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到長安,我隻見過這麼一叢薔薇。

女子說:長安已經沒有薔薇了。自從十九年前薔薇郎君一死,長

安所有的薔薇一夜散香,一夜盡凋。如今有人憐惜薔薇郎君與李小小

的故事,常從眉塢那裏摘些薔薇過來,拜祭一下。

少年靜靜地撐傘立著,良久,他忽然說:

為什麼我們剛才講述的那些可能發生的故事中,就沒有說到這

一個呢?李小小並不愛薔薇郎君。她隻是為了讓薔薇郎君殺妻而製造

了這一連串的假象?而最後,她毫發無傷,卻害死了兩個人。

女子微笑了。她說:

也許是因為我們都過於善良,喜歡聽這些動人的愛情故事吧。

其實如果說到可能性,我們也沒有說到盡啊。

哦?

史官回過頭來,看了女子一眼。女子笑了一下,又斂起了麵容。

燈籠的光照亮了她眼角的魚尾紋,顯示出她已逝的青春。

女子說:

比如有這麼一種可能。你是李小小和薔薇郎君的兒子,而我是隱

姓埋名的李小小。我們身為母子,卻對麵不相識。隻能安靜地談論你

死去的父親,並且編造那些好聽的故事。

少年回過頭去,安靜地看著雨中的薔薇花瓣。女子微微抬起頭來,

看著不斷垂落雨絲的天空。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她說:

不過,如果日後有人問到這些,我大概還是會把對你講的故事再

講一遍。至少在故事裏,他們都已死去了,而且至死還相愛著。多年

以後,男子們將歎惋這個故事,而女子們會為這樣的愛情而哭泣。

世上最透明的愛情

“你會疼嗎?”她打手勢問。

“不會。”他說。

透明的玻璃在他們中間靜靜相隔,世界經過一點微不足道的光

學戲法後,以略微扭曲的造型——像一個人略帶詭計的微笑——陳列

在他們麵前。她望他良久,最後說:

“你還是那樣子。”

“你瘦了。”他答,“變清澈了。”

“嗯。”

“這樣也好。我覺得你性格變安靜了。”

“是嗎?”

“嗯。原來你脾氣多暴烈啊,沒接觸過你的人都說,你總把阿

木弄得焦頭爛額的。”

“還好你見不到我那時的模樣。”

“其實我很想見見的。我想知道你可以熱情成什麼樣子。”

“哎,你會疼嗎?”她問。

“不會。”他答。看了她一眼,他改口了,“可能有一點。但

不會特別疼。而且,這種事就是一下子而已。”

“之後呢?”

“之後?”

“嗯,之後。疼過一下子之後。”

“不知道。”他撒謊說,“應該沒什麼吧。”

“不對。”他想。他忽然明白了,她其實知道一切。

“哎,你其實知道對不對?”

“知道什麼?”

“之後,疼過一下子之後的後來。”

她不說話。她透明沉靜像水一樣。

“你其實是害怕我知道,對嗎?”他問,“所以你想確認一下。

你希望我不知道,這樣你才安心,對嗎?”

她還是不說話。有人在玻璃外經過,看了她一眼。

“你是怕知道結果的人會痛苦,對嗎?”他繼續問。

她還是不說話。但他相信,她的神氣是“既然你知道了還問,

明知道我什麼也不能說的”。

“哎,其實沒那麼嚇人的。”他說,“你聽我說。有許多比這

更嚇人。”

“是嗎?”她的口氣幹巴巴的,其實並不存疑問的口吻。他繼

續說:

“有些是會被生生拆散的。而且生生拆散沒那麼簡單。都會受

火燙的刑,有時還要挨電呢。你知道老高和小石嗎?”

“嗯。”

“有些雖然表麵完好,但一切都變了。移魂法。之後,在一起

的那對,彼此都不認識了。你肯定認識銀哥兒,知道他和小鹽的事。”

“嗯。”

“我知道你的心思。最好還是能夠湊成一對,永世不分。但這

樣永世不分,終究還是在這裏,對嗎?如果我們有個孩子,能夠飛

出這玻璃圍牆,那不是很好嗎?”

“我們可以有個孩子嗎?”

