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抵了岸。老餘頭正了正笠,笑笑。
“女人,老兒我這一輩子,大概是不想的了。”
“你不看女人,這眼也別閑了。”薛巴說,“幫我們看著,如
有見著誰,像是官司榜文上畫了圖形的,告訴我們一聲,賞錢也有你
的。”
二位差人走遠了,老餘頭聽見花叢沙沙一陣響,子衡踱出來了。
“三兒,你怕見官?”
“是,是。”子衡踱到樹蔭下,輕輕正了一下鬢邊的桃花。老
餘頭笑眯眯地側著腦袋看著他。
“你說你一個少年人,整日價戴著朵花兒。愛俏也不是這個樣
兒的。”
子衡看著雨停雲散,日已西斜,便往舟上走,執起了篙。老餘
頭跳上船梢,子衡便推船離岸,溯河而行。老餘頭唱著一個浪蕩子
勾引女孩兒喝酒的歌,老臉上一陣陣被夕陽燙紅。花樹掩映之間,
擺渡人所居住的茅草屋便在參差影下現出了。
“你自己回去吧。”老餘頭說,“我且要撐船去李掌櫃那裏喝
一盅。”
“莫喝醉了。”
“就是喝醉了,”老餘頭說,“我也能撐這船,一路蕩回來。”
二
“把馬喂了。”霜風颯颯,將軍的語音低沉。
子衡手提笸籮,走向馬廄。霰雪無垠,自灰色的天空繽紛降落。
像家鄉十二月第一天必下的雪,那些年月,他總是坐在河岸邊觀看
飛雪蕭然而下直墜河心。河岸寒樹蒼蒼連綿不絕仿佛低首沉思的蒼
老戍卒,在雪中絮絮低語。
時方九月。胡天八月即飛雪。他一襲布袍難以抵禦寒冷。刁鬥
馬喘之聲裏,踏踏的腳步聲聽著,自己都不舒服。他懷抱笸籮橫穿
過空空的營地,來到馬廄。群馬低首,俯對空空的食槽。群馬毛發
蕭瑟,皮色黯淡。他手抱笸籮穿過眾馬偶爾抬起的視線,來到馬廄末,
將軍的白馬之前。
胡天霜風,轉戰千裏,將軍的白馬已經消瘦。神駿而健康的往
昔早已一去不返。長鬃飄拂,垂落於頸側。他將笸籮放在食槽之上。
笸籮裏是從大軍糧草庫中飛運而來的草,當年生於京都之外禦馬場的
優良草種。拌以剛炒出的豆麵,猶自噴香撲鼻。他用幾聲急促的口令
驅散了饑餓的眾馬迫不及待圍伸過來的長嘴。他微笑著,用近乎獻
媚的神情,將草伸向白馬的嘴。
不知怎的,他想起離鄉的初春,母親坐在床頭由他喂食著湯羹的
情景。湯滾燙著,味道誘人。他用敝舊的勺子盛起一勺熱湯,然後溫
柔地伸向母親。母親背靠著牆坐在床上,頭勉力地向前伸著,然後湯
便進入了母親的口中。然後母親向後仰,輕噓一口氣。咽喉處發出
極小的振動聲。仿佛這滾燙的湯比藥還苦。
“明天就要打仗了。”他輕聲說,白馬置若罔聞地吃著草料,
鼻翼扇動。
母親又出現在他眼前。湯喝幹了,人睡下了。他走出房門。一條
大漢就這樣蹲下身來,捂著臉無聲地哭。妻子碧荔在身旁站著,一雙
繡鞋緊張地並著。他抬了頭,鞋,白裙,手裏兩枝桃花,妻子碧荔
紅紅的眼圈。
“你明日便要去了麼?”
“正是。”
“凡事且要小心,遇到什麼亂子便跑。”
“跑了會軍法處置。”
“處置不處置的,又不是你一個人跑。老百姓不打仗,找地方
躲起來過日子,總容得下。”
“嗯。”
“房前桃花兒開了兩朵。我摘了,你一朵,我一朵。拿著。”
子衡茫然地看看碧荔。
“若戰亂失散,回不得家,你就以桃花插鬢。歲月縱老,容顏縱
變,插桃花的男子總不多,也容易打聽。我要尋訪時,也容易些。”
子衡不語,隻把妻子攬在懷裏。懷裏響了一聲輕泣,胸口上著了
拳頭的一捶。
刁鬥之聲漸息,戍卒們過於疲憊,早已睡去。子衡覺得手上一熱,
才發覺草料早已吃完,白馬正在舔他的手。子衡笑笑,以手撫白馬的
鬃毛。
“明日這時,咱倆說不定誰死誰活呢。”他說。白馬識趣地用鼻
去拱子衡的手,又低嘶一聲。
“你倒好,沒家沒室,如果僥幸逃得一命,不過換個主人——誰
會追究你一匹馬?我這一死,老母妻子,都完了。君上打仗,用我們
小民百姓幹嗎。你說呢?你怕死不?”
