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夫人
一
那天晚上,距離他因為她離開而失眠,已經有三天,他謹慎的布置了一切:沒有刺激性氣味的果味牙膏,軟硬適度、有小熊圖案的綠色床單,以及透氣性良好的被子。從吃完那頓清淡的晚飯開始,就不讀任何可能讓他心魂蕩漾的書籍。他像個一激動就會死去的老人一樣,小心翼翼地在溫暖的夜色裏等待。除了偶爾來到陽台,隔窗看他幾眼的那隻貓外,黃昏深入夜晚的這段時光,他的生活清白得像一張晾衣繩上的被單。時鍾一敲九點,他就急不可待地鑽進被子,采取盡量自然的睡姿,希望自己睡著。那隻識趣的貓今晚沒有來,時序已遞向初春時節,一切都很美好。
但是失敗了:他依然睡不著。
在失去耐心前,他以為自己在半睡半醒間度過了大半個夜晚,有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幻想的一些片段是支離破碎的夢。後來,他很自然的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根本沒有入眠,他隻是在自己已經睡著的幻想中度過了半小時。
後來,當他發現自己又一次企圖入睡的計劃失敗後,像所有在計劃執行過程中冷靜耐心的人一樣,他幾乎生起氣來。這是離開她的第三夜。三夜以來,他已經若幹次重複了這一流程,在最近的幾次,他疑神疑鬼,像個祈禱神佛的迷信女人一樣神經過敏。過程的謹慎讓最後的失敗顯得更氣人:三夜以來,他的神誌清醒銳利猶如餐刀,而他指望的是一塊麵包或者沙發墊那樣軟綿厚實的睡眠——但卻始終沒有來。
他應該告訴她這一切嗎?——她離去後他的失眠,他一度焦躁的情緒。這聽上去像一個美好哀傷的愛情故事,拖著一片綿延不絕的結尾。有一會兒,他又陷入了自己編造的愛情故事裏,為此感動不已,打算拿起電話叫醒她,對她敘述這一切。然後,他身上現實主義的那一部分發作了。他把電話扔到床的盡頭,開燈,考慮去廚房裏找點東西吃。
二
也許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故事發生,一切無非是他的幻想。他現在已回憶不起,他們初次相見時,她穿的毛衣是灰色還是橄欖綠。在那之前,他們因為一些後來未能完成的合作而相識,會議,一次會餐,隻言片語。那個冬季漫長無聊,他們的語言像羽毛球一樣被拋來拋去,短促而恍惚。有一些句子,他相信,像落在水麵的羽毛一樣輕而柔軟,蕩起漣漪。她判斷說,按照他說話的方式,他是個勾搭女孩兒的老手。他把這句話當成了一種暗示,在冬季將終時,他回憶起一個老電影,然後相信,這是“一段美好友誼的開始”。
會讓他有這種想法的原因是什麼?後來他追想起來,覺得多半是因為他送她離開的那一次。餐廳,聊天,慢慢消磨甜點以便不被服務生趕走。他在讀書,她在看手機短信。期間他離開了一下,到櫃台要了些飲料,聽到服務生的恭維“女朋友真漂亮”。時間到了,她麵對鏡子梳幾下頭發,便提起了包,手敲門提醒我可以出發了。他在書裏插好書簽,心裏還想著沒看完的場景。那個自命不凡的吹笛手究竟有沒有追上那個西班牙姑娘呢?
本來已經回暖的天色在這個黃昏灰了下來,好像一個本來打算微笑的女孩忽然想起了你的過失,細細密密垂下了淚。等車的時候,他看著綠色的磚牆上,孩子塗鴉手繪的飛鳥和貓慢慢被衝淡了。她被風送寒雨凍得全身戰栗。因為要送她離開,氣氛不免有些不理想。彼此還沒熟到可以暢所欲言的地步,說一步看一步。他抬頭望見隔壁庭院裏的玉蘭花開了,想指給她看時,車卻到了。
她貼著車窗玻璃看雨,問他是不是雨季到了。他告訴她,冬末春寒,不免來一場雨。翌日她就能看見水一樣清澈、磚一樣粗糙的陽光。司機在前座播放節目。兩位聲音嬌媚的主持人在談論咖啡的鑒賞。讓人可以想象他們在溫暖的直播間,等到節目空隙就能夠喝杯熱咖啡之類。聽他們扯的時候。當時他們之間有段這樣的對話,她先發問:
“為什麼男人和女人出去喝咖啡都對坐?”
“嗯?”
“他們可以坐在一排。這樣擁抱、接吻、拉手、一起吃都方便得多。”
“看彼此臉不方便。”
“扭個頭而已。”
“嗯,對的。為什麼呢?”
“你說呢,為什麼呢?”
“因為對著坐有距離感,有缺點不容易看清,保持矜持。才能讓對方追求得比較熱切一點。因為沒結婚前,男女都在戰爭期?”
