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調味料。子衡又一次環視周圍,然後側耳聽了一下:除了鳥
兒的鳴囀外,便隻留下了流水的聲音。又停頓了一刻,子衡把目光鎖
定在水裏。隨即,他瀟灑地掄了一下釣竿,釣絲向水裏滑去。
魏國的魚似乎比楚國的魚要愚蠢,還沒有滿足他等待的感覺,一
條魚便煥然上鉤。如此輕易的成功令他反覺失望。又一次把釣鉤墜入
水中時,他聽到腳步踩葉的聲音。全身肌肉倏然間繃緊,他剛剛才
意識到這是魏國的禁苑,而非雲夢澤。一個人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他
看了一眼:一個年輕的男子,戴著鶴冠,穿著簡約的白衣。這個剛生
出胡子來的年輕人,托著腮看著他的釣鉤。他溫文的姿態使子衡的
緊張得以緩解。他把目光轉了回去:一條魚正躍躍欲試地要咬鉤。
“好!”年輕人喊道。
似乎被驚嚇到,那條即將上鉤的魚立刻轉身逃逸,快速地遊往綠
藻密布的水域。子衡不滿地看了年輕人一眼。
“魚要咬鉤時,手須穩,須斂氣屏聲,怎麼能如此大喊呢?”子
衡說。
年輕人用訝異而佩服的眼神望著子衡。
“釣魚,原來也有許多講究的麼?”
“那自然。”子衡說,“釣魚也有道。平心靜氣,不疾不徐。呼
吸平和,心若止水。這魚會上鉤,是因為被利所誘,不能自持。這魚
會脫鉤,是因為人被利所誘,不能自持。”
“你說得有理。”年輕人佩服似的說,拿起一根釣竿。“你便教
我,如何能釣到魚吧。”
子衡覷了他一眼。
“你這樣的年輕人,釣不得魚。”子衡說,“心不靜,性不定,
莽而且怯。看你這樣子,就不是能釣魚的人。”
“那便你釣,我看。”年輕人說,隨即蹲在子衡身邊。子衡有
那麼一會兒,感到了自得的情緒。
“哎,”年輕人說,“你不是魏國人?”
“我……是。嗯,不是。是。”
“你的口音不像。”年輕人說。
“我是楚國人。”子衡說,“我來魏國找我的妻子。”
“噢?”
子衡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這些話他不敢說給子允聽,怕的是
大舅子生氣。他也不能說給鄰居聽,因為沒人理解他。在此垂釣之際,
他能夠很自然地說出來,告訴這個年輕人,他的想法。
他喜愛釣魚。從七歲起便跟著父親釣魚。父親在酒後釣魚,被一
條大魚拉進了雲夢澤。他便繼承了這一愛好。父親傳下了一根洙楊
木的釣竿,他一直執著這釣竿,在雲夢澤畔垂釣。他渴望能夠釣到
靈黿、玳瑁,那些傳說中生自南海的東西,據說曾有人在雲夢見過。
他愛雲夢澤畔的風景,陰林、桂椒、藏莨、東薔,四季生長,氤氳芬芳,
倒影垂水,使雲煙不濃的日子,那些魚們望去如此美麗。那些魚的窈
窕身姿,圍繞在一線人水的釣鉤旁,彼此試探,飄忽不定,最後他
勝了,魚被揚在半空,接受日光照耀、風的吹襲。各類的魚,桃花魚、
隱石魚、距翅魚,都曾被他一一捕獲。那些鱗片耀光、尾翼優美、
目光無辜的魚,被他一一收入囊中。
碧荔在他二十四歲那一年出現,她是魏國人,兄長居在大梁。他
們相識在一次集市上,碧荔看到他所賣的香草和魚,感到極為新鮮。
詩意的情懷感染了少女的思緒。碧荔開始陪他去垂釣,然後,便嫁
了他。
直到婚後,碧荔發現了很多不可挽回的問題。子衡對於釣魚的
癡迷令人感到恐懼,她憤怒、啜泣、號啕、叫罵,藏匿釣竿,企圖上
吊,甚至拜求上蒼,想讓雲夢澤幹涸。子衡默默地領受著這一切。他
愛他的妻子,他取消了自己前往南海釣神黿的計劃,每天沉溺於在雲
夢澤畔垂釣。這便是他的人生。
年輕人聽完了,點著頭,若有所思。子衡開始後悔自己的多嘴。
年輕人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釣鉤上:“好,又一條。”
“大王!大王!”
子衡聽見了子允的聲音,年輕人站起身來,拍打了一下沾在身上
的草葉。子允分花拂柳到跑了年輕人身前,躬身:“大王!”
釣竿“撲通”一聲跌進了水裏,子衡一跤跌到了旁邊。滾了一圈
後,他趕忙爬起來,然後伏地。釣竿在河裏無辜地浮著,魚們被驚散。
子衡低著頭,都不敢抬頭。他聽見子允說:
“大王,秦軍圍城了。”
“嗯。”年輕人的聲音。
“大王?”