一聲嘶鳴。
“要不然,咱哥倆都不死,逃了。咱都逃命,怎麼樣?”
豁然,哧的一聲,接著是一聲極響亮的嘶鳴。子衡眼看著拴馬的
絲絛斷了,白馬掙出馬廄,眾良駒乍一興奮,一起亂叫。馬廄裏亂
成一團。未等子衡有所行動,白馬早四蹄翻飛,撞開兩個戍卒,直往
轅門外跑去。戍卒倒了地,不忘叫痛和呼喊。像點了炮仗似的,隻聽
得營中連聲的呼喊:“不好了!將軍坐騎走脫了!”“快追,點
輕騎追去!”“快請將軍!”“司馬先點住各營馬匹,且勿亂動!”
子衡在一片忙亂中呆立不動。雪飄落在他衣領中,他都不覺寒冷。
全身滾燙,心緒起伏。身周圍人潮湧動,大驚小怪,士兵們過於興奮,
忘了去跟他說話。直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感到恐懼。瞄一眼將軍帳,
燈點亮了,可以想見將軍的憤怒,可以想見將軍的青麵獠牙,可以想
見軍法處置口令下的軍棍和鬼頭刀。子衡轉過身,抖開兩條長腿,
開始奔跑。
“那馬弁,你,你往哪裏跑!”
將軍的聲音天雷震動,四麵八方大雪翻飛,人影幢幢。刀光劍影
把他包圍。“那馬弁休走!”“那馬弁快來領死!”聲音層層疊疊直
把他砸得頭暈眼花。驟然間“啪”一聲。
一個燈花爆了,子衡睜開了眼睛,看到了老餘頭家的茅草屋頂。
耳邊響起了春水流淌的聲音。
子衡用濕布抹過了冷汗,獨對孤燈坐下。桂棹,蓑衣,鬥笠,繡
像話本,杯碗。桌上的這一切都是死的。他確認過兩遍後,又籲了一
口氣。摸摸鬢邊,桃花還在。子衡歎一口氣,低聲道:
“這不是,我也逃了,你們也死了……別追我了……”
話說一半,燭影輕搖。有人叩柴扉,斯文而有節奏感。啪啪啪。
子衡的心連跳三下,起身到門前,從門縫裏往外望:寒樹森森,人影
模糊。子衡問:
“誰?”
“三兒,我!”
老餘頭進來時滿身酒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揮手喚子衡要茶。
咕咚一口喝完茶後,老頭兒的眼睛就往子衡鬢邊掃過去了。“嘿嘿,
嘿嘿”了幾聲後,子衡開始全身發毛。
“你這是……”
“猜猜,三兒,猜猜我遇到誰了?”
“誰?”
“嘿嘿,小子,我還就不能跟你說。”老餘頭把茶當酒似的咕
咚一口喝了,笑眯眯的又掃了眼子衡。“你先跟我說,你戴朵桃花
算幹嗎的?”
“鄉下人,愛俏。”子衡遞過去個笑臉。
“愛俏是吧,你俏吧。我老頭兒今天就不說給你聽。”
“那早些睡吧。”
“你還真不想聽?你就不想知道我遇到誰了?我告訴你,我遇
到個女人。”
“莫非是抱琵琶到孫掌櫃那兒找主顧的?西街那個唱曲兒的?”
“才不是。你跟我說,你有媳婦沒有?”
子衡的心跳了一下。
“有沒有,快說快說。”
“您老問這個做什麼。”
“好小子,瞞著我,可沒什麼好處。你戴桃花幹嗎,有媳婦啦
是吧?”
子衡走開了兩步,躲進陰影裏,聽見老頭子說:
“你,是不是叫子衡?”
子衡背上,豁的一層冷汗出來。
“我今天,就遇到你媳婦啦!”
“嗆啷”一聲,杯子落了地。子衡轉過身來,直盯著老餘頭的臉。
三
黃昏尾聲的河流陰鬱而灰暗,樹的影子在頭頂如浮雲般飄蕩,細
碎的花朵在枝頭不斷掠過老餘頭的白發。鴨子成群結隊的搖擺著身
軀,在曲折的河岸晃蕩。對麵過來一條小舟,老餘頭用長篙一點,
清湍的水流分開兩邊。小舟劃過去了。
卻又回來了,帶出一聲清脆的問話:“老人家,借問一聲。”
“哎?”老餘頭轉了身,看到一個穿白衣的婦人。
“老人家,您哪裏住?”
