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皇上禦賜。”將軍用沉著的語調說,“先皇,當今聖上,

一起賜的。”

他想保留這些禦賜的器物,其實是保留當年的光榮。先皇和聖

上為何要賜我這些物件,無非是因為我曾經立下過汗馬功勞。這是我

功勳的憑證,即使隻證明我殺人如麻……將軍看著窗外下起了茫茫大

雪,以及新年的歡歌,鞭炮的響聲。再過半個月,便是上元燈節了。

“去把綢緞和絲絹賣了。”夫人冷靜地說,“大夫說過,我們

的孩兒絕不能斷了參湯,一斷便死。”

“要死便由他死吧。”將軍說,“聽天由命。”

“孩兒有什麼錯?”夫人眼圈紅了,“要不是你殺人太多,造

孽太重,孩兒怎麼會瘋的?你這個老家夥,你是想把布匹和絲絹留著,

等我和孩兒都死幹淨了,你拿來迎娶新婦是麼?”

真諷刺。將軍想。證明我殺人過多的,居然是我瘋掉的孩子。是的,

他能夠證明我殺過很多人,所以他遭到了報應,瘋了。是的。這孩子。

為了他我遭受了所有的報應。我窮困潦倒,我一敗塗地。

“總而言之,”夫人站起來說,“明天去讓老蒲把禦賜的東西

賣一批去,好歹過了正月再說。不說孩兒,家裏家外的,還得有多

少事得擔待著。”

夜晚,將軍點著白紙的燈籠,緩慢地穿過了庭院。雪簌簌地落

在了他的竹笠上,使他感覺到自己像個孤舟獨釣的漁翁。踏上台階,

他看到了兒子房間的燈還亮著,一個人影依然舞蹈著,撲在窗紙上

的影子仿佛蝴蝶飛舞。將軍輕輕將鑰匙插入了鎖孔,並咬著牙——

以避免牙齦發酸——轉動了鑰匙。

“克啷。”

將軍的兒子回過頭來。他看見了燈籠的光芒下,自己的父親滿

麵蒼白地站在門口。將軍的須發已比半個月前白了許多。將軍將燈

籠放在身前,右手悄然反在背後。他注意到房間裏的宣紙都寫滿了字,

又被扯得粉碎,散在地上。兒子在朝他微笑。

很顯然,兒子沒有注意到,將軍袖裏那柄尖刀。

“老先生啊!”將軍的兒子笑道,“我寫了好些詩。又覺得不好,

撕了。你快去給我找些紙來,我又想做詩了。”

“嗯。”將軍點著頭,持著燈籠,緩步走到兒子身邊。他垂著眼,

打量著兒子的腳,側瞄著兒子的腹部。“孩兒,今天是新年。”

“啊,那老先生您多福多壽啊。”

“嗯,嗯。你也是,多福多壽啊,好孩子。”

將軍微笑著,右手緩緩從袖筒中翻了出來。

將軍夫人發覺丈夫在躺上床後不斷地裝打鼾,結婚近四十年,她

已經能精確的聽出這老家夥打鼾是真是假了。由他自作聰明地折騰

了一會兒,將軍夫人裝睡,隨即看到老家夥起了床,穿上衣服,披

上蓑衣鬥笠,出門去了。夫人披了衣服,從身後緊跟著。她看著老頭

兒進了兒子的門。她躡步掩到門口,正看見老頭兒的刀在燈籠火光下

一閃。

“啊!”夫人喊道。

“啊!”將軍的兒子叫了一聲,隨即看到他的母親撲進了房間,

像老虎一樣和他的父親展開了廝打。夫人試圖奪下匕首,而將軍則

因為陰謀泄露,試圖將匕首直接朝兒子要害刺去。將軍的兒子呆愣愣

地看了一會兒,喊了一聲:

“娘,不要動爹!他是我最親的爹!”

