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邊緣(1 / 3)

生活邊緣

婚姻或仿婚姻往往由兩塊布拉開序幕,一張床單,一張窗簾。序幕拉開的時候小蘇正在鋪床。也可以這麼說,序幕拉開的時候夏末正往窗簾布上裝羊眼。反正是一回事。

小蘇跪在床上,她的十隻指頭一起用上了,又專心又耐心的樣子。她鋪得很慢,一舉一動都是新感受。才九月底,完全是草席的季節,但小蘇堅持要用床單。床單的顏色是純粹的海水藍。小蘇把這塊海藍色的紡織平麵弄得平整熨帖,像晴朗海麵的假想瞬間,在陽光普照下麵風靜浪止。小蘇和夏末站在床的這邊和那邊,他們隔海相望。家的感覺就這樣產生了。家的感覺不論你渴望多久,一旦降臨,總是猝不及防,感人至深,讓你站不穩。這時候一列火車從窗下駛過,他們的目光從二樓的窗口望出去,火車就在窗子底下,離他們十幾米遠,隻隔了一道紅磚牆。小蘇在某一瞬間產生了錯覺,火車在她的凝望中靜止不動了,仍在旅途的是他們自己。他們租來的小閣樓在每一道列車窗口朝相反的方向風馳電掣。

火車過去後小樓裏安靜了。小蘇和夏末一起向四壁張望,沒有家具。但四塊牆壁具體而又實在,看在眼裏有一種被生活擁抱的真切感。夏末提著窗簾繞過床,擁過小蘇,讓她的兩隻乳峰頂住自己的胸。小蘇吻過夏末的下巴,問:“這到底是戀愛還是婚姻?”夏末仰起臉,用下巴蹭小蘇的額,眨巴了幾下單眼皮,說:

“非法同居。”

陽台上響起了腳步聲,聽上去是個糙漢。窗口伸進來一顆大腦袋,布滿鐵道沿途的灰色塵垢。這顆髒腦袋笑眯眯的,大聲說:“搬來啦?這麼快?”夏末走到門前,對房東扳道工招呼說:“耿師傅,到我們家坐坐?”夏末說“我們家”時故意回頭瞟小蘇,小蘇聽得很清楚,卻裝著聽不見。小蘇把短發捋向腦後,順勢側過麵龐,鼻尖上亮了一顆小亮點,是那種慌亂的幸福所產生的光。耿師傅放下鐵道扳手,接過夏末遞過來的紅梅牌香煙,拽一拽門框後頭的電燈開關線,關照說:“沒電表,電隨你們用。”隨後退了兩步,擰開水槽上方的自來水龍頭,“水也盡管放。”耿師傅索性走到陽台西頭的小屋,夏末知道他過去示範馬桶水箱了,倚在門框上,點了根煙。水箱水和耿師傅的小便一同衝了下來。衛生間裏傳來說話聲:“這是廁所。”耿師傅說話時叼著煙,夏末聽得出來。他開始想象耿師傅雙手捂在下身眯眼歪嘴的說話神態。“我這房子,一個月才一百塊,哪裏找?”耿師傅從衛生間裏出來,抖著身子往上提拉鎖。“就是有火車,”耿師傅大聲說,“你反正夜裏要畫畫,也沒事。”夏末跟著他扯起大嗓門說:“我們喜歡火車。”耿師傅笑著說:“你這麼大聲做什麼?我聽得見。”

小蘇坐在床的內側,聽兩個男人說話。她接過夏末丟下的活,重新調整羊眼間距。小蘇對門口“哎”了一聲,夏末回過頭,小蘇瞥一眼南窗。夏末丟了煙,取過一張方凳,往鉛絲上掛窗簾。

一個孕婦正沿著水泥階梯拾級而上,手裏提著一隻竹籃。她身後的樓梯口剛剛停下一輛手推車,是站台和月台上最常見的那種。玻璃上用紅漆寫著“包子”、“雞蛋”、“豆腐幹”。孕婦的身後跟著一個小丫頭,七八歲,活靈活現的樣子。手裏拿了半隻冷狗,兩片嘴唇被冷狗凍得紅紅的。夏末站在方凳上和中年孕婦隔窗對視,這個角度過於背離常態。孕婦仰著頭很客氣地笑。耿師傅高聲說:“他們過來了。”他走到窗下的樓梯口,從竹籃裏取出最後一隻肉包,塞在嘴裏,嘟嘟噥噥地說:“怎麼賣這麼快?”耿師傅撅著嘴側過頭來,對夏末說:“我老婆阿娟,那是我寶貝丫頭,小鈴鐺。”