“寡人自有定奪。”年輕人說。
子衡感到一隻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背,年輕人的聲音緩緩地道:
“你說的是,寡人確實是心不靜,性子不定。莽而且怯。隻是有
些事情,是沒法子的……這根釣竿,便送給你了。”
子衡聽到腳步聲緩慢遠去,子允拉了他一把。
“那,那是你們魏國的……王?”子衡說。
中午,回到子允的宅邸時,子衡望見城門已閉上。操戈披甲的士
兵們站滿了女牆。路邊的難民們彼此麵麵相覷,隨後無奈地拍打著
孩子們的頭。子允讓子衡住在閣樓上,告訴他不要出門。
“秦軍圍城。外鄉口音者一律要拘起來,以防奸細。你可不能
亂走。”
子衡爬到閣樓的屋頂,踩著碎瓦鋪設的屋脊,無聊地望著夏日的
陽光。他開始想念碧荔,想念跟她第一次見麵時的天氣。一樣的夏季
午後,十三年前,香草和桃花魚,她的手指點著,她圓圓的眼珠最
後定在他身上。她笑了。
子衡在屋脊上坐著,有一個老人每天會送來飯菜。他在屋脊上吃
飯,在屋脊上看夏日陽光,數星辰。除了大小解,他一直站在屋脊上。
魏國的星空恍如深沉的雲夢澤,無數的星辰恍如遊動的魚。而他找不
到一根釣竿去捉拿那些流轉不定的光芒。子允每天在院子裏出出進
進,被他盡收眼底。蜂擁的人民,像一群被放大的螞蟻。
到達大梁的第二十五天夜晚,暑氣蒸熏。炎熱的氣溫使他隻能臉
貼瓦片,和衣而臥。在夢中,他回到了雲夢澤。水氣在他的周圍波動,
木蘭、楂梸、甹栗的陰影拂在他臉上。魚們在空中遊動,像星辰一樣
轉動。水聲清澈,似乎在誘人沉入。然後,陽光便劈到他臉上。
睜開眼時,他看到了夏日的晴空,接著便是浩蕩的水聲。低下
頭來,他目瞪口呆的看到,下麵曾經是黃土飛揚的大地,如今一片
澤國。城垛猶如堤壩,小巷變成河流。院子變成水潭,子允的車馬變
成了小舟。難民們在水裏掙紮,衛兵們在城上顫抖。一片聲音在不斷
的被重複著,與水聲爭相呼應:
“秦軍淹城!秦軍淹城!”
子衡在屋脊上盤起雙腿,茫然地望著周圍。不斷上漲的水勢,
使這座城池失去了舊有的黃土風景。子衡尋找著他的大舅子:子允
的冠服在水裏漂蕩,那通往王宮的道路已是一片汪洋。子衡發覺自己
無處可去。難民們如同魚一樣在渾濁的黃色水流裏尖叫。
子衡把一直帶在身邊的魏王所賜的釣竿摸了出來。這修長柔韌的
東西,在夏日陽光下煥發著古詩中閑暇的詩意。子衡掄圓了釣竿,
然後瀟灑地揮了出去,釣鉤直垂到水裏。滔滔的流水使釣鉤不那麼
平靜,但子衡的神色卻鎮靜異常。須臾,他手腕一抖,一件華貴的
袍子便從水裏被撈了起來。
“好一條大魚。”子衡說。
滔天的水流中,遠方傳來殺聲。子衡望見城門被洪水衝開,駕
著小舟、身著黑色衣甲的兵丁們像蝗蟲一樣布滿了河流。他們在發現
端坐垂釣的子衡後,麵麵相覷了一番。一條小舟向子衡劃來,幾個
衛兵伸出長戟,試探性的去撥弄釣竿。
子衡被抓上城垛時完全沒有反抗,他被人按住身體,跪在城樓上,
麵向城外的水流。夏日的太陽逐漸轉向,陽光照在他的背上。子衡
能夠感覺到烤炙的痛苦。秦兵的手粗大而凶狠,他感到一陣茫然。
風聲從腦後響起時,子衡正想到這是碧荔離開他的第七十二天。
接著,冰涼的觸感貼上了他的後頸,他看到城下的河水離自己的眼睛
越來越近。他的首級像一條被投入流水的釣竿一樣落向蒼茫的逝水。
直到他的嘴唇接觸河水之前,他讓自己掙紮著說出了兩個字:
“碧荔。”
碧荔推開茅屋的門,回到了她離別了四天的房間。她看到桌上
的魚、菜和酒幾乎沒動過。而衣服、包袱、傘,都不見了。碧荔呆了
一會兒,開始有些後悔。繼而她便開解自己:“哪個婦人家不耍些脾
氣的?這廝,不給他些苦頭吃吃,他便不知道自己不對。”
把床鋪收拾好,把冷菜倒掉,把茅屋裏打掃幹淨。碧荔換了件
新衣裳,紮了條新頭巾,坐在門前,開始等子衡回來。
火刑
她又在報紙標題上看到了死去丈夫的名字。和以往一樣,丈夫
被冠名為大師;和以往不一樣,這次的報道,不再是捕風捉影的傳奇。
考據學家宣稱,他們發現了大師的遺物:半截雪茄。
她沒法否認,照片上,這支雪茄的形象如此確鑿熟悉。十四年前,
他臨終的那個黃昏,大師的確在無燈的房間點燃過這支雪茄。那時,
經過長期病痛折磨,他的呼吸和聲音都像扁平的鈍刀,讓人寒冷痛苦。
等叼上了那支雪茄,他的呼吸才溫暖起來。他知道,自己的漫長掙