“可以的。”他很有信心地說。

“你不要覺得自己變軟弱了。我覺得你是成熟了。”他說,“真

的。如果你還是和以前那樣性格暴躁,我們也許沒法生出性格那麼輕

逸的孩子。”

她莞爾一笑。然後她發現有隻手從玻璃牆外伸過來了。

“我們的孩子能出去嗎?”她問。

“能。他會很輕,很優雅地離開這裏。”

“我們能永遠在一起嗎?”她問。

“當然。”

“你會疼嗎?”她最後問。

來不及得到回答,一切已經開始了。

演員表:

他=鋅。

她=稀硫酸。

(所以,她過去脾氣暴躁時=濃硫酸)

阿木=木頭。

老高=高錳酸鉀。

小石=石灰石=碳酸鈣。

銀哥兒=硝酸銀。

小鹽=鹽酸。

涉及公式:

他+她:Zn+H2SO4ZnSO4+H2(↑)

她+阿木:C+2H2SO4(濃)CO2↑+2SO2↑+2H2O

銀哥兒+小鹽:AgNO3+HClAgCl↓+HNO3

通電:2H2O通電2H2↑+O2↑

加熱:2KMnO4△K2MnO4+MnO2+O2↑

高溫:CaCO3高溫CaO+CO2↑

尾聲:

“聽說,隻要我們燃燒了,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我倒是聽說我們氧很愛燃,你這麼清秀輕薄的一個氫,不怕

嗎……”

“嗯。我飛出來時,爹娘說,隻要相愛在一起,什麼都不怕。”

“我們燃燒完會變成什麼?”

“會變成水呀。”

“然後呢?”

“疼一下子,然後全世界就都是我們透明的愛情了。”

