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元年秋。北京雷宅。
玉舫站在梯子上,目光越過牆頭,往前院望。她這院子的地勢高,高地勢加上高梯子,她借著院內樹木枝葉的掩護,向外窺視。
隔著兩道院牆,站著一圈高高矮矮的青年。現在是中華民國了,雷家不是遺老家庭,不肯為了大清守節,到了民國照樣做官,雷家的青年也都順應潮流,很積極的剪了辮子。長袍馬褂也不穿了,改穿西裝。青年們各有各的樣貌,都不醜,但其中有個模樣最出眾的,被她一眼就瞧了見,正是她的兒子,小和尚。
這並不是她做娘的偏心眼兒,隻看自家的兒子漂亮,她的小和尚真是個美男子,頭發烏黑的,臉雪白的,臉型不隨雷家的人,倒像她娘家的弟弟,又英氣又秀氣,兩道長長的劍眉,一雙大眼睛,正是“目如點漆”,身材也是勻稱瀟灑,肩膀正正的,腰身薄薄的,依然不隨他雷家的祖宗——雷家的男人都長著人高馬大的蠢相,玉舫看了二十多年,也還是看不慣。
小和尚不穩當,在人群之中大說大笑,整齊的白牙齒在陽光中一閃一閃。他那個弟弟——大名叫做雷一飛,家裏的長輩隻叫他老二——把兩隻手插在褲兜裏,站在一旁也是微笑。弟弟比哥哥高了將近一頭,並且看他的架勢,還要繼續長,長得太猛了,怎麼吃都是不夠勁兒,所以一身的肉跟不上骨頭的速度,人就瘦得飄飄搖搖。至於其餘的幾個小子,都是雷家親戚家裏的孩子,一個個的巴結上門,看著還不如雷一飛有人樣,玉舫簡直沒法子把他們往眼裏放。
小和尚現在長大了,心也野了,不再戀著親娘,一跑出去就不見回來,所以玉舫隻能抓了機會,這樣遙遙的看他。小和尚說笑完畢,帶著那幫青年跑了開,玉舫這才下了梯子,悻悻的,而又心滿意足的,回房去了。
玉舫在房裏燒鴉片煙,打瞌睡,無可奈何的消磨光陰。昏昏沉沉的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咚咚咚的從外麵跑了進來,她立刻睜了眼睛往地上望,果然看到了她的小和尚正站在桌前喝水。她的小和尚實在是個生龍活虎的好小子,走路是咚咚咚的有勁,喝起水來也是咕咚咕咚的有氣概,她戀戀的看著他,越看越覺得他像自己家裏的人,像自己的兄弟們。其實她的兄弟們都是不成器的繡花枕頭,如今都已經揮霍成了破落戶,並不見得比一般人高明,可她因為看不上丈夫,進而厭惡雷家全體,所以不由自主的美化了娘家的男人們。
“回來了?”她說:“上來歇歇,瞧你,從早到晚的跑,書也不好生念。等你爹回來盤問你,看你怎麼答對。”
她的小和尚滿不在乎的放下茶杯,轉身脫了鞋上床來:“他要是盤問我,你就替我答對去!”
玉舫對誰都講規矩,講得家下人在她麵前如同避貓鼠一般,唯獨不對兒子講。小和尚對著她“你”啊“我”的說話,她聽了,也一點都不惱。小和尚顯然是一路跑回來的,一張臉白裏透紅,額頭汗津津的,然而天生的不是那種臭男人,出了汗也不討厭。玉舫很滿意他這一點,因為雷大爺一出了汗,就有汗臭——也不止是汗臭,反正在她眼裏,他是哪兒都臭,連著洗一百個澡也還是臭,她簡直不能讓他近身。
當然,自從養出了小和尚這個兒子之後,他也當真是很識相的不再來騷擾她了。她清清靜靜的守了二十年活寡,當年在娘家做姑娘的時候,人人都說她美,現在她老了,也還是美。這一輩子,白美了。
所以她愛添首飾,愛製新衣,雖然常年的足不出戶,但是人在家中坐,化起錢來手筆很大。她怎麼花錢都不算奢侈,因為她單是這樣活著,便是一種最大的浪費——她的青春,她的美貌,她的愛情,她一生一世的幸福,都被她這樣隨手拋棄掉了。
這樣珍重的東西,她都不在乎了,她還在乎錢嗎?
抽出帕子欠過身去,她給她的小和尚擦了擦汗,又問:“你這是跑到哪兒去了?出這麼多的汗,讓外頭的涼風一吹,不怕生病?”
她的小和尚盤腿坐著,任她為他擦汗,直著眼睛像是出了神。沉默了片刻之後,他才向她抿嘴一笑:“我去了馮公使家裏。”
玉舫躺了回去:“到馮家去幹什麼?馮公使從歐洲回來了?”
她的小和尚有些扭捏:“其實也沒到他家裏去,就在他家門口站了站。”
“這更不成話了,沒事到他家門口去站什麼?”
她的小和尚含笑低了頭:“他家的瑪麗下午出門去看電影。”
“你也跟她看電影去了?”
“沒有,我是說她下午出門去看電影,我到她家門口去,正好能和她打個照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