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邊緣(3 / 3)

小蘇聽著耿師傅的快板,覺得好笑。她捂著嘴,卻不好意思笑出聲,隻是用眼睛不停地瞟夏末。夏末的臉上突然很難看,正用一種嚴峻的目光注視著小鈴鐺。小蘇順著夏末的目光望過去,小蘇一看見小鈴鐺心裏就咯噔了一下,涼了一大塊。小鈴鐺正在看她父母慣弟弟。她的目光裏有一種瘋狂的氣息在九月的中午寒風凜冽。她的目光很直,從目光裏透視出來,像一道鐵軌,一輛火車沿著這道鐵軌向她的弟弟呼嘯而去。夏末和小蘇同時看見了這趟火車,他們不知道火車上裝的是什麼,但他們看見了危險,看到了一種巨大災難,這種災難一定會在未來某個日常時候驟然降臨。

小鈴鐺對自己失寵的程度並不明晰。她把希望賭在了父親身上。小鈴鐺和阿娟在那個中午最終鬧翻了,阿娟正忙著兒子,並不知道她和女兒的關係已經到了危險邊緣。阿娟把兒子的尿布丟在塑料桶內,對小鈴鐺做了一個搓洗的手勢。這個手勢使小鈴鐺傷心不已。小鈴鐺一出門就把那些尿布扔向了半空。一陣火車風推波助瀾,尿布在半空有了秋後落葉的蕭瑟跡象。阿娟在那個晚上再也沒有找到那些尿布。阿娟不停自語:“哪裏去了?怎麼都不見了?”

小鈴鐺扔完尿布就走向了巷口。一個下午她在那裏守候她的父親。她在等父親下班,父親的粗大巴掌會把她的內心委屈全部撫平的。父親下班時步履有點匆忙。小鈴鐺撲上去,站在父親的兩條腿中間,兩隻胳膊摟緊了父親的兩條腿。小鈴鐺仰著頭,在父親眼裏找自己。父親低了頭說:“弟弟好嗎?”父親很開心地掰開她的手,拉住她往回走。父親笑著說:“我們看弟弟去。”小鈴鐺把手鬆開了,父親的眼裏什麼也沒有了,就剩下弟弟的尿布潮漲潮落。小鈴鐺站在原處。夕陽把她的影子平放在地上。她望著自己的影子,影子如她的聾啞狀態,又寂寞又漫長。夏末從對麵走來,伸手拍了拍她的腮。小鈴鐺側過臉,伴隨著敵意讓掉了這次無聊撫摸。

小蘇坐在汪老板家裏上班,她所做的工作很簡單,和時間比耐心。整個午後充滿了小蘇內心獨白。她以這種方式悄悄與自己周旋。這個家真的不能算家,像家的感覺說到底隻不過是一筆買賣。小蘇坐在沙發上,仿佛生活在生活的背麵。這是一種極其別扭的感受,甚至讓你的哭泣都找不到悲傷由頭。

汪老板回來得偏晚,帶回來一臉倦容。小蘇很快注意到汪老板的習慣,回家後總是先站到窗前,用一隻指頭挑起百葉窗葉,靜靜地望著窗外。小蘇站在他的身後,守住他的沉默,有點尷尬。小蘇猶豫了片刻,說:“汪老板,能不能在公司給我找一份活,做什麼都可以的。”汪老板掉過頭,眼珠慢慢地移向小蘇。汪老板不高興地說:“我給你的工錢不低了。”小蘇說:“我不要你給我加工錢,我就想有自己的一份工作。”汪老板說:“你有自己的一份工作。”小蘇說:“這不是我的工作,我隻是需要這筆錢。”

汪老板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杯子很幹淨,小蘇透過玻璃甚至看得見汪老板的指紋。指紋被放大了,像一張蜘蛛網。汪老板的目光和那杯水一樣沒有任何實質性內容。他望著小蘇說:“你想做什麼?”小蘇的回答充滿自信,小蘇說:“我隻想投入生活,我受過高等教育,我相信什麼都行。”汪老板聽完小蘇的話目光敷散開來,變得鬆散憂鬱。汪老板冷冷地說:“那就試試。”