夏末並沒有急於招呼。他和小蘇相互打量了一眼。視角差不多有七十度。完全適合於表達疑慮。他們無聲地望著小鈴鐺,無聲地盯著阿娟的腹部。阿娟剛爬完樓梯,站在窗子底下大口吸氣。耿師傅很開心地摸著小鈴鐺的腮,小鈴鐺的雙手撐在門框上,一對黑眼珠對著兩個生人伶牙俐齒。她咧開嘴,翹著兩顆小兔牙。小蘇說:“真是個美人坯子。”耿師傅笑著說:“也不能喊叔叔阿姨,是個啞巴。”

阿娟說:“以為你們明天來。還沒來得及給你們掃幹淨。”夏末和小蘇沒有回過神來,就點著頭笑。他們一高一低地站著,目送阿娟和小鈴鐺走過門前。

小蘇嘔吐的感覺在這時憑空而來了。她毫無理由幹嘔了一聲。隨即捂上嘴,衝出了房間。她扒在水槽上,弓下腰一連幹嘔了好幾聲,隻是嘔出來一些聲音,沒有實質性內容。夏末跳下來,衝上去拍她的後背。小蘇擰開水龍頭,掬水漱口,直起身隻是笑,睫毛上沾了幾顆碎淚。“怎麼回事?”小蘇不好意思地說,“也沒吃什麼。”耿師傅和阿娟在門檻邊早就停住了,不聲不響回過來四條目光。小蘇和孕婦的目光剛碰上心裏就咯噔一下,立即用巴掌捂緊嘴巴,她的眼睛在巴掌上方交替著打量身左身右,又快又慌。幾雙眼前前後後全明白了。

夏末靠在床上,一晚上抽了一屋子煙。屋裏沒有開燈,但小蘇感覺到厚重的煙靄。這種呼吸感受和鐵軌兩側的視覺印象相吻合,灰蒙蒙地覆蓋著粉質塵垢。

小蘇躺在夏末的內側,腦袋塞在他的腋下。他的汗味聞起來有點焦躁。天很熱,床單沒有帶來海風,隻有全棉紡織品的燠悶。熱這東西煩人,時間長了就往心裏去。夏末的右手放在小蘇腹部,指頭四處亂爬,無序、無聊、無奈,體現出未婚男子的糟糕時刻。糟糕的男人少不了這種時刻,女朋友眨巴著迷惘的雙眼彙報你的勞動成果。她“有了”;或者要過你的手,沒頭沒腦地摁到腹部,給你一雙汪汪淚眼,這裏頭有潛台詞,簡捷的三個字:“都是你”。夏末的左手放在小蘇腹部,夜的顏色和他的手感同等沉重。這是一個事故。夏末摸出來了,他們出了大事故。小蘇被夏末的指頭撫弄得難受起來,她用鼻頭蹭夏末的肋,小聲說:“別弄了。”

鐵軌上駛過來一趟列車,是客車。火車窗燈在夏末的臉上迅疾明滅。夏末靜然不動,隻有臉上的燈光閃來跳去。有一陣小蘇都覺得他是個假人了。小蘇推了他一把,他沒動;又推了一回,夏末卻下了床去,悶悶地坐到北窗的畫架麵前。畫布一片空白,除了紡織紋路一無所有。夏末用指頭試一試畫布的彈性。原計劃明天開始這張畫的,可小蘇的肚子就那麼放不住事。亂了套了。

小蘇走到夏末身後。她在走動的過程中碰翻了一隻鋁鍋。小蘇站在原處,等那陣響過去。小蘇站到夏末的身後把手插到夏末的頭發裏去,慢慢悠悠反反複複往後捋。小蘇蹲在夏末身邊,問:“想什麼了?”夏末沒有回答,過了好半天說:“錢。”小蘇說:“我出去做工,你畫畫,早就說好了的。”夏末的煙頭在黑暗中放出了猩紅色光芒,掙紮了一下,隨即疲軟下去,流露出男性脆弱與男性鬱悶。夏末說:“你現在這樣,還能做什麼?花錢的日子在後頭呢,說什麼我也要先掙幾個回來。”小蘇說:“要麼你先去做兩個月,掙了錢,再回來畫。”夏末說:“掙錢算什麼?我隻是想掙得好看一點,好歹我是個藝術家。”

