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邊緣(2 / 3)

直到下午四點夏末都沒有找到頭緒。他走上天橋。他站在這個城市的中心。一時想不起這個城市到底在哪兒了。

夏末站在天橋,憑空想起了小蘇對他說過的話,是在手術之後坐上馬自達對他說過的話:她空了。夏末站在天橋上,望著九月的城市畫麵,四處生機勃勃,隻有他夏末一個人“空了”。隻要有人給他一巴掌,他立即就會變成一張二維招貼廣告畫,貼在馬路的拐角,對物質世界隻重複一句話:“用了都說好。”

瑪格麗特酒店裝潢一新。夏末遊蕩在酒家門口,看見自己成了酒店鏡麵牆壁中的孤魂。文明世界處處是反光,處處有一種包孕一切的豁達與明亮。夏末迎著鏡子過去,卻看見鏡子把他一點一點往外推,又禮貌又寧靜。鏡子是當代都市中最偉大的世俗哲學家,它的世界觀與方法論無不體現出無中生有這一精神實質:做所有的承諾,不負任何責任。用鏡子裝潢建築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征。說到底這依然是會計的方式,鏡子使我們的世界遼闊起來,而我們的空間依然是被2整除的商。

夏末走到一張木板廣告牌旁。廣告牌很精致,“瑪格麗特酒店誠聘會計兩名,女招待若幹”。夏末一看會計兩個字一股暴怒破空而來,不可遏止了。終於找到借口了!夏末一腳就把廣告牌踢飛了。夏末對著大街放聲吼道:“除了會計你們還要什麼?你們要這麼多會計做什麼?”

夏末的歇斯底裏沒有引起社會性關注。大街上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去處。人們無暇旁涉,關注夏末的是酒店的兩個保安。出於職責與自衛,他們的威嚴身影移向了夏末。他們的製服很挺,鐵青色,舉手投足森然肅殺。

夏末被帶上了二樓。空調很好,色彩是那種巴結人的調子。羊皮沙發軟得討喜,處處讓著客人。真是個好地方,夏末沒錢,不也進來了?

進來了一個小夥子,和夏末差不多歲數,幹幹淨淨,很體麵很精明的樣子。小夥子矮夏末半個頭,但他的目光在任何一個高度都能夠居高臨下。他的雙手插在褲子的兜裏頭。他走到夏末的麵前,慢騰騰地說:“為什麼砸我東西?”

夏末沒有開口。他從口袋裏掏出所有碎錢,堆在小夥子麵前。

小夥子說:“不夠。”

夏末說:“我就這麼多。”

小夥子說:“你有衣服。”

夏末瞪著他,扒了上衣扔過去。

小夥子說:“不夠。”

夏末把自己全扒了,包括兩隻臭襪子。隻給自己留下一條足球褲。

小夥子說:“我猜得出你是什麼人,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什麼也別說。你不是憤世嫉俗,隻是窮,你們對世界的態度隻有一個:批判。別人用雙肩挑著你們,你們指出人不應駝背,這就是你們他媽的藝術家。”小夥子從西服口袋裏掏出錢包,用中指和食指夾出一張老人頭,對夏末說:“去叫輛出租。”

夏末站著不動,古怪地笑起來。夏末說:“是生活迫使藝術家赤裸裸地麵對這個世界。”

小夥子跟著夏末笑,說:“這話聽起來有意思。值兩百塊。”

夏末把指頭伸到小夥子的錢包裏去,抽出兩張。夏末望著兩張新票子,撚了撚,自語說:“掙錢原來很容易,就是說空話。”

夏末赤條條地從出租車裏鑽出來,樣子很滑稽。耿師傅扛著鐵道扳手,一眼看見夏末,夏末的手裏捏了一把碎錢,步子邁得器宇軒昂。耿師傅“喂”了一聲,厲聲說:“和誰打了?”夏末笑笑,卻不答。耿師傅放下扳手拉下臉來,“告訴我,我去找他!”夏末揚了揚手裏的錢,高聲說:“我贏了。”