逝水

子衡離開了他的妻子後,又活了七十二天。在這最後的歲月裏,

他做了一生中最長的一次遷移。從雲夢澤畔出發時,春日的陽光剛剛

使江離和蘼蕪生長出來,散發出清冽的香氣。在他死去的時候,他

在大梁,聞到了中原黃土的氣息,聽到了流水衝刷大地的聲音。

來到大梁的那天,春天已到了尾聲。爛漫的陽光使慵懶成為一

種值得原諒的心情,子衡是第一次來到中原,難免局促不安。如果不

是身後的難民跌跌撞撞的推搡,他不會那麼狼狽地一跤跌進了大

梁的城門。穹頂的陰影切斷了郊野的陽光,交戟的衛兵急急忙忙地換

崗。從地上爬起來的子衡拍了拍自己的褲子,看著年輕的婦女拉著

孩子和老人,像蜜蜂一樣急急忙忙地奔跑,不斷踩死路邊的紫色花朵。

大街上揚起了一片灰黃的塵埃,牛羊們六神無主地被驅趕。在這喧

囂聲中,子衡隻好在一片草地裏坐下。他的習慣告訴他,兵荒馬亂

的時候,最好還是等待。

四十六天前的黃昏,子衡就是這樣在雲夢澤邊等待。他拿著那

支五丈長的洙楊木竿,坐在雲夢澤畔垂釣。雲夢朦朧的流水在巨石和

白沙上流轉,蒸騰的雲煙撫摸著白芷和杜若。碧荔就是在這個時候

踩著滿地初生的植物,來到他身旁的。

“回家。”碧荔說。

子衡沉默不語地執著釣竿,秉持著一個已婚男子的尊嚴。他可以

想象到站起身來、隨著妻子回到家之後,被鄰裏大聲嗤笑的尷尬情狀。

這是他年滿三十七歲的日子。必須有一個人對他輕聲慢語地央

求,來使他覺得三十七年沒有虛度。他保持著緘默,釣竿的絲插在

雲夢澤中,靜止不動。他的妻子站在他的身旁,黃昏的夕光在慢慢

撫著他的臉,風弱弱地吹著。

“回家。”碧荔凶聲惡氣地說。

子衡的左手撫了一下右肩,一隻薄翼的蜻蜓被他驚走。子衡連

頭都沒抬。

“回家去,吃飯。別再釣這勞什子的魚。你也就能釣些王八什麼

的。”碧荔說。

子衡被觸怒了。他從鼻子裏迸出“哼”的一聲。然後他便感覺

到握著釣竿的右手遭遇了考驗。他那從來撒潑罵架,對他垂釣加以

幹涉的潑辣妻子,朝他的洙楊木製的釣竿飛起一腳。他眼睜睜地看

著釣竿脫手而出,像一支力竭的箭一樣朝雲夢澤中落去,紮入水中。

碧荔叉著腰笑著,洋洋得意。

子衡看到站在麵前妻子的臉忽然挨了一個耳光,那是他的右手,

在他未來得及反應之前,出於男子漢大丈夫死要麵子的心態,來了

記先斬後奏。碧荔退後了一步,臉上依次閃現出了驚詫、恐懼和怨

毒的表情。剛才把釣竿踢入水裏的那雙腳飛速地踐踏著初生的植物,

跑下了草坡。子衡感覺到夕光把自己的後頸照得一陣溫暖。看著跑

向遠處茅屋的妻子,子衡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孤單地站在了草

坡上,看一眼雲夢澤——釣竿應當還浮在水上,然而水煙嫋嫋,他

看不清楚。妻子應當已經在茅屋裏,然而作為丈夫,他不能夠拋卻

尊嚴。他在草坡上蹲了下來,無聊地看著蜻蜓:那剛才還試圖親近

他的蜻蜓,也倏然間飛走了。

夕陽落進山坳時,子衡覺得自己的腿都蹲麻了。黑暗像飛速的

地鼠一樣在草叢間延伸。子衡一直呆呆望著雲夢澤,尋覓那不可見的

釣竿。饑餓像刀,磨著腸胃,子衡覺得自己難以忍受了。他站起身來,

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屁股,而後若無其事地走向茅屋。

“別說話。任她哭,罵。自己生火做飯。”他對自己說。

他推開門,發現茅屋裏空無一人。桌上是冷了的菜和魚,酒壺

擱在裝滿熱水的碗裏。魚的眼睛依然睜著,死不瞑目。魚身上貼一張

剪紙——“壽”。出自他妻子的手。

子衡茫然地看著四壁,床上少了一床鋪蓋,壁上少了把油紙傘。

桌上的蠟燭接近末尾,光焰輕輕地顫抖著,像受寒的貓。他茫然無

措地在桌旁坐下,以手支頤,又一次環顧房間。冷去的魚腥味塞了

他的鼻子。窗外的暮色忽然間就覆蓋了大地。

第三天早上,子衡從床上爬了起來。他在桌上抖開包袱,把衣服、

幹糧、鞋子分門別類地收束到一起。他找出了妻子在大梁的兄長——

碧荔唯一在世的親人——的名刺,然後把包袱紮在背上。把銅錢塞進

褡褳,把茅屋的門闔上。子衡背著太陽,開始向西走。

很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雲夢到大梁並不近,他走草地,

涉沼澤,向路過的車馬求懇,偶爾搭載一程。春天在迅速地揮霍著

絢爛時光,路邊的草也漸次蓬蔓生長。他看到無數有別於故鄉的蝴蝶、

蜻蜓、麻雀和黃狗。食物漸漸變得粗硬厚味,流水越來越少。他總是

得被迫舉起袖子,抵擋飛揚的黃土。

失去了妻子的第四十六天,他來到了大梁。被慌亂的兵馬攆進

了城,他開始舉著妻子兄長的名刺問路。他南楚的蠻荒口音引來了

無數的白眼,甚至被魏國的軍士揪過去查問:你小子不是秦國的奸

細吧?折騰了三天,白天他到處詢問,晚上他和難民們一起在街角

宿夜。第三天上午,一個朝黃土地上潑水的老先生看了他的名刺,然

後悠悠地說:

“夷門左,五閭,第六扇門。”

子衡道過謝,小心翼翼地從兵馬群中摸向自己大舅子的宅邸。

有那麼一會兒,他懷疑自己是否被那個老人所蒙騙——在逼近成功

的人們眼裏,任何一點細節的疏漏都足以導致他們信心的崩潰。後來,

他看到了自己的大舅子,正踩著碎步出門來,預備上車。這一發現

使他異常喜悅,於是,他失去了冷靜,遠遠的便開始呼喊大舅子的

名字,並伴以跳躍。車夫以困惑的目光打量著他,揚起的鞭子像柳

枝一樣垂了下來。不知道該揮,還是不該揮。

“我剛才險些沒認出你來。”大舅子看著子衡在車上坐得穩穩

當當,便說。“怎麼會來大梁的呢?”

“碧荔沒有來麼?”子衡問,“我以為她來找子允你了。”

“沒有。”子允很堅定地說。

子衡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會兒,隨即點了點頭。

“出什麼事了?我妹妹?”

“她……我生辰那天,她做完了飯,便出門去了。”子衡決定

隱瞞一些細節,“我以為她是來找你的。”

“沒有。”子允再一次確認說,“沒有。”

車馬轉到了通衢上,馬踩著碎步向大梁中心奔跑。子衡掀開窗

帷看著周圍的街景。操戈的軍士在來往奔跑。

“子允,你這是去哪兒?”

“去見大王。”子允說。

“魏國的王?”

“是。”

車在一個花園門前停下,子允跨下車來,看著子衡。“我要入宮

去服侍大王。子衡你是要回去暫歇呢,還是留在這裏賞玩?這裏是春

苑,你若在這裏,便得小心規矩。午時我會回寓,那時便帶你回去。”

“便是這裏好了。”子衡說,“我也想看看這裏的風景……隻是,

在這裏溜達,不會被斬首麼?”

“魏國的法度可沒這麼嚴……你隻要小心些就是了。”子允說。

子衡在魏國的春苑裏散步,沙棠和秋櫟的陰影剪裁著陽光,初夏

的藤蘿迷離著小徑的路途。穿過盧橘林,子衡看到了一條河。清澈湍

急的水流衝刷著河底白色的圓石,河旁生長著紫色莖葉的華楓。幾根

釣竿架在河旁。子衡望了一眼河水,波光流轉的水下,遊魚纖細的蹤

跡來往不定。

子衡左顧右盼一番,便在河邊一屁股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拈

起其間最柔韌的一根釣竿。釣竿上的魚餌已然安好,垂死的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