小蘇酒醒之後才知道自己醉了的,汪老板給她的活不重,隻是陪客人們吃吃飯。汪老板交代好了,所有的事都由別人談,她隻要坐在那裏,“陪陪就可以了”。小蘇入座時落落大方,顯得文質彬彬。小蘇坐在一邊,靜靜聽,一切都好好的,後來一個客戶向她敬酒。小蘇不能喝酒,可人家客客氣氣,也是文質彬彬的樣。人家敬酒的話說得滴水不漏,又合情又合理,一套一套的。小蘇被說得都感動了,要不喝下去小蘇自己都不好意思。後來小蘇就喝了。這一喝就開了頭,又站起來一個,同樣客客氣氣文質彬彬的樣,話說得更合情更合理,邏輯更為嚴密。小蘇不知道說什麼,隻是賠著笑,隻能又喝。大家一起對著小蘇熱情,小蘇都分不清誰是誰了。後來小蘇的笑全僵在臉上,隻覺得不會笑。小蘇實在不能喝了,人家還是親切地勸,弄來弄去小蘇坐不住了,恨不得把酒杯砸到他們臉上去。可是人家笑容可掬,也不像存了什麼壞心思。小蘇每喝一口就像吃了一口蒼蠅,小蘇都快要哭了。後來總算是自己人仗義,給小蘇解圍,攙出去了。小蘇一出門就一陣嘔吐,丟了一地的人。

小蘇醒來時躺在一張沙發上。屋子裏沒有人。小蘇口渴得厲害,倒了水極猛地往肚子裏灌,灌了一半汪老板卻推門進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就那麼冷冷地望著小蘇。傷心委屈和憤怒羞愧在小蘇的胸中一起往上衝。她的淚眼對著汪老板,無助地對著汪老板。小蘇側過臉,淚水湧上來了,兩隻肩頭聳得老高。汪老板走到她的身邊,說:“在這個世上你隻適合做兩樣工作:教師和醫生。可是你自己放棄了。”

“為什麼我就要做教師?”小蘇大聲說,“為什麼我就要到山溝裏去做教師,我偏不!”

小蘇帶回家一身酒氣。酒氣是一種頑強固執的氣味,隻要它自己不肯消散,你怎麼洗也洗不盡。夏末隔了兩米遠就聞到小蘇身上的氣味了。小蘇一見到夏末委屈全上來了,產生了哭泣欲望。但小蘇不敢哭,酒氣和哭泣是女人身上很壞的組合,容易使男人往壞處想。小蘇扔下包,弄得若無其事。但她的臉色太難看,這一點她再裝也裝不掉。她的臉上是高強度做愛之後容易產生的那種青色,在夏末眼裏充滿了下流的饜足與茫然。

“你幹什麼了?”夏末嚴肅地問。

“同事們和我吃了頓飯,”小蘇說,“一點不喝總不好。”

“你幹嗎要喝醉?”

“沒有啊,我沒醉,”小蘇笑著說,“你看我醉了?”

夏末望著小蘇。她明擺著在說謊。她現在說謊都大義凜然了。夏末氣不打一處來,話從嘴裏橫著往外拖:“我看你都不知道自己醉成什麼樣了!”

這話戳到了小蘇的疼處。小蘇回了夏末一眼,委屈一衝上來就把她衝垮了。淚水把這個家弄得搖搖晃晃,小蘇打起精神傷心地說:“我是醉了,別人要有能耐也輪不到我出去醉!”小蘇在這個晚上撂下最後一句話,隨後火車把這個夜帶走了。

阿娟翻出了小鈴鐺的舊衣褲。這些舊衣褲小得早就裹不住小鈴鐺的身子了。阿娟決定在上午拿它們改成尿布片。阿娟怎麼也料不到小鈴鐺會做出那樣的舉動。她猜出了阿娟的心思,凶猛異常地撲了過來。小鈴鐺一手搶那些舊衣褲,一手奪那把剪刀。她不肯答應用自己的舊衣褲做尿布。這次爭奪伴隨了小鈴鐺的尖銳叫喊,那趟南下的列車都沒能蓋住小鈴鐺的叫聲。