“河上遊,溯遊上去,生蒹葭那一片地就是。”
“妾家住在橫塘。老人家口音,倒像是妾身家鄉那邊的人。”
“哈哈,早些年去那裏擺過門臉,唱過皮影戲。”
“那,或恐倒是同鄉了。老人家,可停舟過來,妾身有話想問。”
喝醉了酒,老餘頭還是知禮的。把船攏過去,那婦人隔舷站著,
可以望見她清秀的麵容。老餘頭已過了見色起意的年紀,隻是這一遭,
還是覺得口裏幹得厲害。定是吃了酒的緣故。
“老人家,妾身想打聽個人。”
“你說,這條河上往來過去,沒我不認得的。”
“那就要偏勞您老人家了。妾身動問,老爺子可認得一個叫做
子衡的人?”
“這,這名字,怕是沒有,沒有。”
“老爺子想想,可是真沒有?那是妾身的夫君,出門在外,都一
年了。”
“實在是沒有這人。這條河來往的,我都認得呀。你家相公,還
有什麼稱呼沒?”
“就是喚做子衡。嗯,還有,他離家時曾與我有約,鬢邊常插一
朵桃花。”
老餘頭覺得肚裏的酒化做了鮮花,凶猛的香氣直衝腦門。
“桃花?”
“正是。老爺子你可知道?”
“這個,不知道,不知道。隻是,我回去訪訪,說不定有那麼一
兩個街坊知道。娘子你可是住在李掌櫃店裏?”
“是的。”
“那娘子放寬心,明日我給娘子個準信。”
“多謝老爺子。若是能和夫君團聚,定當結草銜環,以報大恩。”
子衡跳了起來,雙手按住老餘頭的肩,險些把老餘頭給嗆住:“老
餘,老餘!你為何不把她帶回來見我!”
“我怎知道你是不是,”老餘一邊推子衡的手一邊嚷道,“你這
小廝隱姓埋名,瞞得我好!說,你是不是子衡?”
“我是,我正是。”
“那,怎麼還跟我說你叫張三狗?”老餘頭覺出便宜了,翹了二
郎腿。
“我出門行商,折了本錢。”子衡說,“回不了家,隻好擺渡,
躲債。起個虛名,以防債主抓我。老餘,你且要幫我,你且要幫我。”
“不用急,明日我和你便一起去李掌櫃家,去尋你娘子,可好?”
子衡感到一陣戰栗。
“不,我還是不要出門的好。”子衡說,“若遇到債主,若遇到
什麼仇人,便不好收拾了。老餘,你可拿我這桃花為證,去告訴我
娘子我在此處。你用舟載她來。大恩大德,我,我永世不敢忘。”
“大恩大德倒罷了。你小子來了這些時,都沒陪我好好喝過杯酒。
來來來,我們且一起喝個醉,明天你好好洗漱了,也好見你娘子。”
老餘把酒葫蘆拍在桌上,又怔了怔:“你不知遇到什麼狗頭債主,
如此棘手。你也是,一個男兒漢,再立一番借據文書就罷了,怕什
麼債主!”
四
昨夜定是喝多了。老餘頭這麼想著,用手撫著額,希望疼痛略息
片刻。長篙輕點,水波款款分開,陽光都明媚得耀人,像新釀的爽
口春酒,香甜卻刺口。老餘頭唱著歌,驚嚇了黃雀與水鳥。轉過一
個彎,便是渡口了。老餘頭聽見岸邊幾聲笑。
“老頭兒,好大的興致。”
老餘頭側眼看,董朝和薛巴兩位差人叉著腰立在岸邊,正朝他招
手。“來來來,快載我們過河。”
“老夫我心裏忒煞樂,不接大人們過小河。”老餘信口哼了句,
對麵差人大笑。
“來來來,不載我們過河時,可看到這手銬腳鐐,把你鎖進牢去,
每日在你麵前喝酒,饞死你老兒。”
老餘頭大笑著把船靠岸,兩名差人上了船,看著老餘頭笑:
“你那幫手,難道又拉稀了?早也拉,晚也拉,直拉破了肚子才
罷。”
“那倒不然,我這是給他接媳婦去。”老餘頭滿麵春風地說。
“怎麼個媳婦?你個老兒自己沒媳婦,還為人接。”
“原來那小孩兒,不叫張三狗,”老餘頭說,“真名叫做子衡。
出門在外,折了本錢,沒法回家。這不是,他家裏尋到此處來了。”
二位差人聽了,略一怔。董朝向薛巴丟了個眼色。
“子衡,這少年,莫不是橫塘人氏?”
“正是正是。”老餘頭警惕地看著他們,“你們也是橫塘人?我
卻聽不出你們的口音。”
“哈哈哈哈,橫塘那裏多產蘅蕪,起名字多半是找衡這個字,我
們也是瞎猜。”董朝說,“那少年可還住在你那茅屋裏拉稀?”
