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克扣了自己的肚子。”

他發覺他的兒子已經全然不顧他了,又掬一口酒喝,繼續在畫前

手舞足蹈。將軍站了一會兒,他看到窗外花木在雨中婆娑的影子,忽

然間一陣心悸。

“孩兒!”他拍了一下桌子,召喚他曾經的軍人威嚴,那二十六

年前令他部下軍卒聞風喪膽的虎吼。“把這參湯,喝了。”

沒有回音。

將軍在默默數著簷前的落雨之聲,看著稠濃的參湯。老蒲的話語

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他開始緊張起來。參湯的香氣令他不安。藥鋪抽

屜那層疊的影子轉了一轉。

“孩兒,”他將兩個字之間的間隔拉得很長,沉重的低音曾令敵

方叫陣的大將心慌,“你給我,把這參湯,喝了!”

沒有回音。

老蒲聽到了後院的一陣叫聲,便向聲音來處跑去。臨到公子房

間外時,他聽到了猛獸窒息般的喘息聲。踏上門檻,他驚得全身發

抖:將軍將他的兒子按在地上,鋼鐵般的手腕扼住兒子細弱的喉嚨,

將參湯朝兒子嘴裏灌了下去。少年急劇地咳嗽,手舞足蹈,像即將溺

死的魚。老蒲還未來得及上去觀看,便見少爺大喊了一聲,身子一鬆,

倒在一旁。將軍手中的碗“乓”一聲碎在了地上。將軍斜睨著他的兒

子,蒼白的老臉上,鼻翼的肌肉顫抖:

“孽子,你贏了還是我贏了?”

少年伏在地上喘息不定,被灌滿參湯的咽喉咯咯作響,前襟灑著

點點滴滴的參湯。老蒲連忙上前,猶豫了一下後,先扶起了將軍:

“老爺,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來了?”

“且到外麵說,且到外麵說。”

將軍和老蒲站在朱欄邊,凝望秋雨。老蒲注意到將軍不時回過

頭去望一眼被關在房間裏的兒子,但隨即又回過頭來,試圖掩飾對兒

子的關心。老蒲看著秋木悄殘,輕雨細冷,輕聲說:

“老爺,那錦囊……”

“說。”

“那載著您破城、殺敵、俘虜數字的錦囊,早被您燒了……”

“什麼?”

“您忘了不成?二十年前,公子四歲時,天雷震塌屋簷,公子忽

然發起瘋來。病症很險,大夫來看了,說是您殺伐過重,殃及公子。

為了解殺伐之氣,您把那載著您殺敵立功的錦囊,給一把火澆啦!”

將軍感覺受了重重的一擊,就像當年那個蠻人將領用一杆鐵錘

轟在他的前胸甲胄上一樣。當時他心中一悶,喉頭發甜,隨即吐出

口血來。此時,他望著那草木凋殘的庭院,也是胸口一悶。醞釀了

半天,他怒吐了一口。“撲”的一聲,一口痰穿雨而過,吐在遠處

青石板上。將軍無暇去看有沒有血絲,他推開老蒲,大踏步朝房間走去。

夫人推開臥室的門時,看到地上堆滿了繡冊書籍,她的丈夫像

一個酒鬼一樣蓬頭散發坐在中間。將軍抬起頭,期望著他的夫人能夠

問兩句什麼。但他的夫人隻不過悄然走到榻邊,側身臥下,閉上眼睛,

用手按著自己的胸,咳嗽了兩聲。

令人尷尬的沉默在延續,將軍數著雨聲,直到感覺身體發熱。

他站起身來,走到夫人身邊:

“可還有銀子麼?”

“沒有。”

“銅錢呢?”

“沒有。”

“我知道你有。拿出來,我們兒子得用!”

夫人睜開眼睛,朝他掃了一眼。一如大小姐瞥一隻狂犬。

“兒子,你倒還知道兒子。這會兒還跟我擺將軍威風,把兒

子掐住脖子,險些要了他性命!兒子,你是想拿錢買繩子來勒死了他。”

“那孽子不肯喝參湯,我可不能等參湯擱涼了。”

“你倒是想在參湯裏擱了砒霜,一半給他,一半給我,把我們娘

兒倆都給治死了,你便可以去外麵找花魁了不是麼?”

“什麼,什麼花魁?”將軍驚訝地看著他溫順敦厚的妻子,“這

是從何說起?”