將軍的兒子撲上去拗住了將軍夫人的手腕,而將軍則呆住了。他

任由自己的刀“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恍若夢幻一般,他看著自己

的兒子在保護自己。將軍顫抖了一下,隨即退開兩步。三個人一時分開,

各自驚訝地望著彼此。將軍的兒子注意到了地上閃光的東西。

“好,好漂亮。”將軍的兒子低聲說,他彎下腰,揀起刀來。刀

光在他眼前閃爍不定,流轉如水。將軍的兒子微笑著欣賞這雕刻精美

的刀。“雪!鹽!”他說著,將刀刃湊向自己的舌頭。

“孩兒,別!”將軍的夫人剛喊了一聲,一眨眼,便看到了刀

從兒子的手中被奪過。刀正插在將軍的左臂上,將軍皺著眉,右手死

死抱著兒子的肩。

“這小兔崽子。”將軍說,疼得麵部不斷抽搐,“好麼,新年,

老子先擋了一刀。”

“大略是不礙事的。”大夫說,“沒傷筋骨,隻是還需要調養……”

“調養你奶奶的!”將軍受傷後,開始變得異常粗魯,似乎找回

了當年的豪情,神采飛揚,“老子當年帶著這傷,先登了城頭,刀

劈了十三個人,再劈開城門!那時你們這些鼠輩,不知道在哪兒呢。”

大夫諾諾而退,夫人皺了眉頭:

“又要強!”

“你有心思在這裏說我,還不如去廚房,吩咐他們煎藥!”將

軍說道。夫人咂著嘴出了門。他聽見夫人在走廊上遇見了兒子。他

聽見夫人和兒子的對答。

“娘,爹怎樣了?”

“好多了。”

“娘,我能去看看爹嗎?”

“爹剛歇下了,你等他醒了去看。”

“娘,我能給爹唱個歌聽嗎?”

“好好,你在廊上唱,別驚嚇了他。”

夫人的腳步遠去,兒子在廊上唱起歌來。將軍覺得平安喜樂。

他閉上了眼睛。在睡夢中,將軍又一次夢見了黃河。

“這孩子像誰?”

“像你多些。看,這臉尖的。”

“要是像你,將來不成殺人魔王了?”

“殺人魔王,被都三十九歲了才得個兒子。也算報應了。”

“就盼著咱兒子將來好好長大,多福多壽。”

“那是,天下太平了,以後他也不用殺人了。隻好好讀書,做個

太平宰相。”

“你個粗人還想當宰相的爹?”

“我個粗人不還把你娶到手了嗎?”

“啐。”

“別啐,就看這錦囊,裏頭還有你家門口摘的花瓣兒。你就忘了,

我也不能。哈哈!”

你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麼

世上有許多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她們都和天子睡過覺。有的是

錦帳春暖,有的是荒村野店,有的在麥垛上,有的在池塘邊,有的

是春風一度,有的是纏綿連夜。有的就此懷了孩子,有的已經魂歸西

天。這多虧了天子好色成狂、情欲旺盛、到處留情,在天下四方都

留下風流豔史。

她隻是無數夏雨荷的其中之一。

據說,第一位夏雨荷在京師拋頭露麵時,頗為激動人心:一個

女人攔了天子龍輦。手舉信物,哭訴冤情,口口聲聲,質問天子:“你

可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圍觀百姓目瞪口呆,交頭接耳,前

赴後繼,觀者如山。該位夏雨荷說,天子當年落難,匹馬走到她家

莊園,她父親,某員外老爺,收留了天子,為其治傷,奉上盤纏,而

她自己則和天子眉來眼去,看出了天子身上的龍姿鳳表,於是以身

相許,天子當夜風流之後,還口占詩一句道,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

負相思意……這女人說得纏綿悱惻,斷人肝腸,字字句句,均有來曆,

聲聲血淚,痛徹心扉。在百姓議論和女子哭泣聲中,天子果斷竄下龍輦,

握起她的手:是朕負了你啊,是朕負了你!

聽說此事後,她也想去京城會皇上,見情郎。她去了,才知道

這一切多不容易。有關部門見微知著,見一葉而知天下將秋,已經

成立了夏雨荷專門接待辦公室,要求所有上訪女子,必須一一排隊、

拿號、登記、分單雙日、分初審複審。每個女子都得手寫交代材料,

說清自己和天子是如何相識如何相逢如何勾搭成奸的。具體又得分

是一夜情、多夜情、口頭允諾、遞上信物、有孩子的、沒孩子的,

如果號稱產有龍種,必須提交孩子血統證明:不識字寫不了交代材料

的,則必須口述。提交材料後,還需要大量人證或物證,以便審核檢查。

她在漫長的等待中,聽了無數故事。在這些故事裏,天子各不相同。

有時候,天子是個初起兵的毛頭小子,留宿在農家,夜半寒冷飲酒,

一時意亂情迷,和農家女子成了好事;有時候,天子是個風流倜儻的

俠客,殺了土豪,從水牢裏救出了鄉民,鄉民的女兒感激之極,投懷送抱;