夏末推開門,小鈴鐺正跪在小蘇的床沿折紙飛機。她聽不見開門聲,折得正認真。小鈴鐺的紙飛機在小蘇的床上排了整整一排。小鈴鐺抬起頭來,看見小蘇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門,眼眶裏突然飄了一層淚,一點一點變厚。小鈴鐺回過頭,夏末握著錢倚在門檻上和小蘇默然對視。小鈴鐺站起身從夏末的身邊悄悄退出去,看見爸爸用很猛的動作向她招手。

夏末走到小蘇身邊,隻打量片刻,兩個人就無聲地吻了。這是一個傷心的吻,疲憊而又悠長。小蘇的指頭在夏末的後背上盲目爬動,像找不到地方結繭的秋蠶。小蘇貼緊夏末,夏末感到她的身體發生了巨大變化。她的乳房失去了韌性與彈力,綿綿軟軟在他的胸前往後退。夏末聞到小蘇的身上散發出淡淡的奶腥。這股氣味縈繞在九月黃昏,使夕陽的繽紛越發妖豔,越發無助。夏末被這股奶腥籠罩了,他輕聲呼喚小蘇的名字。自尊在病態洶湧。夏末跪在床上,抱緊小蘇,小蘇仰起來張大了嘴巴,吃力地大口喘息。兩列火車正在窗下交叉,車輪聲紛亂了,它們交叉的過程中大地疾速顫動。火車失之交臂,它們朝各自的方向呼嘯而去,聲音往兩邊的遠方消逝,在人類的聽覺中拉開了世界的無垠空間。黃昏在鐵軌的反光中降臨了,鐵軌靜臥在城市邊緣,鐵軌同樣靜臥在生活邊緣。這個世界上隻有它們了解世界的來龍去脈。但它們不語,恪守金屬品格。

小蘇在這段無聊的日子中和啞女小鈴鐺成了朋友。小蘇從阿娟那裏學來了兩個手語單詞:你好。再見。把食指指出去:你;豎起大拇指:好;擺擺手:再見。小蘇決定教會小鈴鐺“說”出這兩個詞:你好。再見。

但小鈴鐺拒絕任何發音。她隻是笑。小蘇給小鈴鐺洗過手,拿了一張小凳坐在陽台上。小鈴鐺站在她的兩腿之間,小蘇把小鈴鐺的左手中指塞進自己的口腔,擺在自己的舌尖上,讓她的另一隻巴掌捂在自己的腹部。小蘇說:“你好。”小蘇說:“再見。”小蘇反複說這兩個詞,示範了一遍又一遍。小蘇企圖讓她的手摸出一樣東西,讓她的手感建立起氣息與舌位相對於發音的關係。

你好。再見。小鈴鐺望著小蘇的嘴唇,躍躍欲試。她的黑眼睛不停地打量四周,對自己的躍躍欲試又防範又好奇。

阿娟的產期提前了四天。大約是在淩晨兩點,阿娟的叫聲在夜裏睜開了綠眼。她的叫聲聽上去不像人了。女人在生孩子的過程中其實就是母獸。夏末和小蘇一起被驚醒了。小蘇說:“要不你去一下。”夏末的眼睛一直沒睜開,他連續失眠了好幾夜,今天剛剛睡進去。夏末閉著眼睛說:“我就去。”小蘇用腳尖捅了捅,說:“你快點呀,什麼時候,這麼麵。”夏末下了床,摸到褲子,套上去,提拉鎖的時候夏末睜開眼睛,眼裏像揉了一把沙。

門已經開了,阿娟正被耿師傅架住往外挪。耿師傅急了,一時想不起夏末的姓名,滿嘴滿牙地“畫家”。阿娟的身體比預料的還要沉。她的胳膊被架住了,兩隻手卻扶住腹部。阿娟挪出門檻之後換了一個叫法,她扶住腹部直著眼睛尖聲叫道:“兒——兒——”

阿娟的兒和他的父親一樣性急。阿娟躺在產床上不出一個小時,他自己就走出來了。他走完這個過程隻用了十六分鍾。他拒絕了醫療手段,甚至拒絕了醫生與護士的幫助,帶著一身胎脂和血水一個人慢悠悠走出了母體。他的樣子隻比夏末鑽出紅色夏利車少了一條足球褲。小護士興奮地說:“怎麼這麼順?怎麼回事?這麼順!”老護士一手托住小東西的頭,一手托住他的腰,很不在乎地說:“那時候我們不都那麼順!現在的女人,孩子都不會生了!”