耿師傅給小鈴鐺洗完澡,替她敷過爽身粉,穿好衣服,再舉過頭頂飛了兩圈,隨後讓小鈴鐺降落在黃色拖鞋上。耿師傅拍拍女兒的屁股,大聲說:“小東西,天天要坐飛機,都慣得不成樣了。”阿娟沒有接話,把手伸到麵粉袋裏準備往外舀麵。耿師傅說:“你還想幹什麼?沒幾天你就要生了。”阿娟掛著眼皮隻當聽不見。耿師傅走上去摁住阿娟的手,阿娟的手在口袋裏掙紮了一下,說:“家裏還有二斤多肉餡呢。”耿師傅說:“做幾個四喜丸子,吃掉不就完了?”阿娟坐下來說:“我就怕一個人待在家裏,一閑下來我就亂想,好不容易又申請了一胎,我就怕再給你生下個啞巴來。”耿師傅說:“你瞎說什麼,我都聽到兒子在肚子裏喊爸爸了。”阿娟坐到床沿,是那種半坐半靠的坐法,有點像京戲裏的判官。阿娟對小鈴鐺招了招手,把她叫到麵前來,給她梳頭。阿娟說:“要不是她啞巴,我們還生不了這個兒子呢。她總算給我們帶了這麼一點福氣。”

耿師傅把洗澡水倒出去,擦完手從碗櫥裏端出一摞子碗來。碗與碗的碰撞發出極其日常的煙火聲響,耿師傅接過剛才的話茬說:“小鈴鐺也大了,正好幫著帶帶小弟弟。”阿娟的手停在小鈴鐺的頭上說:“算了,都給我們慣成這樣,還指望她什麼?我可不指望他們這一代。”正說著話隔壁傳來一陣聲響,一隻搪瓷缽掉在了地上,隨後又掉下來一隻鍋鏟。小蘇的聲音隨即傳了過來。小蘇說:“燙著了沒有?”過了一刻才傳出夏末的話,夏末說:“還好。”小蘇說:“你把油倒上,還是我來吧,讓你炒青菜,一個屋子都攤開了。”耿師傅和阿娟看了一眼,剛要說什麼,突然聽到小蘇又一陣猛烈的幹嘔,小蘇慌亂的說話聲從捂著的巴掌後麵傳了出來,小蘇說:“快,快,快把油倒掉,我一聞油味就要吐。”耿師傅的抹布還捏在手上,拔腿就要過去。阿娟“哎”了一聲,給耿師傅一個眼神。隔壁響起來一陣更加忙亂的瓢盆聲。“媽的,”夏末拖聲拖氣地抱怨說,“媽的,怎麼弄的。”

小蘇睡得不好,一整夜火車在她的腦子裏跑,從左耳開向右耳,再從右耳開向左耳。到了天亮時小蘇反而睡著了,好像做了一個夢,綽綽約約的隻是亂,飄了滿世界的灰色粉末。小蘇在夢中把手伸到夏末的那邊去,空的。小蘇睜開眼,窗簾的背後全是陽光,夢也追憶不起來了。夏末的枕邊留了一張紙條,上頭有夏末的鉛筆筆跡:我去奧普公司。小蘇拿起這張便條,正正反反看了又看,最後把目光歸結到自己的腹部。生活這東西真是被人慣壞了,處處將就它,順著它,還能說得過去。一旦不如它的意,它翻臉就會不認人的,弄到後來隻能是你的錯。

小蘇打開門,拉開窗簾,天上地下陽光燦爛,遠處的鐵軌上炎熱在晃動。鐵軌錯綜交叉,預示了方向的無限可能。世界躲在鐵軌組合的隨意性後麵,隻給你留下無所適從。

小蘇拿了牙具毛巾到陽台上洗漱,阿娟沒有出去,坐在高凳子上手把手教小鈴鐺織毛線。小鈴鐺依在阿娟懷裏,織一件粉色開司米嬰用上衣。阿娟叉著兩條腿,下巴貼在小鈴鐺的腮部,輕聲說:“挖一針,挑一針;再挖一針,再挑一針。”阿娟抬頭看見小蘇,客客氣氣地招呼說:“起來啦?”小蘇正刷牙,不好意思開口說話,隻是抿著嘴笑著點頭。小蘇在刷牙的過程中靜然凝視母女共織的畫麵,在某個瞬間居然產生了結婚這個念頭,她要把孩子生下來。但這個柔軟溫馨的衝動隻持續了一秒鍾,立即被小蘇中止了,隨牙膏泡沫一同嘔吐出去,流向暗處,不知所終了。