“有許多結婚了還在戰爭期,比如我爸爸媽媽。”
“嗯……”
“所以老夫老妻或者十足相愛的人會並肩坐……可還是很少見到。”
“那是因為都娶到手了,當然在家吃糠咽菜了,就不出來了嘛……”
司機在離長途站一段路時停車,用帶歉意的聲調說似乎不準通行。等他們下車時,雨已經把地麵淹成了沼澤,於是,他們隻得像青蛙一樣,找著可落腳處走。撐著傘的人在身旁來來去去,像統一了妝飾的舞會。她哼了一首他未聽過的曲子,因為冷的緣故,聲音搖蕩得頗為哀傷。
雨天送人就像穿越黑暗隧道一樣繁瑣。雨天的長途站就像布滿了藤蘿植物的森林。雨的氣味浮著,拿著車票的人們散坐著等候。每個人都懶洋洋的沒有說話的欲望,候車室安靜得仿佛角落裏會生起蘑菇……他為她買了杯熱巧克力,她沒有喝,隻是用雙手握著杯子,眼神定定的看雨。灰雲下麵的樹好像很低。汽車像絡繹不絕的馬匹一樣經過。
他和她玩了一會兒語言遊戲——小學裏語文老師“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的加標點斷句——她似乎變輕鬆了一些。車來時,她拍了拍他的手背,站起身來。把圍巾圍好,外套整理一下——為了防寒,她穿得像一隻圓圓的棕熊——走到車門口。她遞給他一個陶罐,然後獨自上車去。車開之前,她揮手,做了一個要他給她打電話的手勢。
寒冷的雨中午後,他沿著人行道,一邊數鱗片般的綠磚,一邊往回踱步。不同的店播放不同的音樂,於是,他的耳裏經常遊蕩著三到四人的聲音。平日走來走去的人們都鎖起了房門,超市的店員趴在收銀台上睡著了。午後的街衢因下雨而沉寂,隻有賣橘子的老人穿著雨衣走在窄馬路上。有幾條狗繞著他的腳打轉。
掏鑰匙時,他抬頭看了看白玉蘭花樹。被雨洗得明亮玲瓏的花兒,也被雨隔斷了香氣,讓人想到速凍食品。進了家門,他想起來,要把沒看完的吹笛手和西班牙女郎的故事看完。翻書時,他發覺有兩張書簽。一張是他放的,而另一張卻是她的一張照片,夾在了他還沒看到的段落。至於她給的那個陶罐,他打開來看了看:一個蛹繭,像一個枯萎的花生。
三
那張照片,那些細節,以及後來偶爾通的電話,都讓他覺得,她似乎於他有意(當然,蛹繭是一種怪異的禮物)。但有時又覺得,對於她,他一無所知。她是信箋上的美人雕影,線條玲瓏,蒙昧不清。許多話輕飄飄,經不起彼此反複地說。時間一長,他覺得,在她心裏,大概他很乏味。春天到來,陰鬱沉悶,他被許多斷線似的事宜壓著,倦於應付,於是產生惡性循環。某些夜晚,他覺得自己的皮膚像落入花圃的雨水一樣,泥濘軟澀。和她的聯係斷了一段時間。某個黃昏,他接到她的一個問候電話,為時甚短的幾秒,他像個皮膚麻木的病人被針刺了一樣,毫無感覺。直等到和她說完幾句互相溫存的話後,感官才開始敏銳起來。然後,像一隻橘子被剝了皮,他覺得,壓抑他情感的東西,被一隻手揭去了。
他去她的城市,當然有正當的理由。給她打電話,說理由時聲音平靜,連他自己都幾乎相信,他去那個不遠的地方,不為見她,而單純是盡忠報國。春天的非周末時段,車廂空空蕩蕩。鐵軌旁的樹梳頭發似的,濾下一片片陽光。他對她說了到站的時間,結果發現車子誤了點。出於焦躁,他甚至和一臉午睡表情的乘務員吵了幾句,強詞奪理得像個被揭了短的小孩。
後來,她對他說,她所以敢於問他是否先把行李放在他家,是因為他的那個擁抱。女人心思細密,男人卻緊張失措。他想了很久,才依稀憶起,在站台上,乍一重逢,他就擁抱了她。後來,他想起那一刻,依然後怕不已。他下車,行李放穩,她從站台另一端走來。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她,不知道是該伸手去握、或者說句漂亮話。她走得快,快過他思緒的飛動,於是,他隻好擁抱了她。初伸手時,他緊張得全身顫抖,倒好像是在向一隻母狼伸手。他知道,以她的性格,即便她對此表示不快,也不會斷然拒絕。隻是,此後的情景勢必像一場忘記對白的舞台劇,尷尬而漫長。後來,他的手小心翼翼,觸碰到她肩時,他發現,她的肩很硬,而且緊張——但是一秒鍾後,她默許了他,並且伸出雙臂,回擁了他。他的餘悸在擁抱之後才到來,像是劫後餘生,又被人在心口打了幾拳。站台上的人瞥了一眼,隨即離去:世界上從來不缺少情侶,即便這一對剛剛用一個擁抱確認了這種關係。
他們之間的試探和不安,被這個擁抱略過了——至少對他而言,是這樣的。他注意著她輕盈快速的步子,注意著與她甜美外貌不符的、略嫌喑啞的聲音。以往他不會在意這些細節,如今像融化的奶油一樣,安靜地與她的美好形象合為一體。他們在路邊等車,他因為看到了一些放之四海皆準的廣告牌,消解了對這個城市的陌生感。他們上車,她用方言軟語說出地址,然後有一種似乎預先知道他回答的口吻問:
“工作不要緊吧?”