阿娟不是一個壞性子的人。但性子不壞的女人發起脾氣來效果卻格外嚇人。阿娟起先耐著性子,毫無用處地大聲說:“給弟弟的尿布,是給弟弟做尿布!”阿娟甚至用手做了一個墊尿布的動作。小鈴鐺不依。她沒有任何理由地和她的母親開始了對打。阿娟後來給弄毛了,阿娟把剪刀拍在桌麵上,騰出了巴掌,對著小鈴鐺的屁股啪啪就是兩下。這兩聲是從撩起的裙子中發出來的,極脆,床上的兒子都嚇哭了。阿娟說:“放下來,你放不放?”阿娟十分氣惱地用剪刀在那條小花褲子上剪了個口子,自語說:“都要死了,都把你慣得不認人了!”阿娟用力撕開了那條小花褲,撕裂的聲音裏賭了天大的氣。小蘇在隔壁聽到了紡織品的撕裂聲,套上裙子趕過去,阿娟的手上正提著好幾片花尿布。阿娟用指頭戳著小鈴鐺的腦門說:“不愛你,看你壞!不愛你,我隻愛弟弟,我看你壞!”

小鈴鐺的悲傷模樣集中在嘴上。她的嘴一開一合,沒有聲音,像一條缺氧的魚。小蘇走到她的身邊,捂住她的臉,把她的頭擺在自己的腹部,輕聲問:“怎麼啦,小鈴鐺?”這個意外溫存傷透了小鈴鐺的心,她仰起臉,抱著小蘇的腰哭出了一種古怪聲音,哭出了一種令小蘇心碎的聲音。小蘇知道她想說話,卻又猜不出,毫無意義地問:“怎麼啦,你怎麼啦?”阿娟生氣地抱起兒子,對小蘇說:“不理她,阿姨不理她!不曉得她犯了什麼病,最近老是犯怪!”小蘇聽著小鈴鐺的哭聲,有一種說不出的心酸,小蘇說:“大姐,你哄哄她,你慣慣她不就完了。”阿娟抖著手裏的兒子說:“不能再慣了,我和她爸慣了她七年了,對得起她了。”阿娟拍拍兒子的屁股說:“就慣弟弟,不慣你,就慣弟弟,不慣你!”

小蘇回到自己的屋子。小蘇回到自己的屋子才發現夏末一早就不在了,她意外地發現夏末的畫布上插了一把水果刀。小蘇從畫布上取下刀子,正反看了又看,畫布上麵有一個洞。小蘇拿著刀子想不出任何頭緒。是頭疼提醒了她,她想起了昨天,想起了昨天似乎有過的一場醉。小蘇在印象裏頭和夏末吵了,小蘇想了又想,怎麼也想不起吵了些什麼了。

直到中午夏末都沒有回來。小蘇在上班之前給夏末留了張條子,說了幾句溫存話。小蘇的腦子裏來來去去全是壞預感。小蘇背著包一個人下了樓去。小蘇走到地麵時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和她說話,小鈴鐺跟出來了,她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對小蘇擺手,做出“再見”的手勢。小鈴鐺向小蘇大聲說“再見”,她的發音極醜,聽上去像“帶電”。她站在樓梯口,臉上的蒼涼與麵龐不相稱,像成人的化妝品。小鈴鐺準確地望著小蘇,用啞巴才有的音量大聲說:“帶電!”小鈴鐺的說話聲使她越發像個啞巴。她就會說這兩個字,別的心思成了她眼裏的風,隻有風才能知道它們將吹向哪裏。傷心在小蘇的胸中東拉西拽。小蘇仰著頭,躲在淚花的背麵打量小鈴鐺。小蘇知道她說“再見”的另一層意思,指望自己能早點回來。小蘇對樓上擺擺手,說:“再見。”

汪老板和小蘇一人占了一張大沙發。百葉窗外是黃昏。黃昏時的憂鬱光芒從窗子裏扁扁地進來,使屋裏的瓷器與牆麵一起顯現出黃昏靜態。汪老板害怕黃昏。發財之後汪老板多了這個毛病。黃昏在每一個黃昏悄悄追捕他。無論躲到哪裏黃昏都能準確無誤地逮住他,把他交給他自己,讓他自己對自己精明,自己對自己冷漠,自己對自己傲慢,自己對自己目空一切。黃昏是現代都市的冷麵殺手,成了你的影子,在你的腳下放大你自己的陰影部分。黃昏這個農業時代的抒情詩人,就這樣被商業買通,在城市的每一個落日時分走街串巷,從事心智謀殺。