小蘇洗完臉和阿娟客套了幾句,話題很自然地扯到小鈴鐺身上去了。但這也不是一個容易的話題。小鈴鐺知道她們在說自己,望著小蘇隻是笑。小蘇沒話找話說:“你女兒真文靜。”阿娟笑起來,說:“文靜什麼?現在哪裏還有文靜的孩子,發起脾氣來嚇死人。”小蘇陪著笑了兩聲,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阿娟卻找到了話題,阿娟說:“你男人是畫畫的吧?”小蘇聽不慣“你男人”這樣的話,趕忙解釋說:“是我男朋友。”小蘇這話一脫口就後悔了。生活這東西經不住解釋,越解釋漏洞越多。阿娟似乎意外證實了某種預感,眼神裏頭複雜了,拖了聲音說:“噢——”

夏末到家時襯衫貼在了後背上,透明了,看得見肉。他放下西瓜,一言不發,臉色像鐵路沿線的屋頂。夏末坐在床邊,看見上午自己留下的便條。他掏出煙,叼上一根。夏末的點煙像是給自己做遊戲,先用打火機點上紙條,再用紙條燃上火柴,最後用火柴點煙。他今天抽的不是紅梅,是三五。硬盒裏頭還剩了兩根。

抽了一半夏末才抬起頭,哪裏也不看,嘴裏說:“我給你買了隻瓜。”煙霧向四處彌散,成了沉默的某種動態。

在這段沉默裏小蘇站在一邊,十隻指頭叉在一處,靜放在腹部。鐵路上開過去一趟貨車,車廂裏裝滿了煤。煤塊反光在九月的太陽光下鋥亮雪白,銳利刺眼。小蘇眯起眼睛,火車的高速把煤的反光拉長了,風風火火,雜亂無章。

(中)

第二天一早小蘇推醒了夏末。夏末的眼睛睜得很澀。夏末注意到小蘇用心打扮過了,頭發齊齊整整歸攏在腦後,紮成了馬尾,甚至眼影與口紅也抹上了。夏末用肘部支起上身,眯著眼問:“幹嗎?你這是幹嗎?”小蘇穿著裙子,正往牛仔包裏塞仿Fun牌牛仔褲。小蘇說:“出去。”

“哪兒?”

“醫院。”

“上醫院幹嗎?”

“你說幹嗎?”

“總要先查一查,”夏末掀開毛巾被,大著嗓子說,“還沒到時候呢!”

小蘇瞥一眼夏末的褲子,被兜裏一張低麵值紙幣正翹著一隻爛角。“歇一天是一天,”小蘇說,“還是早點做了好。”

夏末低著頭不語,拿眼睛四處找煙,隻在地上找到幾隻過濾嘴。“我給我爸去封信,”夏末說,“先叫他寄點錢來。”

小蘇坐到夏末身邊,拿過他的手捂在腹部,說:“你已經是做爸爸的人了。”

夏末把小蘇送到蘋果色甬道口。小個子護士的下巴傲岸威嚴,它擋住夏末,示意他看牆拐角的字條。字條是從複印機裏吐出來的,印了四個電腦魏碑:男賓止步!魏碑的撇捺很硬,和小護士的下巴一樣來不得還價。夏末止住腳,小蘇的指頭從他的掌心一根一根滑走。小蘇轉身的過程中眼睛裏是那種無助眼神。夏末看見了她的害怕。

小蘇的身影剛剛消失夏末就掏出了香煙。點上之後夏末猛吸了一大口。身後有人拍了他一巴掌。是一個中年婦女。婦女說:“熄掉。兩塊。”

小蘇看不見醫生與護士的臉。它們深藏在巨大的白色口罩後麵。所有的器皿與工具都是不鏽鋼質地的,籠罩了白亮的光,散出一股化學液體的氣味,甚至醫生與護士的眼珠也都是不鏽鋼的,籠罩了白亮的光,散發出化學液體的氣味。小蘇的自信心在婦科醫生麵前漂浮在了水麵,失去了原有的根本與穩固。她站在躺椅旁有點手足無措,不敢貿然動作。靜止不動是唯一正確可行的姿態。她望著那些不鏽鋼器皿與工具,聽見它們撞擊,聲音清冽冰涼,充滿了理性精神與孤傲氣質。