小護士給耿師傅送去了他兒子的消息。當父親的在這種時候少不了一些忘我舉動。說不出話或大淚滂沱都是常有的。但耿師傅讓小護士吃了一大驚。他讓小護士一連說了三遍“兒子”。耿師傅聽完護士的話再不吱聲了,他跪在了水磨石地麵上,在胸前握著兩隻大拳頭,仰著頭,大聲喊道:“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哪!”

小蘇終於見到小鈴鐺的壞脾氣了。小鈴鐺一早醒來就沒有見到家人,往常可不是這樣的。經常小鈴鐺一覺醒來首先是拍床,這是一個儀式。拍床之後過來的肯定是爸爸,爸爸給她穿衣,然後她坐在床邊,爸爸再給她套鞋。洗漱和早飯都是媽媽操辦的。這一切都完成了,小鈴鐺的一天才算開始。這麼多年都習慣了,成了程式,成了愛與被愛的共同組合。小鈴鐺一生下來就是啞巴,負疚也就成了父愛與母愛的中心。小鈴鐺成了他們的傷心話題,耿師傅一次又一次對人說:“恨不得替她活了這輩子。”除了活著,他們替小鈴鐺做了一切。

小鈴鐺醒覺後拍過床,她沒有見到父親,甚至沒有見到母親。小鈴鐺光著腳站在門前,火車在她的麵前搖搖晃晃,來來去去。他們今天竟敢不愛她了!她一定要等回她的爸爸,一定要等回她的媽媽。她一定要等到他們拿著冷狗來認錯才肯張口吃飯的。哼!

耿師傅中午從醫院帶來六個字。他在窗口對夏末小蘇大聲叫道:“兒子,兒子,兒子!”夏末和小蘇一起走到窗口來恭喜。耿師傅高興得沒樣子了,笑得一臉是牙齒。誰也沒有料到小鈴鐺在這樣的時候咬了出來。她像一條狗,撲上來伴隨了很古怪的叫聲。小鈴鐺的叫聲很古怪,一口就咬住了耿師傅的褲管,拉得老長,像一隻弓。耿師傅把小鈴鐺抱起來,不停地說:“你有弟弟啦,你可是有弟弟啦!”小鈴鐺的兩隻手在耿師傅的臉上不停地抽打,滿嘴大呼小叫。耿師傅笑著側過臉,對夏末說:“現在的孩子,不成人了。”

耿師傅把小鈴鐺抱回床上去,然後躲在門口。父女兩個重新上演今天的開始儀式。小鈴鐺拍過床,耿師傅慌忙從門後頭衝出來,跑上去把小鈴鐺親了又親。耿師傅抱起女兒,給她換上衣服,輕輕拍拍小鈴鐺的屁股,說:“小乖乖,明天可不許這樣了,你有弟弟了;小乖乖,明天開始再也不能這樣了。”

小蘇聽著隔壁的動靜,說:“小東西還真是有脾氣。”夏末點了根煙,不以為然地說:“都這樣,現在的孩子全都這樣,我們的要生下來也這樣。”

小蘇用指頭挖挖耳朵,笑著若有所思地說:“都這樣了。”

(下)

電梯停靠在二十七樓。停靠時小蘇一陣眩暈。這是身體沒有複原的征候。小蘇在電梯的鏡子裏打量過自己,渾身上下都有點鬆。小蘇出門之前花兩個小時精心修飾過自己,色彩的配備都動用了夏末。小蘇盡量使自己充滿彈性,舉手投足處處見得青草氣息。但她的目光不景氣,收不緊,顯得綿軟無力,所到之處休休閑閑。

