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爺送我坐巴士,拐彎的時候遇到老熟人,猛地給人踹了一記,快如風,疾如電,那一腳真是無比帥氣賞心悅目且令人心曠神怡。
沒想到,平日裏老實憨厚的他還有這樣調皮的一麵。四爺爺和我爺爺打小長大,交情頗好,那麼我爺爺當年是不是也這樣調皮過呢?他會不會騎單車從同學身旁過的時候,趁別人一個不注意,一腳踹出去。
就這樣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地想起他。想起鄉間那所老屋,想起它的紅磚紅牆,牆壁上攀著柔軟的藤蔓,想起有兩位老人坐在它的屋簷下交頭接耳。聊的無非是些家庭瑣事,沒有新婚燕爾的纏綿,但字字句句裏藏的全是默契。那場景裏的奶奶與爺爺耳鬢間雖有白發,但談笑間還側漏著年輕時的意氣風發。
屋簷前一樹泡桐花已染香滿地,暖風吹啊吹得枝丫醉醺醺,半睜半閉正冒綠芽。
那是多年前草長鶯飛的季節裏,我放學回家看到的最多的場景。琴瑟和鳴,歲月靜好,大抵如此吧。
據說奶奶出嫁前是伍氏隊裏一枝花,能唱能跳,還負責生產隊的廣播。每日天蒙蒙亮,她清亮如水的聲音便從山腰間傳來,流淌進多少家少年的心裏。
那些年上門求親的人絡繹不絕,有送金貨送玉器的,有扛了幾麻袋糧的,有直接紅封紙包著錢的,奶奶都看不上,唯獨選擇了膽敢背著幾麻袋柚子當彩禮的爺爺。
那年頭糧食多金貴,金玉銀子多金貴,而柚子家家戶戶都落得出幾個籮筐,還有滿山滿嶺的瘋長。奇怪奶奶為什麼會青睞送柚子的窮酸爺爺?
奶奶笑了,笑得山明水淨:“我喜歡吃柚子,那麼多求親人中,隻有他認認真真知道我的喜好。”
那麼多人愛上奶奶的容貌,愛上奶奶的聲音,愛上奶奶的持家能幹,那麼多人,也僅僅想的是成親,想的是擁有得到,唯有爺爺一開始就想啊,我要好好保護這個她。
他們愛上她的人,爺爺想擁有她一顆心。從一開始他就與別人站在不同起跑線,於是能贏得芳心的隻有他。
………
而眼下已深秋,我站在離家百裏的大學校園,樹木蕭瑟,寒風凜冽。我想,老屋門前應不複三月光景了!該是枯藤老樹痩麻雀,枯燥的葉子落了滿地。十月,慘兮兮的十月,風從大堂一路呼嘯而過,直透達靈堂上供奉的黃氏先祖神位,直劈向神台右邊懸掛的黑白人像。像裏的老人呆呆望著風來,愣愣的。
已經多少回了,每每想到這,還是止不住思緒翻騰,似乎全世界的悲傷都開始在心裏翻滾起來。
靈堂上那位不是我的爺爺,它隻是一張照片。我的爺爺雙目有神,我的爺爺意氣風發,我的爺爺不會不理踩我,如果我就站在他的麵前。
小學放學的時候,到了河邊就能遠遠望見坐在家門口的他,手裏邊擇著長豆角或是削著絲瓜皮,那是下麵條吃的,他愛吃麵條,連帶我們也是。他眼神在來來往往的孩子間徘徊,尋找著我們的身影。三不三與路過接孩子的老熟人打著招呼,笑容天真可愛,像個孩子。
我遠遠地望見他,撒著腳丫子向他奔去,遠遠一聲:“爺爺,我回來啦!”他定能笑得滿懷。
“爺爺,中午是不是吃麵條?”眨巴著眼問。吃麵條是我年少時代最開心的事情。
“哈哈,對啊,絲瓜和麵,包香甜,你最愛吃的。”
“可是奶奶不準……”我憋屈著嘴。
在南方水稻才更受歡迎,米飯容易填飽肚子,麵條經飽不經糟,沒多少功夫就餓了。對於地裏勞作的人們它就是不實在的吃食。因此麵條不做主食,中午的麵條是打發叫花子的,約定俗成。誰家要是中午不吃米飯吃麵條,是要遭人笑話的。
爺爺眉開眼笑:“哈哈,爺爺做給你們吃的麵條,奶奶還能拿去打發叫花子不成?再說了,今天河那邊很多戶人家做了麵條,輪著等著他們上門,他們在那邊就吃撐啦!”
他這話半真半假,聽得我半信半疑。河那邊這麼遠,爺爺還會特意去打聽幾家做了麵條?何況,打發叫花子隻是說說而已,誰家也沒見真有叫花子上門討麵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