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次又一次與大肚子隊長討論過石油出土的可能性。每一次父親都得到肯定回答。父親一次又一次把那些話傳給鄉親,鄉親們默然不語。他們對殺過人的人物存有天生的敬畏,沉默就算是拿他不當回事了。父親大聲說,不出二十年,我保證大家住上高樓,用上電燈。大夥聽了這樣的話慢騰騰地散開了,他們的表情一片茫然。他們最信不過的就是用未來作允諾。在實現不了諾言時,再把罪咎推到別人頭上。食言要做的隻有一件事,站在皂莢樹下麵,手執手電,做出正確的神態。都習慣了。
大哥在這個晚上碰上了倒黴的事。他再一次偷走了父親的手電,獨自到村東找蛐蛐。大哥在棉花田裏專心致誌,描著腰,認真地諦聽每一個動靜。大哥一定聽見了那聲極細微的聲音,他走過去,看見了一樣白花花的東西。是一隻光腳。闃靜中大哥五雷轟頂。那隻腳安然不動。大哥的手電光順著腳無聲無息地爬上去,是一條腿。又一條。又一條。又一條。一共是四條。大哥還沒有來得及尖叫就被人推倒了,嘴裏塞滿上。手電被扔進了河裏。四條腿驚慌地狂奔。
開著的手電以抒情的姿態沉下河底。有人發現了河底的亮光。有兩三丈那麼長。許多人趕到了河邊,甚至包括勘探隊的大肚子隊長。河底的光呈墨綠色,麥芒一樣四處開張。人們站在岸邊手拉手,肩貼肩。人們以恐怖和絕望的心情看著河裏的墨綠光慢慢地變暗,最後消亡。山羊胡子老爹說,動了地氣了。動了地氣了。一個晚上他把這句話重複了一千遍。
第二天大家閉口不提夜裏的事。快近晌午北京從河底浮上來了。在發光的那條河的下遊。北京的整個身體彼此失去了聯係,一個勁地往下掛。北京的死亡局麵栩栩如生,在晌午的陽光下反射出一種青光。人們把目光從北京的屍體上轉移開之後,枸杞子被一種錯覺渲染得血光如注。展示出一種靜態噴湧。父親沒有把手電失蹤的事張揚出去。手電的事肯定就此了結了。但那把水下的手電從此成了神話。甚至就在上個月的二十九號還有人提起過那事。他說他“親眼看見”河裏頭亮起來了,第二天北京就死在那兒。許多人說他吹牛,河水怎麼能在夜裏發光呢?敘述者又委屈又激動,說,北京要活著就好了,她一定知道那一切全是真的。敘述者補充說,當年還有一支勘探隊,他們四處找石油。勘探隊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又開始了爆炸。河裏沒有再死魚,因為河裏已經沒有魚可以死了。他們的外地口音失去了初來乍到的魅力,他們的操作失去了圍觀,隻留下孤寂的爆炸和傷感的回音。
在暮色蒼茫時刻大肚子隊長生氣地脫掉了他的長褲。他的雙腿堆滿傷疤。那些疤在夕陽裏閃閃發光。大肚子隊長一個勁地說話,他的自言自語一刻也沒有離開疤的內容。他說,這個世上到處是疤,星星是夜空的疤,枯葉是風的疤,水泥路是地的疤,冰是水的疤,井是土的疤。大肚子隊長說著這些瘋話,悄然走上船去。他光著雙腿走上船的背影成了我們村最動人的時刻。
濃霧使大早充滿瞌睡相。雞的打鳴都是象征性的,撂了兩嗓子,就睡回頭覺了。濃霧裏頭父親做著夢,他夢見了石油光滑油亮的背脊在地底下蠕動的模樣。石油被他的夢弄得無限華麗,與黃鱔的遊動有某種相似。
大霧退盡後太陽很快出現了。太陽的複出使我們的村莊愈加鮮嫩可愛。這時候有人說,勘探隊!勘探隊!人們走東竄西沒有發現勘探隊的人影。隻有無盡的枸杞子被濃霧乳得幹幹淨淨、水靈活現。大夥跟在父親的身後來到河邊,河邊空著,滿眼是細浪和飛鳥。濃霧退盡後的河麵有一片“之”字形水跡,如一隻大疤,拉到河麵的拐角。這個疤一直烙在父親的傷心處。父親的眼裏起了大霧。很蒼老的感覺在內中滋生,彌漫了父親的那個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