小蘇的包裏塞了前天的晚報。走進底樓的大廳時她的自信心其實就跑掉了。小蘇挺了挺胸,感覺上不到位。電梯把小蘇送到二十七樓,地毯是米色的,來來去去都是一些漂亮姑娘。小蘇猜得出她們都是來和自己搶飯碗的敵人。小蘇在二十七樓的過道裏向右走到盡頭,拐了個彎,一眼就看見晚報廣告上的門牌號碼。小蘇望著這排鎦金的四位數,胸口一陣跳。小蘇敲開門,迎上來一位漂亮的女招待。小姐說:“應聘嗎?”小蘇點過頭。小姐伸出左手指向牆邊的沙發,她的微笑和舉手投足都是禮儀,像印刷體鉛字,規整、文雅,夾了點權威。小蘇在入座之前看一眼窗外。城市在腳底下。城市被俯視時越發體現出濃鬱的都市氣質,這種氣質使每一位靠近它的人備感孤寂。

汪老板坐在很大的醬色辦公桌後頭,看上去不滿四十歲,一臉平靜的傲。他的頭發和白衣袖給小蘇印象極深,是一個考究起來無微不至的男人。這種考究不是臨時修飾的,看得出是日常狀態。小蘇堅信再往前走兩步會聞到男士香水的氣味的。

小蘇回答了十幾個問題。都是預料之中的提問,小蘇尚未複原的身體在這個緊要關頭慢慢地累下去,持不住,目光像暮色那樣蒼茫了。小蘇注意到汪老板已經不再問她什麼,隻是望著她。他把玩著黑杆圓珠筆,後來說:“你不適合這份工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小蘇沒有立即轉身。腦子裏隻是空,隻是傷心與不甘。再讓她歇四五天她小蘇完全可以爭取到這份工作的,但小蘇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她就把失望和希望全放在眼睛裏頭,和暮色一起衝著汪老板蒼茫過去。

“我每天在五點半至六點半之間下班,”汪老板很慢地說,“我很希望回家的時候家像個家。我一直想找一個鍾點工,就一小時。”

“我受過高等教育,英語六級,能熟練地……”

“你已經說過了。這隻是個價格問題。”

“你有老婆孩子嗎?”

“你應當說妻子和孩子。”

“你有妻子和孩子嗎?”

“有。”

汪老板的居室相當大,花了大價錢修飾過的那種,有一種豪華卻又簡潔的局麵,是單身男人的居住風格。客廳裏有幾張特大的真皮沙發,黑色籠罩了百葉窗的明暗分布。屋裏幹幹淨淨,空空蕩蕩,看不出有人開飯的跡象。這樣的屋子住一百年也不需要拾掇的。小蘇有些緊張地問:“我花一個小時在這兒做什麼?”汪老板背著身子說:“你可以看看晚報。”小蘇說:“你說過你有妻子孩子的。”汪老板站在百葉窗前,神情冷漠,手裏撥弄一片窗葉,望著窗外的天。汪老板說:“我結過三次婚。”小蘇極不放心地望著汪老板,他的眉毛很淡,又細又軟。這個發現得益於窗外的黃昏光線。小蘇的印象中這樣的眉毛通常屬於那一種男人:孤寂,多疑,憂鬱,滿腦子雲山霧罩。

“你到底要我做什麼?”小蘇說。汪老板不說話,他坐進沙發裏頭,兩隻手捂在臉上,隻留了額頭和兩隻眼。汪老板說:“我隻要你在這兒。”汪老板抹了一把臉慢悠悠地說:“我希望每天回家時家裏有個人。我可以按廣告上的價格給你工錢。”這是一個好價錢,小蘇沒有勇氣拒絕這個價。“我安全嗎?”小蘇問。汪老板的眼睛無力地望著小蘇,好半天才說:“我是你們係‘文革’之後的第一個博士。”小蘇疲憊地笑起來,開心地說:“我們是老校友?”汪老板沒有表情地說:“我隻是你老板。”小蘇爬上二樓,迎麵開過來一列火車。小蘇用一隻手扶住牆,大口喘息。小蘇望著火車,在某一個瞬間她又一次產生了錯覺。小蘇覺得站在這裏喘息的不是自己,而是阿娟。自己正腆著大肚從車站賣肉包子回來。生活這東西有意思,你遊移在所有的日子裏,而本質部分時常會選擇某一個錯覺,描畫出生活的真實狀態。小蘇其實真的就是阿娟。少女有千萬種,而女人曆來就隻有一個。

