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點鍾的時候,雷一鳴醒了。
其實他本來也不能算是真的睡,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他的狀態介於養神與昏睡之間。幾天前,他又吐了一次血,並且除了吐血之外,還添了新的花樣,天天下午都要發一陣子低燒。低燒並沒有給他增添額外的痛苦,但是他當然也決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是又病了,第一個念頭就是去告訴張嘉田,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這樣做不大好,張嘉田縱然是個被他掌握住了的傻小子,死心塌地的對他好,可他也不能撒嬌似的,一有事就找嘉田。況且找了嘉田又能怎麼樣?張嘉田早就說過讓他回家休養身體去,可是他能聽嗎?
所以他決定暫時順其自然,等到打完仗了,或者是等到撐不住了,再說。
此刻他躺在床上,聽一名副官在自己耳邊嘁嘁喳喳的做彙報。等到副官把一席話說完了,他問道:“她有沒有說,見了我要幹什麼?”
副官答道:“他就說要讓您把他扶正——”
“那是扯淡。除了這個,別的呢?她就一句正經話都沒有?”
“沒了。”
雷一鳴閉了眼睛,要睡似的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那我就見見她吧!”
滿山紅在會客室裏喝了一壺茶,吃了兩碟子點心。直到那副官進來召喚她了,她才一邊拍著身上的點心渣子,一邊起身拎起皮箱,隨著那副官向內走過了兩進院子,進了雷一鳴的臥室。
她這一路都是走得輕快,嘴角噙著一點戲謔的壞笑,然而在進了臥室之後,她看著床上的雷一鳴,那點笑意——因為驚訝——竟是消失了一瞬。
臥室寬敞潔淨,窗戶半開著,淺色窗簾半垂著,有種窗明幾淨的瀟爽。雷一鳴在大床上半躺半坐,兩鬢剃得很短,那個一貫是油黑鋥亮一絲不亂的腦袋,如今夾著絲絲白發,已經褪成了灰色。扭過頭望著門口的滿山紅,他坐得很端正,從腰往下蓋了一條薄毯子,毯子下麵的兩條腿,也是擺的整整齊齊。
滿山紅覺得,他不像他了。
一瞬間的驚訝過後,她大模大樣的走到了床前,一彎腰放下了皮箱:“好家夥,你是真能睡,讓我等了好幾個鍾頭!”
副官關門退了出去,房內一時間沒了別人。雷一鳴看著滿山紅,問道:“是嘉田讓你來的?”
滿山紅轉身搬了一把椅子過來,坐下之後對著雷一鳴一點頭:“對!”
“他有事對我說?”
“有。”
“那你說吧。”
滿山紅笑了:“不想說。”
然後出乎她的意料,雷一鳴並沒有追問,而是換了話題:“嘉田還好?”
“他好著呢!”她大喇喇的回答:“天天閑著,家裏外頭一點愁事沒有,他有什麼不好的。”
雷一鳴點了點頭,又上下打量了滿山紅。此刻他非常的虛弱慵懶,情緒都無力再起伏,所以反倒有了沉靜鎮定的心思,去看一看麵前的她。她有著緋紅的鵝蛋臉,偏於瘦的一方麵,所以麵頰並不軟綿綿的圓,也有輪廓,眉眼有點劍眉星目的意思,鼻梁高而直,和她輪廓清晰的麵孔很相配,和她窄窄的身條也很相配。
雷一鳴的目光劃過她烏黑的短發,劃過她柔軟的嘴唇,劃過她端正的肩膀與薄薄的腰身。最後,他忽然問她:“你今年多大了?”
滿山紅迎著他的目光,似笑非笑的:“十九啦!”
雷一鳴也微微的一笑:“你打扮成小子的模樣,瞧著更小了,像個半大的孩子。”
“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雷一鳴扭頭咳嗽了一聲,然後轉向了她,微微的有點喘:“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的年輕。如果有誰能把我變回你這個歲數,那無論他開出什麼條件來,我都願意接受。”
“你還沒有那麼老吧?”
雷一鳴聽了這話,倒是向她湊了湊,正色問道:“是麼?”
滿山紅不以為然的一聳肩膀:“聽你剛才那句話,我還以為你已經七老八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