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過是個統計數據
他初上任帝國統計師時,唯一的工具就是紙、筆和一個老舊算盤。
紙粗,筆禿,算盤被用了三十年,傳了四代統計師,被摸得溜光圓滑。
他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算盤被當做玩物或鎮紙的時光,遠多過
用來計算。統計師們彼此心照不宣:帝國的統計師隻是擺個樣子,他
們隻需要把算盤珠撥出清脆如流水的聲音,念幾句似是而非的口訣,
看樣子像是在精確統計,就可以安心度日。
每天,他高興時撥撥算盤,不高興時就打打嗬欠,最後交出一
些統計數據。帝國四方快馬傳來的書簡,寫滿了鹽、骨粉、染劑、生薑、
茶葉、瓷器、木材、皮革、礦石、香草、玳瑁、糖、魚幹、油、漆器、
繩索、絲、麻、罌甕、人口、男丁、女子、新生兒、老死者、孝子、
廉吏、馱馬、水牛、黃牛、羊們的數據。他偶爾略看一看,高興時
就算一算,但大多數時候,就虛擬一個數字,寫了下來。他知道這
數字的意義就是填充空白,讓一切看上去像是那麼回事即可——就
像傀儡的笑臉,並不一定要太像真人。
他知道這樣很不負責任,但他也知道:帝國並不靠這些數據支撐。
支撐帝國的是道德、人情、習慣、風俗和一些模糊的存在。他知道,
下級官吏也是這樣做的:參考過去若幹年的事兒,大致計算個數字,
交上去了事。帝國活在地圖上,活在臣子們的口中,活在天子的腦
子裏,而並非依靠這些數據。他知道,臣子們關心他統計數據的書法
是否美妙,遠過於在乎數據的準確性。
於是日子過得慢而悠長。他像一個詩人似的睡在午後陽光裏,
像個詩人一樣編些數據。有些數據力求對稱,有些數據為避巧合得刻
意分開些。他看著統計數據,偶爾幻想一下帝國的田園風景:哪個男
人為了娶妻,去集市買了染布、驢和鹽做聘禮。他的笑臉隻記在了小
販們的心裏,沒寫在數據上……他打個嗬欠,繼續編。
後來,改朝換代了。新天子繼位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給出
精確的數據”。他和其他的統計師被天子廷訓。天子說:“我要對
一切了如指掌!”
為了讓統計師們認真工作,天子推出了嚴格的獎懲製度:誰提出
一項可以嚴格施行的數據統計項目,誰就獲得賞賜。統計師們爭先恐
後的工作,半年之內,帝國的數據統計整齊肅然地樹立起來。天子
龍顏大喜:
“從今而後,毋欺毋瞞,天下為之廓清!”
從此,帝國進入了一個數據時代。
出生的嬰兒,死去的老人,賦稅,穀粱,田畝,房產,牛,羊,
這一切都被納入了數據統計。晚了一步的統計師們不斷想出新計策來
獻給天子:
“應該統計男女行房生活的次數,以便了解掌握帝國的生育率
和安全套需求。”
“準奏。”
“應該統計素食主義者的人數,以便控製帝國肉用畜類的繁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