小蘇進門時夏末回過頭來仔細研究她。夏末走到小蘇的對麵,擁住她,讓她的乳峰頂著自己的胸。夏末用眼睛問她:你成功了?小蘇點了點頭。夏末用眼睛繼續問:真的?小蘇開口了,小蘇把下巴擱在夏末的肩上,說:“明天就上班了。”夏末抱起小蘇,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夏末大聲說:“我早就說過,這世界將來是女性的,女將出馬,殺遍天下!”小蘇被夏末轉得頭暈,一屁股坐到床上。夏末說:“讓你做什麼?”小蘇沒有立即開口,卻把手捂在了額前。小蘇說:“廣告上不是都說了,起草文件,信函往來。”小蘇做了個打字的手勢,笑著說:“一年下來我起碼是個作家。”夏末仰在床上,兩隻胳膊叉得很開,像隻蜻蜓。夏末歎了口氣,說:“你再找不到工作,我都準備去賣淫了。”小蘇拿眼睛罵他,說:“這年頭找工作難什麼?隻是不容易合自己的意罷了。”夏末摸著小蘇的臀部,問:“你呢,這工作合不合你的意?”小蘇說:“怎麼不合我的意,過兩年我就是白領麗人了。”夏末懶懶地說:“過兩年我都是大畫家了,白領麗人算個屁!——慶賀一下,我去買鹽水鴨!”

小鈴鐺從門縫裏擠進來,隻露了一張臉。小鈴鐺的臉上有一層茫然寂寞,是那種對某種突發事件猝不及防的茫然寂寞。小蘇半躺在床上,無力地招招手。小鈴鐺走到小蘇麵前,內心積了許多疑問,想說話,隻動了兩下嘴唇,就安靜了。小蘇的手撫在小鈴鐺的腮上,知道她的心思。小蘇說:“我教你說話,好不好?”小鈴鐺望著小蘇的嘴唇,它們無序而又無意義地亂動。小蘇要過小鈴鐺的手,摁在腹部,說:“說話,好不好?”小蘇把下巴伸出來,字頭字尾都咬得結實,打著手勢說:“你——好。”小鈴鐺毫無表情地望著小蘇,對這兩個字似乎沒興趣。小蘇說:“那我們說‘再見’?”小蘇張大了嘴巴,大聲說:“再——見。”

小鈴鐺唇部的蠕動表明了她的說話欲望。她的嘴巴張得很大,卻沒有任何聲音。小蘇摸著她的喉嚨,示意她放鬆。小鈴鐺向四周看了一眼,小狗那樣大叫了兩聲。這樣的尖叫讓小蘇傷心絕望。但小蘇用微笑表揚了她,給她鼓掌。小鈴鐺的手一直摁在小蘇的腹部,她的手掌感受到小蘇的說話的氣息。她叫了兩聲。她的發音至少在節奏上是正確的。

小蘇洗好手,用指頭拽緊小鈴鐺的舌尖。小蘇說:“再見。”小鈴鐺的發音不能表達任何內容,但節奏和聲調有了個大概。她發不好那個音,她隻能知道那個音的意思,是再見。

為了使謊言自圓其說,小蘇不得不把自己的“秘書”工作拉長四個小時。也就是說,小蘇不得不在每天下午一點半上班。即使是這樣,在時間問題上依然有漏洞。這個漏洞成了未來生活的隱患。小蘇嚐到了謊言的厲害。她每天得用四個小時去忍受四個小時。生活一旦需要謊言,謊言自然而然就構成了生活本質。

小蘇逛完兩條街,一想起將來編不完的謊言,腳底下又累了。小蘇不敢逛街了。萬一碰上什麼人又是一通瞎話。過得好好的,一不小心倒成了賊了。

下午兩點鍾小蘇打開了汪老板的家門。“辦公室”的鑰匙很漂亮。質地堅硬冷漠。不鏽鋼的。小蘇不喜歡不鏽鋼,不鏽鋼的觸覺使世界充滿了醫療性質。小蘇把不鏽鋼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個轉動,這個轉動喚起了小蘇內心深處最糟糕的時刻。不鏽鋼在深處的轉動給小蘇留下了永恒驚恐。

