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的春節(1 / 3)

一九七五年的春節

我們鄉下人把臘月底的暴風叫做黑風,它很硬、很猛、很冷,棍子一樣頂在我們的胸口。怎麼說我們的運氣好的呢?就在臘月二十二的中午,黑風由強漸弱,到了傍晚,居然平息了,半空中飛舞的稻草、棉絮、雞毛、枯樹葉也全部回落到了地上。我們村一下子就安靜了。

這安靜是假象。我們村還是喧鬧——縣宣傳大隊的大帆船已經靠泊在了我們村的石碼頭啦。還沒有進臘月,大帆船要來的消息就在我們村傳開了,人們一直不相信——四年前它來過一次。剛剛過去了四年,大帆船怎麼可能再一次光臨我們村呢?就在兩天前,消息得到了最後的證實,大帆船會來,一定會來。沒想到黑風卻搶先一步,它在宣傳隊之前敲起了鑼鼓。大帆船它還來得了嗎?

人們的擔憂是有道理的。這就要說到我們村的地理位置了。我們村坐落在中堡湖的正北,它的南麵就是煙波浩渺的中堡湖。這刻大帆船在哪裏呢?柳家莊,該死的柳家莊偏偏就在中堡湖的正南。黑風是北風,這一點樹枝可以作證,波浪也可以作證,大帆船縱然有天大的本領,它的風帆也不可能逆風破浪。

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人定勝天。公社派來了機板船。大帆船搖身一變,成了一條拖掛,就在臘月二十二的一大早,它被機板船活生生地拖到了我們村。大帆船到底來了,全村的人都擠到了湖邊——大帆船還是那樣,一點兒都沒有變。我們村的人對大帆船的記憶是深刻的,就在四年前,在一場美輪美奐的演出之後,它扯起了風帆,隻給我們村留下了一個背影。巨大的風帆被北風撐得鼓鼓的,最終成了浩渺煙波裏的一塊補丁,準確地說,不是補丁,是膏藥。四年來,這塊膏藥一直貼在我們村的心坎上,既不能消炎,也沒有化瘀。

我們同樣沒有想到的是,在人定勝天之後,天還遂了人願。演出之前,黑風停息了。有沒有黑風看演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演員們必須背對著風,要不然,演員們說什麼、唱什麼,你連一個字都別想聽清楚。看演員張嘴巴有什麼好看的呢,誰的臉上還沒有一個熱氣騰騰的大黑洞呢?演員背對風,觀眾就隻能迎著風,這一來看演出就遭罪了,黑風有巴掌,有指甲,抽在人的臉上虎虎生威。這哪裏還是看演出,簡直就是找抽。鄉下人怕的不是冷,是風,一斤風等於七斤冷哪。

因為臘月二十二的演出,我們村的年三十實際上提前了。黑風平息之後,村子裏萬籟俱寂,這正是一個好背景。鑼鼓被敲響了,說起鼓,就不能不說牛皮。牛皮真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東西,當它長在牛身上的時候,你就是把牛屎敲出來它也發不出那樣憤激的聲音,可是,牛皮一旦變成鼓,它的動靜雄壯了,可以排山可以倒海,它的餘音就是浩浩蕩蕩,仿佛涵蓋了千軍萬馬,真是“鼓”舞人心哪。在鼓聲的催促和感召下,我們村的人特別想戰鬥,做烈士也就是想死的心都有。除了沒有敵人,我們什麼都準備好了——女生小合唱上來了,男生小合唱上來了,接下來,是男女對唱、數快板、對口詞、三句半。意思其實隻有一個,我們不缺敵人,我們缺的是發現。所以,我們不能麻痹。我們還是要戰鬥。要戰鬥就會有犧牲,一句話,我們都不能怕死。過春節其實是有忌諱的,最大的忌諱就是死。可我們不忌諱。雖說離真正的春節還有七八天,然而,我們已經度過了一個純潔的、革命的和敢死的春節。我們是認真的。

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黑風往往隻是一個前奏,也是預兆。在風平浪靜之後,接下來一定會降溫,迎接我們的必將是肅殺而又透徹的酷寒。臘月二十三,這個本該祭灶和撣塵的日子,我們村的人發現,所有的水在一夜之間全都握起了拳頭,它們結成了冰。最為壯觀的要數中堡湖的湖麵了,它一下子就失去了煙波浩渺和波光粼粼的嫵媚,成了一塊遼闊而平整的冰。經過一夜的積澱,空氣清洌了,一粒纖塵都沒有。天空晴朗,豔陽高照。在碧藍的晴空下麵,巨大的冰塊藍幽幽的,而太陽又使它發出了堅硬刺目的光芒。一切都是死的,連太陽的反光都充滿了蠻荒和史前的氣息。