他想,她已經理解了他的目的,而且表露出來了。車行駛,她嘴角噙著一些有分寸的笑。他開始產生一些輕柔的疑惑:她什麼時候判別出了他拙劣的借口?他自作聰明,覺得自己不留痕跡,沒想到她先他一步。現在,他們已經通過擁抱確認了彼此的親密與曖昧,而他故作輕鬆的理由被她揭過了。現在,他得扮演一個殷勤情人的角色,沒有其他辦法了——做一個幼稚的情人,總比做一個不解風情的笨蛋要好。
是為了延長他的等待嗎?她在半途改變了主意,讓司機停車。她指了指河岸上的一家店,告訴他,這裏是吃午飯的絕佳場所——“你餓了吧?”他們走過河岸,她的腳踩在莎草中,發出紙被撕碎的聲音。在河岸與流水之間散碎的瓦礫和毛茸茸的草間,他看見了螳螂和蜻蜓,早春模糊的溫暖給了它們生存的空間。在那裏,她停了停,彎腰伸手,試圖去對付草葉上的螳螂。初次見識到她對昆蟲的喜愛,讓他頗為驚訝:他本來以為,她是見了螞蟻都要尖叫的女孩兒。
等到她在餐桌上掏出細長的煙枝時,他的驚訝像雨季前到來的雲,本已夠濃,偏又翻高了一片。她嫻熟地點煙,斯文地抽了一口,手腕像寫毛筆字一般轉了一圈,讓煙避開他轉去,然後對服務生吐出一串顯然胸有成竹的菜名。她這麼做著,他旁觀,想起了初中時地理老師在他麵前展開的地圖,邊緣還帶著卷折的痕跡——她所展現的一些資質,一些細節的成熟遠出於他所料,而且,這卷地圖遠沒有完全展開。
因了這份畏懼,他急於確認自己那搖搖欲墜的自信。他又擁抱了她一次,在吃完飯、踏上河岸之後。她的煙留在了店裏的煙灰缸裏,許多灰白的、死去的灰燼。她的口唇依然有煙的檸檬香味,與他近在咫尺,但他不夠膽量。這次擁抱是確認,或者說,他後來自省道,一次求饒。因為那些細節,他發現了,她也許遠出於他控製範圍之外。他得用溫情來掩蓋他的膽怯。
她為他把行李推到了她家中,那是一個斜坡上、三排小樓中的一幢。灰色的鳥在五線譜似的電線上發呆,偶爾一起鳴囀,偶爾和陽台上的貓對視。他走過花圃邊時,許多貓從各個角度朝他叫了起來。她在大樓的鐵門前旋轉鑰匙,提醒他注意,不要踩到一樓老頭兒在樓道裏排的十二盆水仙花。他隻要對其中任何一盆呼哪怕一口氣,花朵的主人都會立刻暴跳如雷、氣絕而死。
她考慮周密,但還是百密一疏。她推開房門時,還是嚇到了他。對她來說,這沒什麼了不起:和許多單身女孩一樣,沙發,絨毛狗,幾本讓人看了一半便失去興趣的書籍(扉頁上還印著作者白發蒼蒼、神情悲憤的臉),一張椅子,一張放滿零食的茶幾,一瓶百合花,一個地球儀,幾支彩色鉛筆。嚇到他的是沙發後的牆壁:那裏是密密麻麻、仿若星辰的蝴蝶標本。乍看之下,就像吸血鬼電影中,城堡拐角處張牙舞爪的蝙蝠精。
她安慰他,告訴他,蝴蝶們都已經死了。“就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罪犯。”她去廚房尋找飲料,讓他在椅子上收拾驚魂。他看見許多蝴蝶張開雙翅,被固定在牆上。倘若扇動飛翔,它們或者是一片明媚的風光。如今它們靜默不動,觸角和一節節的軀體展現出一種地道的軀殼感,就像死去的、被掛在藥店中的植物:這是材質、觀賞品或者製品,但已經完全沒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