屋子裏又暗又涼。豪華居室向小蘇打開了一個冷漠空間。推門的刹那小蘇想起了汪老板。這個冷傲的空間顯然比它的主人更為冷傲。小蘇向四周張望,這樣的家裏怎麼也不該沒有電視和電話的。汪博士怎麼也不該使自己的生活遠離電視電話的。小蘇一個人坐在沙發裏頭,想不起該做什麼事。小蘇的腦子裏空了一大塊,仿佛做了一個夢。這個夢一同被空調弄涼了,像在地下室,鬼氣森森地遊來蕩去,不見痕跡。小蘇在這樣的時刻追憶起手術,現在和那時是一樣的,空了一塊。但不是子宮,是在別處。

小蘇盼望汪老板能早點回來。在這個空洞的午後小蘇唯一的盼望就是他能早點回來。這種盼望使小蘇無法麵對自己。壞感覺籠罩了小蘇。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小蘇在心裏罵道,這他媽的是哪兒對哪兒?

阿娟一家四口一起從水泥樓梯上上樓。耿師傅在窗前對夏末說:“畫家,中午來喝酒。”夏末和小蘇走到門口,他們的兒子回家了。耿師傅把手伸到阿娟懷裏,小心地扒開孩子的兩片開襠,大聲說:“你看!你看!”夏末的手裏正捏著一支幹淨畫筆,他用畫筆在孩子的小東西上輕彈了一把。耿師傅說:“你看看,貨真價實!”阿娟隻是笑,她的笑容裏一股奶香無聲飄拂。小鈴鐺不知道他們在高興什麼,伸出了兩手往上擠。阿娟側過身子給小鈴鐺看了一眼,她側身的時候露出了大半個乳房,又鼓又脹,血管都看出來了,墨藍藍地四處蜿蜒。耿師傅高聲關照說:“別做飯,到我家喝酒。”

夏末和小蘇的這頓酒吃得不喜氣。耿師傅交代完“喝酒”就開開心心回家了,夏末和小蘇回到屋子裏開始了無聲對視。夏末說:“去不去?”小蘇一臉不高興,但想起了雞湯,似乎總也抹不了這層麵子。“都請了,”小蘇小聲說,“怎麼好不去。”夏末放下筆說:“總不能空手吧!”小蘇說:“當然不能空手了。”

小蘇和夏末在酒席上說了一屋子好話。阿娟的肚子癟下去了,兩隻大奶子卻在酒席邊晃來晃去,喜氣洋洋的。阿娟說:“吃!”阿娟說:“喝!”阿娟不會說話。不會說話的人就怕別人停筷子。小蘇和夏末都在心疼額外支出的一百塊,胸口不大通,有點心不在焉,嘴裏不停地說,“吃了”、“喝了”。

耿師傅捏住小鈴鐺的耳垂,開心地晃幾下。小鈴鐺似乎正為什麼事不開心。耿師傅大聲說:“丫頭,你可不能像過去那樣了,你爸媽顧不上你嘍。”小鈴鐺不知道爸爸在說什麼,隻當是慣她,臉上鬆動些了,咬咬筷子衝著夏末和小蘇笑。阿娟說:“也慣她這麼多年了,對得起她了,總不能銜在嘴裏一輩子。”這麼說著話小兒子在草席上動了幾下小腿。阿娟走過去,拖著聲音輕聲說:“噢——又尿了,噢——你又尿了。”耿師傅放下酒盅湊上去,兩個人仔仔細細地又換又擦。耿師傅的酒有了四五分,提著他兒子的兩條腿,嘴巴伸到襠裏去,數快板那樣親一口說一句:“小雞巴,一厘五,有你爸媽不吃苦;小雞巴,一寸八,塞在襠裏走天下!”耿師傅和阿娟側倚在床上,似乎忘了家裏的客人了,他們逗著兒子,下巴掛在下巴的底下,張著嘴說:“噢!噢!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