這個相當關鍵。大部分男人在二十歲之後都能學會把他一切放在心底,紅豆這一點相當糟糕。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靈魂的閉路電視,一和你對視就向你做現場直播,他轉播時那些黑白就成了彩色的了,就把這個世界弄得紅裝素裹了。

活著多好,紅豆這樣說。紅豆說話時歪著嘴巴,他的手向胃部摁得更深了。“人是什麼?人就是身體。身體多好。”

我和紅豆安靜地坐著。聽他偶爾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天氣開始變涼了,外麵的風和外麵的樹都流露出了蒼老的氣息。我給了紅豆一支煙,紅豆說他不想抽,我便不停地抽那包用公款購買的紅塔山。這樣的香煙我怕是抽不到了,我已經得罪了管票子的顧太太了。三天前就得罪了。我走進會計室大門時顧太太正在數錢,她的胖手每撚動一次她的胖下唇就哆嗦一次。顧太太看見我後便向前起來,放下了手裏的活,拽住我的衣袖把我拖進了隔壁。

你有個同學去打仗了?

打過了,他在家裏。

做了漢奸了吧?

別瞎說,現在哪裏有漢奸。

是這樣,做了叛徒了,是吧?

怎麼會呢。

嘖,你呀你,還瞞我。我老頭子在民政局,親口對我說,他給抓了。

這是哪兒對哪兒。

什麼哪兒對哪兒。抓了還不就是叛徒,還不就是漢奸。

誰他媽的這麼說。誰他媽的說胡話。

這還用誰說。這個道理誰不懂。中國人都懂。

我操。

咋這麼說話呢,你操誰?

……

“嫂子什麼時候生?”紅豆靜了一刻突然這樣問,“嫂子怎麼懷得這麼快?”“當然懷得快,”我說,“要不怎麼是嫂子呢,嫂子總得有嫂子樣子吧。”“嫂子生了孩子讓我來起名字,是丫頭呢,就用個紅字,是小子呢,就用個豆字。”“算了吧,紅豆,”我說,“孩子不成了你的了,你那個‘紅”豆’還是分給你孩子吧。”“我給你說真的。”紅豆的眼神突然充滿抑鬱,蒙上了一層淡藍色的霧。“我怎麼能要孩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了。”“怎麼會這樣呢。”我笑了笑,笑完了我突然覺得這笑聲太假,“你會有自己的孩子的。”“我怎麼能要孩子呢,我這種人怎麼能要孩子。算了。你不答應就算了。”紅豆這樣嘟囔。“你會有的,你結了婚想沒有都要煩死人。你一不小心就會有的。”紅豆的嘴角淺淺地拉了兩下,說,不說這個了。我們不說這個。我的胃疼得太厲害了。

紅豆的父親從紅豆生還的那天起開始風蝕。越來越深刻的變化顯現於他的發愣之中。他時常站立於碎瓦片之間,如古代的聖賢先哲巡視破碎裂痕中間的考古意義。孤獨感如他皮膚上的褶皺一樣越來越深了。他曾經奢望他的後代能在他千古之後重新燭照他的雄壯當年。他真的這麼想過。槍聲和炮聲是不該淡忘的。首先忘記的恰恰是他的兒子。好幾次,他甚至想追問老婆,紅豆這個王八羔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但他終於從紅豆清晰起來的麵側輪廓否定了自己的虛證。紅豆顴骨那一把太像他了。如他水中的影子,隻是在輕毸乍起之後輕柔地波動了起來。紅豆父親的叱吒身軀緩慢地走向委頓,他肩部的傾斜坡度變得陡峭。一場戰爭塑就了他。另一場戰爭卻又消釋了他。坑道裏燠熱得讓人暈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絕望。你的肺葉永遠都打不開來,如初戀中固執的女子老是不停地對你說不。他們不打仗,整日整日地聽見自己說不,我不。戰爭並不意味著打仗。打仗隻是戰爭的一個部分。所有的忍耐、接受、焦慮、恐怖,都成為打仗的附屬物,吸附在戰爭的隱體下麵。

坑道裏沒有打仗,但坑道裏籠罩了戰爭。坑道裏的戰士至今沒有打過一次仗。他們接受的命令就是“待命”。“命令”和“待命”才是戰爭。戰爭中似乎惟一重要的隻剩下命令。生命退位到了命令的載體、命令的生物形式與意動狀態。生命存放在你的軀體內,有命令你就用他去執行,沒有命令你就讓他繼續等待。

呼吸越來越難以忍受。紅豆感到呼出來的氣都像大便一樣幹結。

黎明時分紅豆聽見有人在喊:“我要出去,你讓我出去!”這個時候許多人都在半昏迷的睡眠之中。人們沒有聽得清是誰在叫喊,就聽見有人站在了洞外,站在洞外用槍對著天空猛烈地掃射,用漢語詛咒。

遠處也響起了槍聲。是一排槍聲。許多彈頭在洞口的岩石上擊起火光,反彈出去拖著悠揚的金屬尾音。然後一個身軀便倒下了,紅豆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見身軀底下蜿蜒出黑色液體,越淌越粗越淌越長宛如一條遊動大蟒。