“正是呢。靠岸了,您二位,小心些。”
子衡開始感受到等待的痛苦。柴扉閉著,他翻幾頁話本,念了幾
句酸詞俗調,喝了兩碗苦茶,站起又坐下。習慣性地摸鬢邊,才想起
桃花不在了。老餘頭沒銅鏡,照不得相貌,又不知自己憔悴傷損成
怎樣了。正貓揪尾巴一般亂轉,聽到兩個人踏葉而來的沙沙聲。有人
叩柴扉。
“娘子?”他喊了一聲。外麵了無應聲,隻是又拍了拍柴扉。
“娘子?”
子衡走到柴扉前,將門開了。陽光刺目,耀得他一時無法睜眼。
沒等他看清,手腕上已經被重重地壓了一下。急抬頭看,董朝、薛
巴的笑臉還未看清,他們身上的公人服已灼傷了子衡的眼。
“好小子!逃營而出,躲得倒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
工夫。”董朝說。
五
“老爺子,還有多遠?”
“不遠了,不遠了。過得這道彎,便是了。你看到那片蒹葭時,
恰便是了。”
“老爺子,我夫君,他可瘦損了?”
“這你可問對人了!我又不知道你相公當初什麼樣,如今他麼,
還結實著呢。”
“老爺子,妾身與夫君能夠重遇,都是老人家再造之恩。不知道
該怎麼感激老人家才是。”
“這一路你也說得夠啦,別謝啦。你們小兩口兒好好兒在一處,
我老兒看著比什麼都開心。”
“老爺子,我家相公可就在那茅屋裏?”
“正是,正是呢。”
碧荔將桃花插在鬢旁,從舟上舉步登岸。莎草與蘆花擦著她的裙
擺,發出沙沙的聲音。老餘頭樂嗬嗬地係好舟,跳上岸來。近午時分,
樹木發出濃鬱的香味,陽光隨樹枝的搖擺動蕩著,群鳥逐著光線高低
飛行。碧荔任陽光明暗不休地輪換映照著她,疾步向茅屋走去。
走到柴扉前,她靜了,轉首看著老餘頭:
“可是這裏?”
“是了是了,快拍門吧。”
輕輕的,碧荔叩響了柴扉。老餘頭笑眯眯地看著婦人纖細的手指
在柴扉上猶豫不定地敲打,等待著回應。二人屏息凝神地待著,聽到
水流與葉聲,卻聽不到來應門的男人。碧荔看著老餘頭,手指又一
次試探性的叩門。叩罷三下,手指像怕被燙了似的縮了回來。又一會
兒,老餘頭不耐煩了,扯起嗓子大吼:
“三兒,子衡!你小子,別鬧玄虛,開門!”
他一拳砸過去,絲毫感覺不到拳頭的生疼。掩著的門開了,縮在
牆角,像個虛有其表的懦弱老頭。
碧荔失神的雙目向室內掃去。繡像話本,酒葫蘆,鬥笠,蓑衣,
桂棹。唯獨沒有她的男人。老餘頭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室內,又回頭看
了看她。
“老爺子,這是?”碧荔問。
老餘頭眼睛空了,像忽然之間望不清眼前的東西。他轉了個圈,
掃視周圍。隨即,他扯起嗓子,喊道:
“三兒!子衡!小子,快出來!你娘子在這兒!你小子,快出
來!別躲了!”
“老爺子,”碧荔問,“你在開玩笑的是不是,子衡他,他不在
這裏?敢是想拿我開心?”
老餘頭沒敢回頭,他大踏步地踩著林子裏的樹葉,憤怒地拍打著
樹幹,群鳥驚散。“三兒!三兒你這小子!你這小畜生!你又跑哪拉
稀去!你出來!你快出來!你拿老頭我開心!三兒!”
子衡並不想拿任何人開心,因為此時的他倒臥在一艘被勒令拉來
的漁船裏,手銬腳鐐鎖著他,口裏被塞了一枚大核桃。流水劃過他
的眼簾,倒影裏映出董朝和薛巴春風得意的身影。子衡能夠聽到老餘
頭的聲音喝穿長空,孤獨地回蕩著,慢慢地呈現嘶啞的前兆,也聽得
見董薛二人慢悠悠地討論:抓住逃營兵丁,怎麼給賞錢。子衡在想念
著那朵桃花,想念著他的妻子。他感覺到他妻子的形象是如此的分明,
仿佛就在淩波而立,巧笑嫣然。在極端的恐懼和驚怒下,他暈了過去。
在他眼前變黑的最後一瞬,他仿佛看到一匹白馬在無數追逐的腳步
前,驚恐地逃竄,在黑色天空下劃出了一條悠長的、飄蕩的白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