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那片密密麻麻的標本所懾,到廚房的窗口,袖手看她對付幾隻橙子。看著她手腳麻利如蜜蜂,讓他心情平靜。他們在廚房裏靠窗而立,喝橙汁。她的手被玻璃杯映成了橙色,手指尖幾乎是透明的。窗外是一片被陽光照灰的樹,許多孩子在不負責任地扔著石頭。
她告訴他,小時候,她像男孩一樣淘氣,和鄰居打起來,石子百發百中,打得其他人頭破血流,最後被母親逼著,沿戶去道歉。她敢於對付潮蟲、瓢蟲和毛毛蟲,如果對誰心存怨恨,就把這些東西當石子扔向對方的衣領。她拉他進臥室,指給他看:在她顧盼嫵媚的近照之間,幾張假小子頭型的黑白照。她的二胡,她的薩克斯風。她說,母親每次都沉默地打她一頓,然後把她收集蟲子的紙筒扔出窗外。由於浮雲和月光,她淚眼蒙矓,像被抹上了銀白色磷粉,隻能聽見許多蟲在草間輕柔的叫聲。
毫無征兆的,本應該在酒精、音樂、甜言蜜語催化下才發生的事,成了她這段敘述的結尾。他呆呆伸手,想撫她的肩;她或者是會錯了意,或者是故意,側了側臉。她在他手心裏了,圓睜兩眼,像被撿起的貓。沉默推動著氣氛滑行,他們之間太近,呼吸可聞。為了避免尷尬,他吻了她。吻完了他就後悔:顯得他急急忙忙,目的單一又匆迫似的。
瑣碎行為用以打發時光總是有效。黃昏漸近時,他又犯了猜疑。他看著她打電話,對同事應對自如,覺得自己被拋在了一邊。並非她冷落了他,而是,他發覺,他隔在她的世界之外。他又回想起她那一側臉,覺得那動作嫻熟自如,這點讓他隱約不安。他不自覺地對她冷淡起來,自己尚不知曉,以為掩飾得體。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步伐慌亂。
她披上風衣,喚他出門吃晚飯。走在路上時,他才發現自己比她高一個頭。她比他大,卻像一個小女孩,這感覺於他來說很是奇妙。能夠看見天空(雖然有些灰蒙蒙)讓他放鬆。他試著不去想和她的關係,忘記自己來到這個城市的目的是什麼。
她在餐後又點了一支煙,抽了一半,留在了餐廳。她按煙的方式像是摘下花瓣。這個動作較為溫和,讓他心安理得。她不再是那個讓他覺得陌生、強勢的形象,在他身邊走著時,她隻是個嬌小的姑娘。
所以他膽大包天,在回到樓前時,他擁吻了她,而且動作頗為激烈。當然不乏表演成分,他試圖造成一種他激情難抑的效果,結果額角撞到了門。她因為驚訝而掙紮了一下,然後像隻水生動物一樣縮進了他懷裏。她的脊背有些微的顫抖,他望見她閉上了眼睛。
片刻的繾綣,事後想起來,他隻覺得自己魯莽。他一直想改變自己笨拙被動的形象,可是,他還是像一個主題先行、急急忙忙的笨蛋。他們像跳舞一樣擁抱著旋轉上了樓。她開門時,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燙。他望她,他知道,他們的親密程度已經無需刻意加深。但是,一天以來,許多次的旋轉往複和起落心緒,他心神不定,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總知道怎樣避免尷尬,沉默期間,她去廚房煮茶,他尋思,暗暗為自己的尷尬擔心。他覺得,自己或者是愛上她了(出他自己的意料),或者是受執於自私。他疏於計劃,此來無非看一步算一步。他不是沒有和女孩兒有過互通默契之後的曖昧關係,但這次,他格外拘泥,也許是因為格外在意。
因為不斷胡思亂想,他錯過了甜言蜜語的最佳時刻。茶端來後,他們絮絮地說起過往。對話冷卻了一度濃蜜沸熱的氣氛,他們又像玩蹺蹺板的孩子一樣,開始尋找平衡。偶爾他抬眼,看見牆壁上星羅棋布的蝴蝶,就覺得身上微微一冷。它們仿佛活著,在看他。夜色漸暗,蝴蝶的翅膀仿佛在齊齊搖擺,就像風吹過樹林時的葉子。
他們看了兩張碟,一張陰鬱一些,最終蒂姆·羅賓斯被冤枉殺掉了;另一張則在讓·雷諾含混不清的聲音中結束。氣氛有些奇怪,他提議她先睡,他想讀書。她對此沒有異議。但隨後,他的多疑又發作了:她睡前關掉了所有的燈,除了客廳。他在沙發上看書,隨時感覺背後的蝴蝶翅膀在扇動。他回想了自己的所作所為:這些舉動夠聰明嗎?夠從容嗎?然後他又開始自怨自艾了:每次想對自己的心思加以掩飾,結果都弄巧成拙。