汪老板端著那隻杯子,杯子裏永遠是白開水。他的小拇指在玻璃平麵上悄然蠕動。小蘇敏銳地看到了這個細部動作。汪老板的目光很沉著,但他的小拇指說明了他的內心恍惚。小蘇不相信人的眼睛,眼睛再也不是當代人心靈的窗戶了,每一個當代人的眼睛都已經巧舌如簧了。小蘇相信人的手,你用一隻手去說謊,至少有另一隻手不。小蘇望著他的指頭,生活在每一個指頭上都有難度。

汪老板把玩那隻杯子,突然說:“你說,人發了財,最怕什麼?”

“破產。”

汪老板無聲地笑,無聲地搖頭。汪老板說:“不是。”汪老板傾過上身,看著小蘇的兩隻眼睛,說:“是目光。”汪老板怕小蘇聽不明白,挪出手伸出中指和食指做成“V”字狀,從鼻梁上叉了出來。“是目光。所有的人都用一種眼光正視我:商業眼光。至於別的,關懷、撫慰乃至性,隻能是貿易。”

小蘇聽了“貿易”這話就多心了。小蘇掛下眼皮,覺得自己偷了他的錢,坐在一邊渾身不自在。“怎麼這麼說呢?”小蘇望著自己的腳尖說,“這麼說就沒意思了。”

汪老板聽了這話不吱聲了。歪著嘴笑。男人歪著嘴笑內心都會產生一些古怪念頭。汪老板岔開話題,很突兀地說:“我現在這樣站在講台上,像不像一個教授?”

“不像。”

“真的?!”

“不像。”

“哪裏不像?”

小蘇想了想,說:“我不知道,反正不像。”

汪老板站起身,走到了窗前。窗外的黃昏更黃昏了。汪老板站了很久,他回過身時滿眼都是亂雲飛渡。“我一直想做一個教授的,”汪老板很茫然地說,“這隻是少年時候的一個想法。少年時代的想法害人,能讓人苦一輩子。當時我隻是想,等我有了錢,就回來。生活就是回不來,失敗者回不來,成功者更回不來,生活就是這麼一點讓人寒心。”

“你要當教授做什麼?你比教授強一百倍。”小蘇很認真地說,“你隻不過是虛榮罷了。”

汪老板又是笑。汪老板笑著說:“錢能買到榮譽,錢還真的買不來虛榮,小師妹。”

小蘇在汪老板麵前緊張慣了,看他這麼隨便,反倒老大的不自信。小蘇輕聲說:“我隻是你的雇工。”

汪老板歎了口氣,說:“是啊,是一個階級與另一個階級。”

夏末在公司裏沒有找到小蘇。這樣的結局夏末始料不及。那位小姐回答得極有把握,“沒有這個人,絕對沒有這個人。”夏末得到這個回答很久沒有回過神來。他走進了電梯。電梯往下沉。夏末認定自己掉在井裏了,向大地的深處自由落體。

電梯把夏末帶回了地麵,夏末踏在大理石地麵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肯定又是有誰說謊了,要麼是地麵,要麼是電梯。

夏末到家之後靜靜地等待小蘇。他打開箱子,從箱子裏取出最後的幾張紙幣。紙幣又髒又皺,夏末把紙幣平舉起來,看了看防偽線。它們貨真價實。它們沒有說謊。毛澤東和他的同誌們很親密地靠在一起。他們緊閉雙唇,目光嚴峻,滿臉憂心忡忡。即使是偉人到了錢上頭也很難親切慈祥的。

夏末把紙幣塞到褲兜裏,打量他們的床,那張海藍色平麵沒有半點液體感了,到處是褶皺,有了風的痕跡。夏末從小蘇的枕頭上拾起一根長發,在指頭上繞來繞去。夏末開始追記小蘇的長相。夏末怎麼也沒能想得起來。夏末奇怪怎麼會想不起小蘇的長相的,天天生活在一起,那張臉居然成了他的記憶盲點。昨天晚上他們還在一起吵架的,居然會想不起長相了。但夏末一想起吵架小蘇的形象慢慢又回來了,她的醉態,她的說話口氣,一切重新栩栩如生。“我他媽的居然還去公司找她道歉,”夏末對自己說,“我他媽的居然還想給她一個驚喜!”