不再呼吸的南京籍戰士被搶回了坑道。搶回來時已經是一具“烈士”。戰爭中生命不是一回事,屍體卻是值大錢的。對屍體任何一方都會像禿鷲,在天上盤旋,投下移動的陰影,等待機會使屍體屬於自己。為了這具南京籍戰士的遺體,敵人卻又丟下了三具。短暫的戰鬥使坑道付出了很大代價,幾乎每個人都輕重不等地受了槍傷。

紅豆沒有受傷。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紅豆沒有受傷。紅豆隻是在左臂讓彈片劃開了一寸多長的口子。戰爭仿佛就是與人體過意不去,每一次都讓你毀滅,讓你殘缺。戰爭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男女做愛,以驚心動魄開始,以身心俱空收場。

事情的發展表明,或者說後來的事跡表明,紅豆沒有受傷才有了他多年之後的鬆散歲月。命運使紅豆在戰爭裏頭往深處越爬越遠。

二排長坐在紅豆麵前的子彈箱子上。他扔掉那隻短得燙手的煙頭,說,紅豆,隻能是你去了。

哪兒?

那兒。二排長指了指蒼莽的霧中,說,9號洞,那個戰士犧牲了。

我一個人?

你一個人。

洞裏頭死過人?

每一塊地方都死過人。

這是命令對不對?我一定得去對不對?

是命令。我是你的長官。長官的話就是命令。

再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好。

給我一隻小鏡子,好不好,我的丟了。

我沒有鏡子。打仗時人不能照鏡子。這種時候人不能看自己。忘掉自己。

我……有點怕。

你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怕。什麼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心裏害怕卻硬去做。偉人就是這種人。你手裏有槍。槍裏有子彈。子彈裏頭有火藥。那是我們的祖先發明的。你怕誰你就殺掉誰。

我知道。

你不要出洞,你就很安全。千萬別出來。

我知道。

你一出來就有眼睛瞄準你。到處都有槍口望著你。

我知道。

不能射擊老鼠,也不能射擊蟒蛇。千萬不要殺生。除了殺人。

我知道。

好了。向我敬個禮,你可以走了。

紅豆本能地提著槍,準備起立。二排長把他摁住了,指了指頭上的坑道頂。

紅豆就坐著向二排長側手舉右掌。二排長回了一個軍禮,標準肅穆的軍禮,斬釘截鐵而又意韻深長。

日子美好如常。弦清的肚子按部就班地發展。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日複一日地做一些極重要而又仿佛沒有“屁用”的事情。“屁用”這兩個字必須用上引號,我轉引了弦清的話。“屁用”這一說法從漢語意義上考證一番是極尷尬的。明明是說“用”,而一“屁”便沒用了。漢語習慣於用生理意義上的東西表示肯定或否定。

每個晚上總要看電視,看看電視裏各國領袖們參加各種會議,為世界人民的幸福與和平而微笑,而幹杯。當然,每天都有戰爭,感覺上又茫然又遙遠與我們生活比鄰若天涯。沒有人振奮與同情。戰爭仿佛是少不得的,歌舞升平裏總要一些點綴,這也是人類通往神聖的方式與途徑。電視裏的戰爭都是具有“美學意義”的,正如大街上肝腦塗地的車禍,總是有人看的,隻要死者不是自己,正如一個孩子掉進老虎的籠子在虎齒之間掙紮,也是有人看的,隻是千萬別是自己的孩子。看完了就有了傳說,有了童話,有了神奇,就有了藝術,就有了“美”。

無聊的日子裏我多次拿起該死的鋼筆,提起鋼筆我就情不自禁地,也可以說不由自主地往紅豆的身上聯想。這個卑鄙的念頭令我興奮而神往。我的想像力如亞力牌啤酒泡在紅豆的那邊升騰橫溢。我終於弄清了為什麼一次又一次聽他講那場戰爭。人一不小心就讓自己騙走了。我就是這樣的。

在許多夜裏我都做那種啟示錄式的遐想,如乞丐,如猶大,如聖徒先知、施洗者約翰。我的手放在弦清的腹部,靠手感、靠播種者的直覺傾聽自己小生命的律動。我做這種撫摸時腦子裏想著那塊綠色雨林,雨林下麵的雷場和生與死。我的許多偉大思想就是在手掌下麵的律動中萌生的,我一次又一次看見上帝的下巴與指尖,看見魔鬼的峭厲牙齒與瞳孔,看見行腳僧人的腳趾,那些腳趾在草鞋裏對前方的泥路微笑,在溪水中和上帝的指尖嬉戲。上帝給僧人們洗腳,僧人們吻上帝的下巴。我想寫一部創世紀式的巨著,書名都想好了:《腳趾與下巴一起歌唱》。後來想得太遠了,我就收住,一覺醒來又是一個“屁用”的日子,紅彤彤地像日出一樣美好。那些思想及下巴和腳趾們就沒有了,不可追憶。飄。隨風而去。

但那些跳動節奏依舊,在掌心的下麵。我撫摸另一個我。我呼喚我與熱愛我。生命仿佛在這種延動中不朽,如鐳的輻射,時間一樣無動於衷。

我想不起哪天弦清懷上我的孩子了。弦清說那天我喝了好多酒。我記不清我做了什麼。弦清說一定就是那天懷上的。

問題是為什麼你要懷孕。一次衝動就一個生命。孩子,你隻是你爸爸酒後衝動的排泄物。

這個念頭讓我憤怒而又絕望。

“你為什麼要懷孕!”我這麼大聲說。我原來隻是這麼想的,卻真的這樣對弦清叫出了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