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春節(3 / 3)

大帆船的內部突然響起了一陣鑼鼓聲,開始還有板眼,能聽得出彼此的協作,也就是一會兒,鑼、鼓、缽、鑔相互間就失去了配合,成了聲音與聲音之間的混鬥——這哪裏還是敲鑼打鼓呢,聽上去怒氣衝衝。

女人就在這片雜亂的鑼鼓聲裏走出了船艙。我們村的人終於知道了,這個女人的活動是被嚴格控製的,尤其是白天。她的雙腳永遠有一條看不見的鐐銬。她之所以看上去那樣“有派頭”,是因為她雖然“想改”,但她“從小練的就是這個”,實在“改不掉”。和上一次不一樣,這一次出艙她倒是沒有拿腔拿調,從她行走的樣子來看,她仿佛是有目的的,完成什麼任務一樣。她的身上還是那件軍大衣,右側的口袋邊卻有一個洞,周邊都是燒焦的痕跡。脖子上是紅圍巾,左手則提著一把椅子。她把椅子放下來,對著冰麵上的孩子們拍了拍巴掌,示意她們站隊。她的舉動意義不明,沒有人知道她要幹什麼。但是,這個女人很快就讓我們村的女孩子們知道她的意思了,她已經開始給第一個女孩子化妝了。周遭的女孩子們剛一明白就圍了上來,她們很自覺地在女人的椅子前麵站好了隊,神色莊嚴,表情嚴肅,一點兒也不再害羞。第一個化好妝的女孩上岸了,她其實是顯擺去的。一個女孩子的顯擺往往具有不可思議的輻射力,它是最有效、最直接、最深入的宣傳。我們村所有的女孩子、部分大姑娘、少許已婚婦女在第一時間得到了這個震撼人心的消息,她們沒有猶豫,她們就是想揭開生命裏最大的秘密——我會漂亮到何等地步。她們來到女人的麵前,隊伍越拉越長。

——這個大年初一獨特了,我們村無限地妖魅。化了妝的女孩子們以一種史無前例的嫵媚穿梭在巷口與巷口之間,她們像天外的來客,千樹萬樹梨花開。她們是她們,但她們不再是她們,隻有她們自己相信,這才是真正的她們。即便洗一次臉就足以讓她們的生活回到從前,但是,那又怎麼樣呢?鏡子與水缸會記得這一切。

民辦教師吳大眼的女兒阿花到底還是出現了。她在大年初一的上午穿上了新褂子,雖然褲子和鞋子都是舊的,洗得卻相當幹淨了。她其實不敢來,但是,在她得到消息之後,她小小的心坎兒裏萌發了阻擋不住的願望。她想再化一次妝。這個小小的願望是一片小綠芽,卻足以掀翻頭頂上的石頭。她來到了中堡湖,夾在人縫裏,頭都沒敢抬。她在等,她的心思複雜了,主要是矛盾。阿花害怕那個女人,然而,阿花又必須走近那個女人。

女人其實已經看見阿花了,卻裝著沒有看見。她甚至都沒有看阿花一眼。她在忙。一張又一張俏麗的麵孔在她的麵前誕生了,消失了,又誕生了,又消失了。她的手是那樣的利落,在我們村的女孩子看來,她的手鬼魅莫測,不隻是扭轉乾坤,還可以改天換地。阿花望著她的手,緊張得都想哭。

再有兩個人就該輪到阿花了。女人長歎了一口氣,丟下了手裏的化妝盒。她點上一支煙,隨後就把她的眼睛閉上了。她就那麼閉著她的眼睛,睡覺那樣,一口一口吸著手裏的香煙。四五口之後,她把煙掐了,睜開了眼睛。眼睛一睜開她的目光就跳過了麵前的兩個女孩,直接找到了阿花,她在微笑。她的巴掌伸向了阿花,四根手指並攏起來,再往上蹺。

阿花沒敢動。女人就探過上身,拽住了阿花的袖口。阿花知道還沒有輪到自己,不肯,屁股不停地往後拱。但是她忘了,她的腳下是冰。隨著女人的拉扯,阿花一點兒一點兒滑過來了,她到底被女人拉到了麵前。阿花前麵的兩個女孩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情形,她們很失望,嘟囔說:“該是我們了。”

