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這個人長得很好,英俊體麵,有聰明相,一看就是個可造之材。他自認是有眼光的,他說他是人才,他就一定是個人才。
人才對他陰陽怪氣的,他不甚在意,他的感情仿佛隨著他的健康一起死了大半,過去的往事和故人,想不起來的,就算了,想得起來的,也覺得和自己隔了十萬八千裏的距離,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倒是有點想見見瑪麗,他想自己和她吵歸吵鬧歸鬧,可當年畢竟是戀愛結婚,無論她怎麼樣,自己對她總還是有些眷戀的。
人才走了,走得大步流星不回頭。他還沒有看夠他,不想讓他走,可是口幹舌燥,也沒有力氣去呼喚他,就隻能在心裏念:“嘉田。”
“嘉田”二字,他是很熟悉的,念起來也格外的順口,仿佛這兩個字一直就在他的舌尖上,蓄勢待發,等著他說出來。這位人才在他夢裏出現過好幾次,也是熟悉的麵孔,隻是夢裏的一切都是朦朦朧朧,他沒能這樣仔細的把他看清楚過。現在名字和麵孔對上號了,他心裏一陣舒服,原來嘉田就是他,他就是嘉田。
他想自己和嘉田之間,一定也有著種種的往事,具體發生過什麼,他記不清楚了,不過大概也是一篇充滿了愛恨情仇的故事。他現在單方麵的豁達著,把那愛恨情仇都放下了,不放下也不行,白雪峰給他講過幾樁陳年舊事,他聽了,毫不關切動情,隻是犯困。白雪峰又把他和他第二任太太的合照翻出來給他看,他看了,一眼就看中了照片上的女人,覺得她好,端莊清秀,和嘉田一樣好,是女人中的人才。但是她死了,死了就死了,他心裏很平靜,眼中也沒有淚。
嘉田越走越遠了,留下了一長串很深的腳印。他對他沒看夠,還想看。手摁著椅子扶手,他站起了身,向著嘉田離去的方向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
他的右腿倒是比右手恢複得好,慢慢的走路,也能走得很穩當。赤腳踏進一個深腳印裏,他忽然感到了有趣,向前挪出一步,他又把另一隻腳也踏進了腳印中,一分神,就把那遠去的嘉田忘記了。
他自得其樂的玩了許久,後來不知怎的,落進了白雪峰的手中,被白雪峰攙到了躺椅上躺下,烙餅似的曬太陽。曬了一會兒不曬了,他又被蘇秉君搬運回了別墅吃藥。
藥是天天要吃的,不知道吃到哪天才算完。吃過了藥,便是睡覺。睡醒之後已是傍晚時分,他躺在床上,感覺很是無聊,於是對白雪峰問道:“嘉田呢?”
白雪峰被他問得一愣,隨即裝作沒聽見,忙忙碌碌的給他穿衣服,又說:“子楓也許下個月來看您。”
他點了點頭,說:“好。”
然後他又問:“嘉田在哪裏?”
白雪峰像變戲法似的,又從桌上端來了一大碗溫涼的苦藥,一邊喂給他喝,一邊笑道:“他回北平了。”
他不是傻瓜,白雪峰這樣不假思索的回答,分明是在敷衍和欺哄他。於是他一把打翻了白雪峰手中的藥碗,開始發脾氣,罵白雪峰,也罵張嘉田:“難道我也娶了他的妹子不成?子楓都知道來看我,他為什麼不來?”
白雪峰陪笑勸道:“他又不是什麼漂亮大姑娘,來了也沒什麼好看的,您何苦一定要見他?您要看就看我吧,我也不醜,正好還天天在您眼前,您隨便看,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他見白雪峰嬉皮笑臉的,分明是不把自己的憤怒當一回事,心裏就越發的恨了,胸中一翻騰,將方才喝下的苦藥全吐了出來,立刻將白雪峰嚇了個魂飛魄散。
翌日傍晚,張嘉田派回北平的那名副官提前完成了任務,帶回來了一群花枝招展的美人。蕭二小姐氣得躲在樓上垂淚,而張嘉田因見她總是蹙著一段眉頭,以為她是看不上自己,便也不肯給她好臉色,她愛垂淚就垂淚去,他年輕,他愛玩,他需要的是喜色與笑聲。
別墅前後都亮了五彩電燈,一樓的門窗全大開著,留聲機悠悠揚揚的傳出音樂聲。別墅外頭的沙灘上,擺著一套套的黑鐵盤花桌椅,上麵點著蠟燭,照明有電燈,燭光純粹隻是為了裝飾。這裏因為有了過量的女人,所以張嘉田呼朋引伴,也將同在此地避暑的幾位朋友叫了過來,這些人在別墅內外或坐或走,或高談闊論,或追逐嬉戲,而張嘉田從北平帶過來的番菜廚子在廚房裏煎炒烹炸,仆人推著餐車到處走,開香檳的砰砰聲是此起彼伏。
張嘉田年輕,是個前途無量的人物,在朋友中也是個飽受恭維的。一手摟著一個美人,他正得意著,不料一名副官走到他身後,附耳低聲說道:“軍座,外頭有人找您。”
他扭頭問道:“誰?”
“他叫蘇秉君,說是您認識他。”
張嘉田聽了這話,半晌沒言語。副官以為他是不想見,正要離去,不料他忽然說道:“我去見見他。”
在別墅後門的小路上,張嘉田看到了蘇秉君。
蘇秉君見了他,照例還是微微的一鞠躬:“張軍長,很抱歉,我到了您這兒之後,才知道您今天在家裏請客,我來的不是時候了。”
張嘉田直接問道:“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