“花魁等閑五十兩不能見麵,見麵花酒不拿出幾百兩來肯定是過

不去臉的。要讓一個花魁迎來送往,又不知送出多少萬兩銀子去。難

怪,現在都沒錢給兒子買參湯。轎夫也辭了,傭仆也遣了,幹請一個

不要錢的走狗老蒲給你燒些冷不冷熱不熱的茶水菜湯,您老外頭吃

肥飲膩的,回來拿茶水清湯洗腸子。倒自在得很。”

夫人看到將軍的手指顫巍巍的朝自己伸了出來,將軍的牙關格格

作響。夫人昂起了頭,同時有些擔心。她知道這個六十三歲的老男人

一旦掄起一個耳光來,還是很夠人受的。有那麼一會兒,她嚇得閉了

眼睛。簷下雨聲淅瀝,她數著,準備迎接那狠狠一掌摑,並打算立刻

大哭出聲來。但等待良久之後,卻一無動靜。她睜開眼,看到丈夫已

經在屋外台階上一屁股坐下。大雨從簷上垂下,灑在他已斑白的頭發上。

將軍賭氣的淋雨加重了他腸胃的疾病,他決定取消那天的晚飯,

老蒲將盛滿菜葉的湯水端到了後堂,而將軍則換過了衣服後,獨自在

前廳盤算。事實上,他剛剛發覺自己可能沒有了功勳。他當年關山曆

戰、縱橫萬裏、金戈鐵馬、長戟千群的往昔,都凝聚在那個錦囊之中。

他萬萬沒有料想到在多年以後,那殺人的記錄會成為他功勳的證明。

青苔在森森的雨勢下蔓延,而花的香味令他隻感到有嘔吐的欲望。“花

草死屍的洗澡水。”將軍神經質地嘿嘿一笑。這孽子說的話偶爾也有

幾分道理。

那天晚上他夢見了曾經的秋天,萬林疏黃。他在原野之上縱馬點

軍的情狀。鼓聲隆隆,軍樂隊奏《破陣樂》,為了美觀,他為軍士

們的長戈都配上了鮮紅的纓子,像無數花朵在陣前絢爛地開放。當年

的先皇作為領袖在他們麵前騎馬而過,揮手朝軍官們示意,引來了軍

官們潮水般的歌頌聲。而他手持長劍,隨心所欲如腕使指一樣指揮著

軍隊。在完成一組命令後,年輕的士兵們布滿煙塵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這是對他們長官如父親般的愛戴。

“左軍前進……”他喃喃地說。夫人將手按在他滾燙的前額上,

歎了口氣。

“老爺。”夫人說,“你不要動彈。你發燒了。我錯怪你了,老

蒲都和我說了。你心裏頭不快活。我也是說的氣話。你不要多想,把

病養好了再說。”

將軍病了半個月,這個老人放棄軍旅生涯二十六年來首次生了如

此的重病。在纏綿病榻時,他看著那些他平素看不慣的手無縛雞之力

的大夫把纖細的手指按在他的脈上,做凝神傾聽狀。每逢那些大夫們

說些五陰六陽的話時,將軍就想一口痰吐在他們臉上。“什麼病,老

子帶著病都能衝鋒陷陣,斬首四十級。你們這樣的,四百個都是白給。”

半個月後,將軍初次下地。他覺得步子輕飄飄的,並發覺以前豐

隆的後背和粗壯的胳膊瘦了不少。“病嘛。”他自我安慰說,並開始

慶幸不用再喝那苦澀的藥湯。時候進人了十一月,雨停止了。天色雖

然冷,天氣卻開始響晴。

將軍忍住不去打擾那些舊同僚。他知道進人冬天後老人們都有難

愈的疾病,有些老人們已經遠出,去暖和的地方過冬。而他自己則無

聊地騎著那匹老馬,穿著將軍的舊袍,在都城的街巷間流轉。

“買定離手!開!”

將軍聽見了這熟悉的聲音。他想到多年以前,黃河之畔,奔流不

止的怒濤浩浩蕩蕩自落日方向轟然而來。當年的先皇和他的軍師們

在黃河邊指渡口要津,做渡河的打算。而將軍自己,則在河灘上與人

擺開了賭局。在黃河奔雷一般的大潮聲中,將軍大吼著:

“買定離手!開!”