小蘇比平時晚歸了一小時。她一到家就努力裝出開心的樣子,好像昨天沒吵過,生活從來就像那張床單,在陽光底下風靜浪止。小蘇手裏捏著兩包三五香煙,躡手躡腳向夏末的背影走去。她走得伸頭伸腦,像一隻雞。她把兩盒煙從夏末的背後揚過去。夏末回過頭,一眼就看出了小蘇的心思。夏末決定順水推舟。也很開心地抿嘴一笑,滿臉滿腮全是愛情。夏末接過煙,滿意地撕開香煙封口。夏末點上煙,猛吸了兩大口,說:“至少在抽煙的檔次上我們和世界是接軌的。”小蘇聽他的口氣,猜他過去了。小蘇的十隻指頭叉在一起,按在夏末的肩頭,下巴擱在手背上,故意撒嬌說:“晚上吃什麼?”夏末笑而不答,說:“下次可別買這麼貴的煙了。”小蘇說:“今天加班,老板開恩了,要不我才不買。”夏末說:“你們老板我見過,是個瘸子。”小蘇知道他在胡扯,拖聲拖氣地說:“瞎說,人家才不瘸,人家好好的。”

夏末聽了小蘇的話再也沒開口,他受不了“人家”那樣的口氣,臉上不好看了,三口兩口就把一支煙抽完了。小蘇瞟了四周一眼,知道他還沒燒飯。小蘇拿過圍裙,沒話找話,笑著說:“今天晚報上有個小幽默,笑死人了,說一個畫家和一個警察去打獵,他們躲在草叢中,好半天沒動靜,後來躥過來一隻野兔,畫家剛要開槍,警察卻跳了出去,大聲說:‘站住,我是警察!’”小蘇說完了隻顧自己笑,笑完了才發現夏末的臉已經繃緊了。幽默使夏末的臉色越發嚴肅。小蘇望著夏末的臉,笑容一點一點往下掉。小蘇說:“你怎麼啦?”夏末嚴肅地說:“你的幽默說錯了,是畫家去打獵,乓乓兩槍,卻打回來兩包香煙。”小蘇提著圍裙,臉不是臉,心裏沒底了。

小蘇茫然地說:“你到底怎麼了?”

“我下午到公司向你道歉去了。”

一列火車沒頭沒腦衝了過來,把所有的耳朵都嚇了一跳。夏末的故作鎮靜終於讓自己衝垮了。夏末在火車的“哐啷”聲中一腳踢翻了畫架,他的表情像一列出軌火車,夏末伸出指頭指著房門大聲吼道:“從出了這個門你他媽的就說謊,一直到今天晚上,現在!你他媽才幾天!”

隔壁傳來了嬰兒的驚哭聲。耿師傅大聲幹咳了一聲,意思全在裏頭。夏末把指頭從門口移向小蘇,壓低了聲音說:“從頭到尾都他媽的是個錯誤。”

這個靜態持續了很久。直到火車走出聽覺。這個靜態就這麼僵在原處。生活就這樣,選擇失敗呈現某個靜態。小蘇側過臉,下巴擱在了左肩,整個麵容就全讓頭發遮住了。夏末放下手。夏末在這個節骨眼上說出了不成熟的大男孩常說的話:“你有什麼好解釋的?”

小蘇傷心已極。這是一個錯誤,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小蘇傷心的話脫口就衝出來了。小蘇忘掉了耿師傅剛才的幹咳,雙手垂在原處,握緊了拳頭大聲喊道:“我解釋什麼?我是你什麼人?”