雖然天氣溫潤,清早醒來,他還是不舒服:沙發有種讓人頭暈的綿軟,幸而他還沒有冷——因為身上覆著一條毯子。他想象她為他蓋毯子的模樣,又自得其樂了一會兒。家裏已經空了,她走了,茶幾上放著蛋糕、水果和茶。他把已變得溫吞吞的茶喝掉一半,蛋糕全吃了。陽光落在地板上,房間裏安靜得可以聽見遠處道路的車聲。在陽光下,蝴蝶們像是徹底死透了的軀殼,整麵牆重新呈現陵墓般的肅穆。他在廚房門後找到了掃帚和拖把。他覺得,這才是他該幹的。
就這樣,他們之間本沒有可循的路徑。他隻是做了一些事,每一個細節,都在慢慢確鑿他倆的關係。她黃昏歸家,提著百合和茶。他們聊天,看電影,吃晚飯,他聞到她手上的花香。她說,由於坐得過久,她頸背酸痛。於是她趴在沙發上看書,而他坐在一邊,交替一些斷落頭發似的細碎語句。天色昏暗後,蝴蝶們又似乎即將複活,下來圍繞在她袖口。先一天的例子在,他們互有默契地道晚安,就像一套習慣了的工作流程。
午夜,一個電話吵醒了他。他接起,才想起這不是他該幹的事。凝住呼吸,等待她披上毯子,來到客廳,低聲與電話耳語。他走到陽台門旁,故作不在意。他聽見她的語聲細密急促,而且並不愉快。過了一會兒,電話掛掉。她走過他身旁,望了望他的眼睛。似乎是想解釋似的,她很快地說:
“家裏讓我回去,把狗帶來,自己養;一些工作的事;還有,爸媽讓我結婚。”
他看著她掩上房門,忽然覺得嗓子發渴。他已經熟悉了這個家居的一切,可以摸到廚房,去為自己倒一杯水喝。這一杯水大概消耗了他一小時的時間,期間,窗外不斷有蟲鳴,不時讓他悚然回頭,以為蝴蝶會像蝙蝠一樣布滿廚房。後來,他去到房門口,從未掩實的門縫裏,看她睡著的樣子:十足像一個孩子,睫毛像蝴蝶翅膀般顫抖,手腕像嬰兒潤膚露廣告中那樣纖細。
第三天黃昏她回家時,看到他獨自在門外發呆。他出門,卻沒有鑰匙。她歎氣,像對付貓一樣撥了撥他的頭發。“我把鑰匙放在茶幾上了。”她說。上樓時,他告訴她,他出門去訂了車票,還有兩天,他就回去。
他小心觀察她的反應,晚飯前後,他覺得,她似乎對他冷淡了一些。飯後,她將椅子搬到陽台上,盤膝而坐,點了支煙。他很想告訴他,對他來說,離開是一次掙紮,或者,他不想保持這種像河水般平靜流動的親密關係。她或者會理解為,這是對她的冷淡和疏遠?但他無話可說:這種事是解釋不清的。
然而,事情在第四天晚上,出現了轉變。他收拾行李,抬頭望見她遞給他的杯子和酒。烈性酒兌紅茶,算是一種很小兒科的喝法,“但你大概可以習慣吧。”她說。他喝第一口時,嘴裏沙沙作響,像隨時會騰起火苗,舌根發苦。趕緊喝第二口以緩解痛楚。痛苦消失時,他覺得太陽穴跳得飛快,臉上發紅:她也是。
他讚美她的睫毛好看,她教他說,睫毛另有一種功用,可以做“蝴蝶吻”。她示範給他看:用睫毛刷過他的臉頰。他們呼吸可聞,近得隻隔了睫毛的距離。她抬起眼時,像個怯生生等待老師給作業分數的孩子。
那天晚上,他做了許多夢,蝴蝶飛舞,許多雨墜落的聲音。他念及她的肌膚,像雨和初生蝴蝶一樣,有種液體的潤澤,以及輕盈的顫抖。中夜,他醒來了一次,看看身旁的她。床尾的藍色窗簾外,許多樓宇的燈還亮著。每一個燈是一對情人。他想。他開始無聊的想象她一個人在這個房間裏度過的夜晚。床頭的書。牆上的二胡和薩克斯。照片。照片裏的狗、昆蟲和母親。
四
早晨,下起雨來,雲很灰,他跨過那些水仙,撐開傘。她揮手叫車。在車上,他想到昨晚,恍若夢境。氣氛尷尬,誰都說不出話。他隻好提醒她看車窗外,那些被雨淋得亂跑的狗。她用檢查試卷上是否寫名字那樣的眼神看了會兒狗,點點頭示意她知道了。他不免有些緊張,因為從出門開始,她就顯得對一切都不在乎。好像她在做的不是送他離開這城市,而是送一份外賣炒飯去顧客家。好像昨晚對她來說,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於是,他又開始疑慮。那隻是一次禮節性的、補償性的溫存,還是真情流露?抑或在兩者之間。