有時候,天子是個海誓山盟的情聖,他微服遊曆伺機起義,在一次花

燈元夜和一個千金小姐看對了眼,那小姐也是慧眼識英,那時就看出

了天子必成大事,於是拋了眼色。是夜天子大著膽子越牆而進,和那

小姐夜眠花蔭直到寒露浸膚;有時候,天子又是個粗魯漢子,他行軍

路過,夜半性起,就令當地少女陪侍,少女膽戰心驚,被他扔在床角,

看著他脫了靴子、脫了帽子、脫了外袍、露出毛森森的胸脯,還有……

“別說了別說了!”登記人員打斷說,“說第二天早上怎麼了?”

她聽得越多,越覺得自己的故事缺乏傳奇性,跟別的夏雨荷比,

她沒有孩子,沒有傳奇,沒有信物,沒有允諾。到後來,她都開始懷疑,

自己是不是被天子睡過。排隊自夏至秋,審核了無絕期,她又找不

到什麼證據。她想:算了,回去吧。

她回故鄉後,聽說京城有許多夏雨荷被證明是假的,但天子寬宏

大量,也未追究,給女人們分發了盤纏,遣送回鄉;也有許多夏雨荷

被證明履曆,於是天子也願意負責任,選她們入宮為妃,懷抱的龍種

也就當了皇子公主,與天子共享天倫。等等,等等。

幾年後,新朝起,舊朝滅。當朝天子率軍逃亡西奔,被叛軍九

重圍困。某一位夏雨荷趁天子醉倒,將他獻出,被封了一品誥命夫人。

新朝決定批判前朝天子的罪惡。那位一品誥命夫人於是哭哭啼

啼地說:前朝天子之罪惡,莫大於荒淫。當年哪,他可是用蠻力逼迫

她順從的。他把她扔在床角,自己獰笑著脫了靴子、脫了帽子、脫了

外袍,露出毛森森的胸脯,還有……百姓們聽得目瞪口呆,交頭接耳,

前赴後繼,觀者如山。

新朝廷找到了夏雨荷專門接待辦公室的記錄,把民間的、後宮

的夏雨荷一一召集。夏雨荷們紛紛口誅筆伐、身先士卒,演示了天子

如何虐待她們,如何侵犯她們,如何在少年時就流露出狼子野心,如

何上廁所不帶手紙,如何三天不洗澡,如何吃紅燒肉還打嗝,如何不

刷牙不洗臉隻拿鹽水往臉上一潑,如何要夜禦十女才滿足獸欲。這

些故事被新朝廷寫成評話,吟成詩歌,編成折子戲,還成了春宮圖

畫家的創作題材。夏雨荷和天子的故事,成了荒誕的色情笑話。許

多民間段子無處安插,都找到他們頭上去了。說者口沫飛濺,仿佛親

眼目睹;聽者目瞪口呆,聽得連連點頭。她在故鄉,紅塵滾滾裏聽這

無數風流傳奇。她也老了,青絲像天子當年踏過的青陌一樣,積起灰

白塵煙。時光像被燒掉的相思一樣一天天成灰,似乎一彈就走一吹

就散,但到最後,總有個形象如煙繚繞揮之不去。越到晚年,這個

形象越發真實:

晴朗的午後,花樹繁茂,天子白衣青驄,從門前走過。那時她在

為父親搗練,抬頭,恰望見天子從半敞的門裏投來的穿花繞林的眼神。

那一眼就定了魔障。至於之後他如何天天從門前過,如何找借口問她

父親買紗,如何與她後花園私會,她都忘記了。

隻有那一瞬間是無從忘記的。她當初,並不知道這少年之後會起

兵征戰、登基為天子、號令四海,不知道他之後會如何被傳說荒淫

無恥、到處留情,她也沒從他身上,看出什麼龍姿鳳表帝王之相。能

讓她念念不忘的,也隻是他最初,白衣青驄,隔著重門花樹,朝她遞

來的那一眼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