小蘇一個人坐在床邊。她沒有關門,門保持著夏末出走時的狀態。半開半掩。夏末走得極衝動,他用腳踢開門,門被牆反彈回來,隻關了一半,保持了家的曖昧格局,似是而非。夏末下樓時一定踩空了最後一階樓梯,他給小蘇的最後聽覺是一組慌亂腳步,是失衡之後重新求得平衡時的慌亂腳步。小蘇的聽覺伸得很長,夏末沒有給她的聽覺留下任何餘音。然後小蘇的聽覺被夜色籠罩了,布滿了鐵軌,布滿了金屬緘默。

小蘇關上燈,用電爐點了根香煙。煙頭的猩紅光芒提示了某種孤寂,給了小蘇意外許諾。煙是個好東西。這個和事佬逮住誰就安慰誰。小蘇在抽煙時感覺到自己的脆弱,脆弱的民族一定是一個擁有大量煙民的民族,脆弱的時代一定也就是擁有大量煙民的時代。小蘇坐在這個失敗與錯誤的空間裏頭。四處是煙靄。

夜裏下起了雨,是那種介於雨與霧之間的網狀飄拂。小蘇站在陽台上,從鐵軌表層上的黑色反光裏知道了雨意。生活這會兒不知道躲在哪裏,不知道是在夜的幹處還是濕處。小蘇盼望生活能就此停下來,她現在唯一可以承受的隻是生活靜態。

夜裏的雨在後半夜到底下下來了,到了早晨一切都涼爽幹淨了。一場秋雨一場涼,雨後的早晨居然晴朗了,涼絲絲地秋高氣爽。小蘇刷牙時耿師傅正好去上班。耿師傅對小蘇客氣地點點頭,眼神裏頭有些複雜,但什麼也沒問。耿師傅這個人不錯,他什麼也沒問。小蘇就怕他問。她的生活經不起任何提問了。耿師傅扛了那隻鐵道扳頭,上班去了。小蘇刷牙時沒敢回頭,她知道耿師傅從窗口經過時一定會向屋裏打量的。小蘇沒回頭。她突然學會在微妙的關頭掩耳盜鈴了。

一個上午小蘇都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裏。小蘇點上煙,百無聊賴,小蘇拿起夏末留下來的那些顏料,一根一根往外擠。破畫布上一下子繽紛妖嬈了。小蘇擠完所有的顏料往後退了幾步,覺得自己是個畫家了。這幅畫真的像城市的街麵,呼啦啦一派繁榮景象,光怪陸離,喧鬧昌盛。小蘇給這幅畫起了個名字:城市。小蘇拿起筆,選擇了一塊上好地段,決定給自己畫一幢房子。小蘇隻動了一兩筆,卻弄壞了,糊了一小塊。小蘇放棄了自己的房子,隻想改回來,又動了幾筆,卻越動越壞了。小蘇看著自己的傑作轉眼就成了廢品,老大的不甘,動來動去把一幅畫全動得不成樣子了。小蘇的心情壞了,拿著筆隻是亂塗抹,塗來塗去鮮麗的色彩竟沒了,隻剩下一張灰。這個城市居然如此脆弱,僅僅是家的願望就使一派繁華變成了一張灰。

隔壁傳來了阿娟的聲音。阿娟說:“打醬油去!”小蘇猜得出阿娟是在和小鈴鐺說話。阿娟說:“你打不打?”沒有聲音。小蘇想象得出小鈴鐺眼裏的模樣。阿娟說:“你不打,中飯你也別吃!”小蘇看見阿娟一個人從窗口出去,她的手裏提了一隻空醬油瓶。

嬰兒的驚啼是在不久之後發出來的。小蘇起初沒有留意,但小蘇立即聽出聲音不對了。小蘇衝出門,走到阿娟家門口,小鈴鐺正提著剪刀傻立在堂屋中央。她的臉上有一種瘋狂的東西飛速穿梭。她的弟弟仰在床上,手腳在半空亂舞。他的哭聲不大,但有一種極其可怕的力量蘊含在啼哭裏頭。小蘇撲過去,小蘇在撲過去的過程中聽到了剪刀墜地的聲音,被水泥顛了兩下。小鈴鐺的弟弟緊閉了雙眼,小臉漲得通紅。他的襠部全是血,模糊了一大塊。他的小東西沒有了,隻有一塊鮮紅的斷口。小蘇轉過身,小鈴鐺半張著嘴癡呆地望著她。小鈴鐺的手伸過來了,弟弟的小東西在她的手上。螺絲狀,極短的一塊。小蘇慌忙回頭。小蘇趴在自己屋子的北窗,遠遠地看見阿娟正在巷口和一個女人說笑,她手上的醬油瓶還是空的。小蘇失聲叫道:“阿娟!阿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