紮要結束了。他不必再為了求生、尊嚴、健康而苟延殘喘。剩下的隻
有對愛侶的歉疚:他和她都知道,她之後得孤零零的,活在這個反
複無常的世上。
“我們都生於火。”大師在一明一滅,像燈一般的光影中說,“我
們最後會歸於火,會在火中相見的。”
他死去,帶走了他們二十六年的婚姻和三十二年的愛情。她做
的第一件事,是盡量處理、掩埋、焚燒掉他的遺物:畢竟,那時他
還不是大師,他正遭遇囚禁、追捕、抨擊。他被掩埋在無名公墓裏,
淒風冷雨。那時,她完全想不到,他的命運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轉折:
死後第七年,他成了大師。
大人物發出了號令:某某人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大師,他對於
火的描述,正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暗示;他一生致力於解讀人類命
運、剖析曆史真相而鬥爭;大師的思想高瞻遠矚,大師的文筆華麗絕
倫……既然大人物都已號召了,大師的傳記便自然而然鋪天蓋地地湧
現。她也翻過那些傳記,還讀到了許多她不知道的事,許多她不知道
的緋聞。她清楚記得,許多下午,他和她並肩坐在公園長椅上喂鴿子;
可是傳記裏說那個下午,大師正披星戴月嘔心瀝血,為人類前途操勞。
她出麵聲明過一次,說這些傳記都是胡扯。毫無效果。第二次聲
明後,一位著名評論家在報紙上回應了她。評論家說:“注意,大師
並不屬於您一個人。怎麼解讀他,是大眾的權利——而非您一個人!”
第三次聲明後,有人上門來。他們彬彬有禮,褲腿瘦長,指甲修
得很幹淨,手插在口袋裏。他們說:“大師其實也可以沒有遺孀的。
我們不希望把話說得太粗魯。”
她失去了對自己丈夫的解釋權,也失去了對丈夫的辯護權。她看
著一本又一本丈夫的傳記出版,丈夫的語錄被電視台的評點節目反複
引用。“火,代表著一種積極、幹脆、熱烈的精神。大師說萬物生於
火而滅於火,這就是說,我們是在劇烈的毀滅中嬗變誕生的,最終又
將為下一個生命而毀滅殆盡……大師悟透了宇宙的終極真理,用東方
古典文化的話說,他飛升了……”
現在,這半截雪茄出土了。關於大師的解讀熱上升到了新層次。
雪茄上蘸的唾液,可以分析大師的飲食結構;剪雪茄的方式,可以研
究出大師用的是什麼雪茄剪;雪茄的燃燒程度,可以確認大師吸雪茄
的頻率和習慣,是左手還是右手,用的是什麼握式;這支雪茄是由誰
卷製,經過了哪位匠人的手、哪艘販運的船、哪位友人的饋贈木盒,
最後來到大師手裏的,這些都是傳奇。
她隻好呆呆看著世界,圍繞著她丈夫的遺物,張牙舞爪。
最後,大人物發出了號令。大人物說,在一個偉大的紀念日,
他要手持這半截雪茄進行演講,以示對大師精神的傳誦和發揚。她
將被一群彬彬有禮的人請到台下,作為嘉賓。她必須點頭微笑,以
確認大人物所說的話,是符合大師精神的。
故事發生的前夜,她一度犯惡心。她想象另一個男人的手觸摸丈
夫嘴唇沾過的部分,她想象另一個人在鞭撻丈夫的屍體,給他的屍體
做整容手術。她甚至夢見自己撲上台去,咬斷大人物的手指,搶過
雪茄來。當然,最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該來到的總會到來,就
像死亡和稅收。
第二天,陽光晴朗的午後,大人物故意身著大師生前愛穿的長風
衣登台,手握雪茄,以示自己對大師的尊崇。但之後,事情發生得太
快:他剛來得及念兩句大師的語錄,指間的半截雪茄便開始發燙。
於是所有人都看見:那支雪茄開始自己燃燒了。
她一直在嘉賓席上看著,看著所有人救護手指燙傷、氣急敗壞
的大人物,看著半截雪茄落在台上,獨自飛速燃燒,好像有一張看不
見的嘴在吸它。是火焰在吸它,她想。專家們麵麵相覷,警衛們呼喚
消防隊,觀眾們你推我擠。她在前排,隱約聽到丈夫的聲音說:
“我們都生於火,我們最後會歸於火,會在火中相見的。”
她從這聲音聽出了十四年前的歉疚。因為,他這次執行完火刑
後,是完完全全地死去了,逃走了,化成煙霧乘著陽光去到了天空。
而她之後還得孤零零的,活在這個反複無常的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