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春節(2 / 3)

但是,女人就是不滿意。她在修整,這裏添一點兒,那裏減一點兒。還時不時把阿花拽到自己的嘴邊,用她的舌尖舔去那些不滿意的部分。在阿花的臉上,女人拿自己的舌頭當作了抹布。這個出格的舉動讓阿花很別扭,阿花極度地不自在。在圍觀的人堆裏,阿花開始掙紮,眼眶裏都有了淚光。因為掙不脫,阿花對著女人的臉龐突然吐了一口。唾沫掛在了女人的眉梢上,阿花就這麼逃脫了。女人望著阿花的背影,一點兒也沒有生氣,既不驚慌,也不失措,抿著嘴,隻是微笑。一邊笑一邊把脖子上紅色的圍巾取下來,很安詳地在那裏擦。她的模樣使我們村的人相信,她早就習慣別人對著她的臉龐吐唾沫了,如果你願意,你完全可以把她好看的臉龐當做一個微笑的痰盂。

實際上這個女人的微笑並沒有持續太久,她的身上冒起了青煙。青煙越來越濃,最終躥出了火苗。青煙其實已經冒了一陣子了。沒有人往心裏去罷了。真到了起火的時候,人們這才想起來,是她的煙頭讓她自己失火了。女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個發現讓她開心,她不再是微笑,都笑得咧開嘴巴了。這一笑壞了,我們村的人看到了她的牙,她的每一顆牙齒上都布滿了焦黃的煙垢。她不再是下凡的仙女。她開始滅火,她的巴掌鎮定地、緩慢地拍向軍大衣的口袋,仿佛撣去身上的灰塵。我們村的人知道了,即使她的整個身軀都被熊熊大火裹住了,她的手腳也不會忙亂,著了就著了唄,死得不挺暖和的?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說,冷的日子久了,冰塊將會抵達令人震驚的厚度。也就是幾天的工夫,中堡湖裏的冰塊結實了,像浮力飽滿的石頭。

中堡湖熱鬧起來。湖麵不再是湖麵,它成了狂歡的廣場。我們村的大人和孩子差不多全都集中到了冰麵上,甚至連一些上了歲數的人都湊起了熱鬧。在冰麵上行走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它給人一種錯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水上漂。聰明一點兒的人甚至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冰凍是好事,它能將世界串聯起來,因為冰,世界將四通八達。的確,冰應當得到推廣和普及,人類最理想的世界就是到處結滿了冰。

大白天永遠是平庸的。到了夜裏頭,中堡湖的湖麵上迎來了壯麗非凡的氣象。無論一九七五年的年底是多麼的貧窮,家境富裕的人家畢竟還有。家境富裕有一個重要標誌,那就是家裏有手電筒。冰封的日子裏所有的手電筒都一起出動了,不隻是我們村,沿岸王家莊、張家莊、柳家莊、高家莊、徐家莊、李家莊的手電筒一起會集在了冰麵的四周。手電筒的光是白色的,冰是白色的,而夜晚卻一片漆黑,這是一部活生生的黑白電影,光柱把黑夜捅爛了,到處都是白色的窟窿。我們的世界絢爛了,淒涼了;也繁華,也蕭索,非常像戰亂。

大勇和大智是對孿生兄弟,他們家沒有手電筒,他們沒有資格走進黑白電影。差不多就在最後一把手電筒撤退之後,兄弟倆提著他們的馬燈,悄悄出現在了中堡湖的冰麵上。他們是來釣魚的。北方的冰期長,所以,北方人很早就掌握了冰窟窿裏釣魚的技術,這樣原始的技術南方人反而不知道。但大智是知道的,大智讀書。書上說,冰底下缺氧,哪裏有窟窿哪裏就有氧氣,哪裏有氧氣哪裏就有魚。

書上的話是不是真的,大智其實也沒有把握。可大智沒有選擇。眼見就是大年三十了,他們家連一片魚鱗都還沒有看到。大年三十的餐桌上可以沒有豬肉,可以沒有豆腐,卻不能沒有魚。有魚就是“有餘”,它是好彩口,暗含著祝福與希望。無論日子有多窮,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有餘”一下,放在哪裏都是一件好事情。

大勇帶了一把斧頭,還有一把鑿子,跟在大智的屁股後頭往湖中心走。離開岸才八九十步,大勇膽怯了,畢竟是黑夜裏的冰麵上。大勇說:“別走了吧,就在這裏鑿。”一斧頭下去,大勇的手滑了,斧頭貼著冰麵滑向了遠方。冰實在是一種美妙的東西,它發出來的聲音玲瓏而又悠揚,反而把大勇嚇了一大跳。大勇這個人就這樣,所有好看、好聽、好玩的東西都能把他嚇一跳,有時候連好吃的東西都會把他嚇著了。他在吃豆腐的時候就有這毛病,眼睛老是發直。好在他一年也吃不了幾回。如果每天都吃,每天都是春節,大勇這孩子一定會得羊角風的。