醫生的工作是絕對程式化的。她們了然自己的程式。她們認定到這裏的女人同樣了然她們的程式。醫生看了看小蘇的腰,用目光掀她的裙子。小蘇猶豫了片刻,醫生的目光硬了。小蘇依照醫生的命令做了,順她的眼神坐到躺椅上。護士端著盤子過來,小蘇看見盤子裏放著消毒藥水與消毒棉花。醫生的眼珠左右各瞟了一回,小蘇很聽話地叉開腿,分別蹺在了踩腳凳上。另一個護士端上了另一隻盤子。醫生伸手取了一隻金屬夾,又大又亮,形狀古怪。小蘇的身體一下就收緊了。醫生拍一拍她大腿的內側,小蘇再一次放鬆了自己。她感覺到了不鏽鋼的冰涼,感覺到了不鏽鋼的孤傲氣質。小蘇側過頭,咬緊了下唇。那種陰冷堅硬的感覺爬進了她的肉體深處,在她肉體深處的某個地方向右邊劃了半個圓弧,再向左邊劃了半個圓弧。小蘇猛然張大了嘴巴,沒有出聲。銳利的疼痛在她的身體內部發出嗖嗖冷光。小蘇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暈厥,這是她唯一不能確定的事。護士給她送過來一樣東西,杯口散著熱氣。小蘇不知道是什麼藥,喘著氣全喝了下去。喝完後她才明白過來,是紅糖水。小蘇給自己擦換過,從包裏抽出仿Fun牌牛仔褲,慢慢套了上去。小蘇走了兩步,沒找到體重。整個身體和自信心一起往上漂浮。

小蘇一個人走回甬道。她想扶住牆。迎麵上來一個女孩,像個女高中生。小蘇和女高中生打了個照麵,女高中生的眼神像一隻被捉住的小野兔。小蘇決定做一回榜樣。捋捋頭發,挺起胸,弄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做得似乎過了,一臉的含英咀華。小蘇邁開步伐,盡量走得沉穩些,但地麵不肯配合,整個城市都在往下陷,道路與腳掌之間多了一段距離,多了一層虛。

一拐角竟是漫天大雨。窗外盡是粗粗的雨絲。夏末正站在屋簷下麵,對著簷雨失神。小蘇走到他的身邊,夏末居然沒能收過神來。小蘇沒有停步,賭著氣往雨中去。夏末的眼睛跟著小蘇走出去四五步才聚光了。夏末慌忙脫下襯衫衝進雨中,在小蘇的頭頂充當一把雨傘。小蘇的委屈和惱羞成怒在胸中無聲翻湧。淚水往上衝,堵在眼眶裏漂。她不肯停步,虛虛弱弱往大門口踉蹌。夏末光著背脊淋在雨中,一路小跑一路小聲呼喚:“小蘇,小蘇。”小蘇走不動了,站在襯衫底下大口喘息,夏末的光背脊被她的眼淚弄得恍惚浮動。“狗東西,狗東西!”小蘇突然尖聲吼道,她用盡全力一巴掌抽在夏末的肉上,雨中響起了一聲脆亮的巴掌聲。“誰讓你這樣了?”她大聲說。夏末的胸口堵得酸,一點一點往下碎,他一把抱住小蘇,緊捂在胸前。小蘇的雙腿一起軟了,淚水噴湧出來。她拽住夏末的臂膀,傷心無比地說:“誰讓你這樣了?”

夏末推開家門,屋裏泛了一地的水。北窗沒有關,摞在牆角的書全被雨水淹死了,屍體皺巴巴地腫脹開來。要命的是那塊畫布,淋透了,和小蘇一樣剛做完人流,軟遝遝地露出了極度疲態。夏末把小蘇扶上床。小蘇躺在床上,睜大一雙眼睛四處張望。她的眼睛隻有零攝氏度,看到哪裏哪裏就泛起一陣冰光。夏末站在畫布麵前,一種極不具體的憤怒在胸口上去下來。夏末忍了好半天,找不到發泄的借口。他以一聲長歎給這次憤怒做了最後總結。夏末插上電熱茶杯的插頭,又把小蘇的穢衣泡在綠塑料桶裏,然後拿起拖把吸地上的水。夏末這麼一忙碌屋子裏又亂散了。生活中的每一樣必需品都顯得多餘,他的手腳和這些生活必需品很快呈現出矛盾局麵,不是它們擋住夏末,就是夏末打翻它們。小蘇無力地說:“別弄了,你畫吧。”夏末立住腳,隻是對著畫布發愣。夏末無奈地又歎一口氣,小蘇輕聲說:“你怎麼老是歎氣,我怎麼對不起你了?”夏末停了好幾秒鍾,最後說:“我給你買點滋補品來。”小蘇說:“算了,我們還剩幾個錢?我躺兩天就好了。”夏末點了根煙,突然歪著嘴笑了。“我們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夏末說,“我們堅持了社會主義。”