他摸了摸腰間,發覺還有幾兩碎銀。他數了一下,十一塊大小

不等的碎銀。他把其中八塊放進兜裏,把三塊拿著,摘了官帽,解

了外袍,裹成一包係在馬鞍上。他拍打一下自己的衣服,像一個普通

鄉下老頭一樣進了賭場。

“哎,那老頭,下注快些。買定離手了啊!”

三塊輸光了,他又拿出三塊。等再輸了兩塊後,他又掏出兩塊。

然後,又輸掉一塊,他把手裏的兩塊掂了掂,放回兜裏。出門,他想

了想,難過起來:平白無故的少了六塊碎銀子。雖然是比較小的六塊,

但……

他馭著馬,打算去輔國將軍府說說事。他想輔國將軍是他那些

舊同僚中他最好也是最能信得過的一個人。去和輔國將軍說一下,

上個呈文,也許聖上能承認他的功勳。在撥馬過去的時刻,幾隊迎親

的堵街塞巷。他過不去,隻得發著呆。等他發覺黃昏的集市小販又熱

鬧起來的時候,隻得轉身回府。

“開門!”在自己家門前,他威儀十足地喊道。

老蒲跑了出來,一見他便大驚小怪:“老爺啊,回來了呀。大

事不好啦,您快來看看。”

“什麼事大?四年前先皇駕崩了都不至於這麼急。”進了家門,

將軍便敢肆無忌憚說話。“難道聖上……嗯?”

“倒不是聖上,”老蒲說,“是輔國將軍他呀,自縊啦。”

那個太監的到來,是在輔國將軍死後的一個月。每年新年,皇上

都會按例賜些東西。將軍走到前廳,看到了那年輕高傲,臉上白淨得

像瓷碗的公公。

“奉天承運皇帝詔日今者元節歆至掛符之時朕茲念眾愛卿公忠

體國上悅朕心下安民意國賴以寧姑薄賜以賞願諸愛卿知朕君臣諧樂國

宇寧謐之願,欽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旁邊臉型跟大理石一樣不動的衛士遞來一個托盤,公公遞來,將

軍接住。公公笑著說:

“去年收成不好,冶錢不能自給,皇上說了,國庫空虛,又要

造船用來征伐。所以呀,這賜物也不賜金銀錢財了,就賜點禦用綢緞

什麼的。”

“是,臣謝主龍恩!”

拜完之後,將軍站起身來,低聲下氣地問公公:

“公公,請問,聽說這舊臣勳勞,可以重新呈報,皇上對老臣

們另有賞賜,不知道這是真是假?”

“是倒是真的。”公公柔聲細氣說,“皇上呀是個急性子,又青

春鼎盛的,說話一高興有時就忘了。這事急不得。”

“那,這功勞,得怎麼算?像臣當年從先皇起兵時,可沒有什麼

功勳記錄什麼的……”

“喲,這可就難辦啦。這可不是說您什麼,像這個老將軍說,

我斬過十萬首級,那個老將軍說,我克過一百座城。這哪能一一對

質呢,是不是?老將軍,這還得拔了證據,有個旁證,也好說話呀。”

從那一刻開始,他明白了他過去的六十三年,也許成為了一片空

白。他像一個頑固的石匠一樣,在石頭一樣的曆史上鐫刻下了蒼勁血

腥的大字,可是一陣風過去,字沒有了,石麵光滑如鏡。他是一個失

去功勳的將軍。住著空蕩蕩的宅子,擁有一個瘋了的兒子,一個多

病的妻子,一個愚鈍的老仆。他是一個六十三歲的老頭。六十三歲

的戲子有多年的觀眾,六十三歲的藥店夥計有多年的主顧,六十三歲

的廚子有那麼多食客記得。而他,六十三歲,靠什麼證明自己?他殺

死的人不會回到人間,向年輕的皇帝傾訴他們被殺的曆史和痛苦。他

攻克的城不會再插上別樣的旗幟,來告訴別人他們曾經被占領過。

六十三歲,哦不,六十四歲了。

“家裏還有什麼?”夫人問。

“錢,都用光了。”將軍安靜地說,“還有一些布匹、綢緞、絲

絹。先皇和聖上曆年所賜。還有一些器皿。”

“拿布匹、綢緞和絲絹出去賣。”夫人果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