大勇鑿出來的第一個窟窿足足有一口鍋那麼大。大智說:“費那麼大勁兒,你鑿那麼大做什麼?一半就足夠了。”大勇壓低了聲音說:“窟窿大,魚就大。”

但是,問題又來了。釣魚的繩子拴在哪裏呢?大勇提起馬燈照了照,冰麵上居然沒有一棵樹。大勇苦惱了。大智把繩子放在水裏蘸了蘸,隨手丟在了冰麵上。大勇說:“得拴在什麼地方。”大智說:“拴上了,水把它拴在冰上呢。”

大勇一口氣開了十一個窟窿。就在打算歇口氣的光景,大勇不動了,他直起身子,拽了拽大智的胳膊。大智回過頭,突然看到了一樣東西,一個猩紅色的亮點。似乎很近,似乎又很遠,一點兒把握都沒有。也就是閃了那麼一下,猩紅色的亮點卻又沒了。冰麵上黑咕隆咚,天空中黑咕隆咚。馬燈就在大勇的腳邊,但是,它的燈光隻夠在冰麵上畫一個圓圈,這就是說,馬燈照亮的隻能是自己,而不是遠方和別人,這就讓人心裏頭沒底了。兄弟倆在這個時刻多麼希望自己能有一把手電筒,他們對視了一眼,說時遲,那時快,猩紅色的亮點再一次閃光了,這一次紅得格外豔。大智本想走上去看看的,被大勇一把拽住了,大勇說:“還是走吧。”

饑不擇食,貧不擇妻,比這更嚴重的就是慌不擇路。就因為短暫的慌張,大勇和大智在冰麵上迷路了。頭上是黑漆漆的天,腳下是白花花的冰,他們徹底失去了參照。虧了年輕,虧了昨晚上吃得足,他們總算沒有被凍僵。天亮之後,他們依靠大帆船的桅杆找到了村莊,他們其實並沒有走多遠。他們自以為走遍了千山萬水,其實,他們隻是在家門口溜達了一夜。迷路的人往往就是這樣,他們在前進,本能卻讓他們選擇盤旋,等他們明白了過來。唯一的安慰就是盡力了,他們業已抵達起點,並有效地消耗了全部的能量——好在昨天夜裏的垂釣有了收獲,十一隻魚鉤居然釣著了九條魚,三條鱗魚,四條鯽魚,一條草魚,一條鯉魚。這是振奮人心的。等他們收好魚,半個太陽也出來了。這是一次神奇的日出,足以讓大勇目瞪口呆——半個太陽搖搖晃晃,光芒無比鮮嫩,它們塗抹在冰麵上,巨大的冰麵一片酡紅,整個世界一片酡紅,分外妖嬈。

就在這樣的妖嬈裏,大智有了意外的發現,一把椅子孤零零地擺放在中堡湖的湖麵上,它的背正對著大帆船。就在平整而又光滑的酡紅裏,這把椅子突兀了,散發出非人間的氣息。大智估算了一下,椅子離冰窟窿的距離大概也就是四五十米。大智滑過去——這是一把普通的椅子,左側的冰麵上丟了五六個煙頭,已經凍住了。這一看大智就全明白了,他媽的,全是那個滿嘴煙牙的女人做的鬼,她真是一個二百五,好好的大帆船她不待,神神道道地來到冰天雪地裏抽什麼煙!要不是她的嘴裏冒出鬼火,他和大勇也不至於有這一夜——虧了沒有下雪,要不然,他們弟兄倆真的就成了凍死鬼了。

女人再一次在大夥兒麵前出現的時候已經是大年初一的上午了,依照慣例,村子裏響起了爆竹的爆炸聲。孩子永遠是最聰明的,他們來到了湖麵,他們把爆竹橫在了冰麵上,“嘣”的一聲,爆竹貼著冰麵滑行而去,然後,“啪”的一聲,在很遠的地方炸開了。大年初一真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天氣晴朗得不知道怎麼誇才好。隻是一頓飯的工夫,湖邊的冰麵上就麵目全非了,黑色的爆炸點、紅色的紙屑散落得到處都是。這正是春節的氣象,像戰後。芬芳的硝煙,血色的碎紙片,喜慶,蒼涼,冰的堅硬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