第二天一早夏末就出去了。小蘇躺在床上,身上的所有關節都有點涼。窗簾背麵的陽光很有力,但小蘇覺得自己的身體離夏季已經遠去了,早早立了秋。小蘇望著窗簾,這塊窗簾對小蘇來說意義重大,是她六月二十八日那天買的,離畢業還有兩天。那天有極好的太陽,小蘇一個人來到華聯商廈的三樓,看中了這塊布。布上是大塊椰樹葉,滿眼太平洋熱帶海岸風光,奔放、熱烈、自由、開闊。七月一日是她大學畢業的日子,她即將回到千裏之外的故鄉日城了。寢室裏隻留下七張空床。小蘇最後一次守在自己的寢室內,炎熱膨脹了這個焦慮時刻。有一種酸楚,有一種悵惘,有一種緊張,概括起來說,介乎失落與甜蜜之間,有一種蠢蠢欲動悄然滋生、蔓延了。她取出這塊布,用熱太平洋的奔放風光做成了一道窗簾。窗簾是絕對私生活的開始,是生活由籠統的社會化向個性隱秘的無聲過渡,是所有少女邁向女人的人之初。

午後三點鍾,夏末敲門了。小蘇赤腳走向門口,打開一道縫隙。窗簾籠罩了夏末。夏末的目光在熱太平洋的瑰麗空間天高飛鳥海闊躍魚。夏末反掩上門,手背在身後,拉上了插銷。“放棄分配,好不好?”小蘇輕聲說。“我們留在這個城市,好不好?”夏末的眼前就看見碧藍的海麵卷過來雪白長浪。他開始衝浪,他的身體弓在穹形浪卷之間,在平衡中滑向失重。夏末點了點頭。他草率地、莽撞地、英雄氣盛地點下頭。青春男人的草莽與率直充滿了男性魅力,充滿了新概念英雄。他抱緊了她,衝動了。他們的衝動相互渲染相互激勵,夏末在小蘇腹部的弧線上感受到自身的力度與氣魄。他們合在了一起。二十二歲加二十二歲還是二十二歲。他們僅僅以這樣一則理由留在了這座城市。自在的活法往往來自於一次簡單衝動,這是來自於身體的大思想。

阿娟在中午推門進來了。阿娟在這個時候進來小蘇有些意外。阿娟給小蘇的印象不像是多事的樣子。阿娟端了一隻小砂鍋,身後跟著小鈴鐺。阿娟的腳腫得厲害,套著耿師傅的塑料拖鞋,小半個後跟還留在外頭。她的肚子又尖又凸,露肩套裙全撐開來了,在乳房和腹部之間空洞了一大塊。小蘇撐起上身,阿娟放下砂鍋立即把她摁住了。阿娟說:“給你熬了碗雞湯。”小蘇故作不解地笑笑說:“你給我熬雞湯做什麼?我昨天淋了,隻是感冒了。”阿娟摸摸小鈴鐺的頭,接了話茬說:“就是不感冒,喝了總是沒壞處。”

大街上布滿九月陽光。高層建築都是新的,在陽光底下精力充沛,傲然自負。街上的每一張麵孔都顯得營養豐富,每一個人仿佛都有來頭,目空一切,財大氣粗。

夏末走在大街上。他用那雙渴眼四處打量招聘廣告。招聘廣告極多,反反複複就是女招待和男會計。城市就是這樣一條街,一邊站滿女招待,一邊佇立男會計。招待與會計構成了現代都市的花枝招展與理性秩序。一邊是溫柔鄉,一邊是富貴場。招待與會計的身影一路排列下去,拉出了都市的透視效果,用最時髦的傳媒話語概括起來說,拉出了都市“風景線”。他們的身影儀態萬方,瀟灑體麵。他們就是今日城市,他們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處處顯示出今日城市的泡沫繽紛。無主題、無承載、款式不限、隨意自如,他們的身影迎來滿堂喝彩與掌聲,是一台綜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