宣傳大隊的大帆船沒有走。它走不了啦。它被冰卡住了,連一艘大帆船本該擁有的搖晃都沒有,仿佛矗立在冰麵上的木質建築。這樣的結局我們村的人沒有想到,也沒敢想。雨留不住人,風也留不住人,冰一留就留下了。

我們村的人振奮了,其實也被嚇著了——這樣的局麵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解凍之前我們村在春節期間天天都可以看大戲。事實上我們高興得還是太早了,除了二十二夜的那場演出,宣傳大隊再也沒有登過一次台。演員們的心已經散了,他們眺望著堅硬的湖麵,瞳孔裏全是冰的反光。因為回不了家,他們憂心忡忡,他們的麵龐沮喪而又絕望。大帆船裏沒有動靜,偶爾會傳出吊嗓子的聲音,也就是一兩下,由於突兀、短促,聽上去就不像是吊嗓子了,像吼叫,也像號喪。

午飯過後大帆船裏突然走出來一個人,是一個女人。她像變戲法似的,自己把自己變出來了。大帆船昨天一早就抵達了我們村,誰也沒有見過這個女人,甚至連昨天晚上的演出她都沒有露過麵。她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呢?女人來到船頭,立住腳,眯起眼睛,朝冰麵上望了望,隨後就走上了跳板。伴隨著跳板的彈性,她的身體開始顛簸。因為步履緩慢,她的步調和跳板的彈性銜接上了——這哪裏還是上岸,這簡直就是下凡。一般說來,下凡的人通身都會洋溢著兩種混合的氣息,一是高貴,二是倒黴。她看上去很高貴,她看起來也倒黴。但是,無論是高貴還是倒黴,隻要一露麵,這個女人必定給人以高調出場的意味。旁若無人。她的手上提了一把椅子,她在岸邊徐步走來。她往前每走一步,身邊的孩子就往後退一步。

女人就把椅子擱在了地上,篤篤定定地坐了上去。她已經曬起了太陽。為了讓自己更享受一點兒,她蹺起了二郎腿,附帶著把軍大衣的下擺蓋在了膝蓋上。然後,開始點煙。當她夾著香煙的時候,她的食指和中指繃得筆直,而她的手腕是那樣地綿軟,一翹,和胳膊就構成了九十度的關係,煙頭正好對準了自己的肩膀。她這香煙抽的,飛揚了。她不看任何人,隻對著冰麵打量。因為眼睛是眯著的,眼角就有了一些細碎的皺紋,三十出頭了吧。但她的神情卻和宣傳大隊的其他人不同,她的臉上沒有沮喪,也沒有絕望,無所謂的樣子。她隻是消受她的香煙,還有陽光。

吸了四五口,或許是過了煙癮了,女人突然動了凡心,關注起身邊的孩子來了。她把清澈的目光從遠處的冰麵上收了回來,開始端詳孩子們的臉。她的脖子和腦袋都沒有動,隻是緩慢地挪動她的眼珠子。動一下,停一下,一格一格的。女人的眼睛突然在她左側小女孩的臉上停住了,這一停就是好長的時間。小女孩叫阿花,六歲,我們村民辦教師吳大眼的女兒。阿花被女人盯著,有些膽怯。女人把煙頭在椅子上摁了兩下,裝進軍大衣的口袋,伸出胳膊,一把抓住了阿花的手腕,一直拽到兩條腿的中間。女人用她的兩條大腿夾住阿花,把她的兩根中指伸得直直的,頂在了阿花的太陽穴上,一左一右地看。最終,打定主意了。她從軍大衣的口袋裏掏出了幾隻圓圓的小盒子,還有筆,開始在阿花的臉上畫,每一根手指都非常快。我們村的人不知道湖邊發生了什麼,但是,我們村的人有一個特點,不願意落下任何事情。這一來圍觀的人多了。裏三層、外三層,人們親眼目睹了一個奇跡——民辦教師吳大眼六歲的女兒被大帆船上的陌生女人變了戲法,變漂亮了,成了另外一個女孩子。她眨眼的時候居然有聲音,啪嗒啪嗒的。阿花怎麼會這麼漂亮的呢?她瞞過了所有的人,她的爸爸和媽媽都給她瞞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