女人沒有聽見。她耳中無人,她目中無人。到了這會兒我們村的人才知道,這個女人在大年初一的上午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目的隻有一個,把阿花招惹過來。女人把阿花夾緊之後就敞開了軍大衣的衣襟,一下子就把阿花裹在懷裏。她閉上了眼睛,上身開始搖晃。當她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的嘴巴對準了阿花的左耳。她的嘴唇在動。她在輕聲地對耳朵說些什麼。顯然,她的號召沒有得到阿花的響應,她就不停地重複。阿花又一次在她的懷裏反抗了。阿花的反抗頓時就讓女人失去了耐心,女人的嗓門兒突然大了,幾乎就是尖叫。我們村的人都聽見了,她對阿花說的是:“叫!叫我媽媽!”

阿花顯然被嚇著了,這一次她沒有吐唾沫,阿花對準女人的脖子就是一口,還好,沒有出血。阿花又一次成功地逃脫了。和上一回不一樣,阿花的這一口似乎讓女人受到了沉重的一擊,她高挑的眼角似乎掉落下來了。這個細微的變化使她的高貴隻剩下百分之十,而倒黴的跡象在頃刻間就上升到了百分之九十。女人顯然是不甘心的,她站了起來,一個滑步就追上阿花。她像老鷹捉小雞那樣張開了翅膀,她攔在阿花的前頭,終止了阿花上岸的企圖。她的臉上已經恢複了笑容,很巴結的樣子,露出了不該有的賤相。

但阿花堅持不讓她再碰自己,她隻能往湖中心的方向後退。我們村的人看著一大一小的兩個女人在冰麵上滑向了遠處。女人終於再一次滑到了阿花的前麵,她回過頭來,開始給阿花作各式各樣的表演。女人脫下了她的軍大衣,紅圍巾也撂在了冰麵上。她先是在冰麵上打了幾個滾兒,然後再爬起來,衝著阿花做了許許多多的鬼臉。女人終於在冰麵上開始她的表演了,她蹺起了一條腿,繃得筆直的,立在冰麵上的那條腿同樣繃得筆直的,在她張開胳膊之後,她的身體就與冰麵平行了,她像一隻沒有來曆的燕子,在飛,冰就是她遼闊的天空。

兩個人的嬉戲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看起來她們還說了一些什麼。女人到底有她的辦法,就在刀鋒一樣的反光裏,大女人和小女人之間的隔閡似乎消融了。阿花看起來已經被大女人說動了。人們看見大女人從軍大衣的口袋裏摸出了小盒子,弓下腰,對著小女人伸出了她的雙臂。她在等。她要讓阿花親自走進她的懷抱。阿花還是怯生生的,但是,終於往女人的身邊慢慢地挪動了。女人似乎特別享受這樣的過程,她沒有接住阿花,為了延長這個開心的時刻,她故意避讓了,在向後滑。

阿花最終並沒有抵達女人的懷抱。也就是一眨眼,女人在冰麵上消失了。這個女人真的會變戲法,她能把自己變出來,她也能將自己變沒了。再一個眨眼,我們村的人明白過來了,女人掉進了冰窟窿。我們村的人蜂擁上去。冰是透明的,我們村的人看見女人的身體橫在了水裏,正在冰的下麵劇烈地翻卷。湖水有它的浮力,想把她托上來,但是,在冰的底下,湖水的浮力似乎也無能為力。我們村的人隻能看,無從下手。我們村的人看見女人的身體慢慢地翻了過來,她的眼睛在和阿花對視;她的嘴巴在動,迅速地一張一翕。從她張嘴的幅度來看,不可能在對阿花耳語。她應該在尖叫。可是,她在說什麼呢?又過了一會兒,女人的臉貼到冰麵的背部了。冰把女人的眼睛放大到了驚心動魄的地步。隨後,女人的頭發漂浮了起來,軟綿綿的,看上去卻更像豎在她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