當然,他也覺得自己不該奢求太多。在他與她交往之初,便達成了某些默契。他一直沒有越過邊界。她是即將奉父母之命成婚的女人,他們感情的前提便是互留餘地。那個電話之後,他與她之間,就變得不那麼輕盈。原本,或者可以是遊戲式的半真半假,但如今想要延續,不免得當些真,負些責任。默契是知道彼此喜歡喝茶的水溫,吃飯時加辣的分量,睡眠時喜歡朝向哪側。他們仿佛度假般的愛情過程並沒有多少抵觸和矛盾,似水一樣溫潤通透的下來。直到要分開了,他才開始有些慌神。這真令他不愉快:他避免顯示出他很在意來,因為他不該顯示出難過。就像兩個對擲橘子玩耍的孩子,即使橘子砸到了眉,也不能哭出來。這是事先默認的遊戲規則,一個哭了,另一個也會哭起來的。
既然這麼想了,他便樹立了勇氣。他得承認,他愛她,但他或者無法確認她對他的情感,於是,男人的卑劣出現了:他不能為她賭博。所以,他須得顯得漫不經心。可是在這個雨季午後,他不免多疑了一下。許是將要到來的離別使他緊張:看看她的側臉,平心靜氣的樣子。她接了個電話。她太靜,以至於讓他覺得,她送他走不帶半點感情色彩。
到了車站,他撐著傘和她一起排隊。她的手扶著他撐傘的右臂袖子。他的左手按上她的手背,隻覺得一片冷。周圍的人們企鵝一樣對他們漠然無視。他看她,發現她將臉揚向別處。他又有些迷惘了。猜不出她是沒心思看他,還是不願讓他見了自己不快樂的表情。
他開始回憶他們在一起的細節。一點點的碎碎念。她愛吃的巧克力,他們一起看的電影裏,羅賓斯死去的鏡頭。他們喝的酒,她醉後閃動的睫毛。她睡著時因感冒而輕微的鼻息。她嗜好的辣。她樓前的水仙花。她模仿肥皂劇女主角的發音。有些細節讓他覺得,她與他愛她一樣愛他。有些細節又讓他覺得,似乎她對他心不在焉。在對細節的反複考量中,他看著她起身去為他買了瓶橙汁。他握住她的手,她笑了笑。
他又犯了一次蠢,故作平淡地對她說:我們也許再不能見麵了。她點頭。他看她的表情,想看到些哀傷。她的神色還是淡淡的,右手指輕輕撥弄左手的鐲子。他想說一些甜蜜的話,但他懷疑說出來後他會一發不可收拾。雨季讓他們的手都很冷。他找到了她的手,他們並肩坐了一會兒。
她起身去接又一個電話時,他無法控製自己盯著她。看見她笑時,他的心有一些酸。他知道他是嫉妒了。隻是這感情不能明白地表達出來。他試著往別處想。可是無論怎麼繞,他都會回憶起那個電話。現在,握住她的手,對她說出一些海裂山崩、冬雷夏雪的誓言,也許會改變這一切?但他清楚得很,這隻會讓生活變得糟糕。他對她依然不確定,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劣、怯懦和自私。於是,他又為自己找了個借口:他們都不是可以控製生活的人。
她回來了,不聲不響坐在他旁邊。好像是知道了他的感情,她伸出手來,拉過他的手。她用指尖在他手心裏寫字。那幾個字使他的心裏溫暖了些。他看她的容顏,忽然發覺她神色楚楚可憐。他開始感受到了她的哀傷——與他的哀傷類似。他握緊了一下她的手,搖了幾下。她的嘴角勾出了一絲笑。
車站宣布檢票,她看著他,看見他笑了笑。人群像卓別林電影中的流水線,不留空隙。他被擁上了車,隔著車窗望見她仍在站台上立著,像被風吹瘦的紫苑菊。他把行李放好,又跑下車來。他怕把對話拉進沉重裏,隻好對她說:雨季了,天冷,要注意身體。這些話廉價而無趣。她答應了,讓他在路途中好好照顧自己。她說對不起,本應該再對你好些的。他笑笑,說:很好了。
他說自己要上車,要她先走。她不肯,被說了半天,才點了頭。他進了車廂,靠著車門發呆。他想他終究沒有對她說一些會讓彼此太難過的話,這說明自己成熟了。他看看車窗外,細雨習習,她在站台上站著,麵色蒼白,雙手插在毛衣口袋中。因為梳了兩個羊角辮,更像個小女孩兒。她一直在那兒,直到車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