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記》
父親午睡時,庭院裏跳出了幾隻螳螂,壓彎了柔和的澤瀉草。它們沒有看見簷頭的黃雀。大概初春的暖和讓它們忘乎所以了吧。
倘若不是秦國軍隊圍住了大梁城,這樣的春日正適合旅行呢。
引漿者的車轆轤聲在園牆外響著,幸好這樣的聲響不至於影響父親。喜歡開軒而臥、無所謂日光和風的他,對於大梁市井之間的聲音,已經渾然無所謂了吧。
“就像你在水裏時,聽不到水的聲音。”父親是這樣說的。
那個人是薄暮時分來到的。
故去的信陵君所賜的宅邸僅夠二人起居,我父親又一向閉門不出。初時客人的手敲打輕窄的木扉,我還誤以為是雨聲。
為了不驚擾父親,我便輕快地跑去開門。
客人穿著灰色的袍裳,袖寬而短,下裳更短,露出麻鞋。腰裏用草繩掛著一口劍。比我高一個頭。
“我想找薛公先生。”他說。
“父親正在午睡。”我說。
應當是那口劍讓我產生了疑懼吧,我沒有讓開門,這多少顯得有些失禮。客人皺起了眉,他的麵部輪廓像刀一樣。
“噢……”客人放低了語聲,這讓我對他產生了好感。“能容許在下見他一麵嗎?”
“客人的意思是?”
“我想和令尊切磋劍術。”他輕輕地拍了拍腰間的劍。我吃了一驚。
“客人,家父年事已高……”
“我並不敢對令尊無禮。”客人說,“也不會傷及令尊。在下心裏有許多迷惑的地方,希望能夠得到指教。”
“請客人進來吧。”還未及繼續拒卻,我便聽到背後的喊聲。我回頭,父親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正精神飽滿地坐著,隔著庭院看著客人。
“這位客人,請進來。”
我請客人到室中,讓他與父親各坐一席。我為客人端上了茶。客人對泛黃色的茶水投以疑惑的目光。我告訴他,這是巴蜀販出的茶葉。客人點點頭。
“我是粗人,不懂茶。”他道。“我自遠方來,是想向薛公先生請教劍術。”
父親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黃昏的天色慢慢覆下來了。我回頭看了一眼螳螂。它們跳離了澤瀉草,向塘邊的濕地爬去。客人再不開口,耐心的等待著父親。
“這位客人,是從秦國來的吧。”父親說。“口音有些像西陲之人。”
客人沉默了一會兒,他的眉形鋒利修長,此時蹙了起來。“是的。”他說。
“客人是秦國的將軍?”父親問道。
“不是。”客人說道,“我也不知怎麼回事。我入大梁後,不到半日,城門便被關了,說是秦軍圍城。可不是我把它們引來的。”
“兵凶戰危,那是他們君王的事。”父親說,“我們百姓,管不了什麼,也做不成什麼。”
回話中斷,父親慢慢的喝茶,客人看著他。
“客人學習劍術,為了什麼?”父親隨隨便便似的問道。客人籲了一口氣,把腰間的劍提起,放在桌上,好像釋了重負一樣。
“教我道理的師傅說,世上任何事都有一定的道理和法度。沒有道理,是不可以殺人的。那個師傅又說,遊俠是仗劍主持道理、侵犯法度的人。法度不平,遊俠才能殺人。教我劍術的師傅卻說,學習了劍術,人才能做遊俠。可是我看到許多會劍術的人,他們殺人卻並不講道理。我看到許多主持道理的人,他們卻不懂劍術。有些人懂道理又會劍術,可是卻被別人嘲笑和辱罵。我心裏迷惑。如今教我道理的師傅已經過世,我隻能繼續研習劍術了。”
客人頗有禮貌地將茶碗遞給我,將他麵前的小幾搬開。劍擎在手上,對父親行了個禮。父親點了點頭,從屏風旁摘下自己用的劍。我為他搬開小幾,看著他們倆各坐在自己的席上,按劍對視。父親輕聲說了一句:
“女兒,多點一些燈。”
我拿了十多碗燈,一一點燃了,散放在地上。如此室中顯得明亮得多。客人再度行禮,然後“嗆”一聲拔劍出鞘。青色的劍身頗寬,望去像闊澗中的流水。父親緩緩把劍抽出劍鞘,用劍尖輕輕劃一個圈,然後微微收回,立在身前。
我看著父親想:隻要拿起劍來,父親便依然顯得年輕呢。
父親和客人彼此注視著。客人將劍揮了兩下,激起的風使地上的燭光晃動起來。袖子滑下,露出粗壯有力的手臂,和父親的纖瘦恰成對比。客人的劍尖轉向高處,隨即像流星一樣迅速落下,直朝父親的左肩揮去。這一擊像閃電一樣,銳利的光讓我害怕,叫出了“啊”的一聲。接著是一聲“叮”。青色的光芒像燭光一樣一晃,客人的劍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父親依然保持著原有的架勢,就像一棵巍巍的老鬆樹。
客人的臉上滿是驚訝的神色。
父親卻已經慢慢地彎下腰,拾起劍鞘,不勝憐惜般將劍納入其中。他用枯瘦的手慢慢搬回小幾,端起茶碗,慢慢地喝了一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道:
“客人覺得如何?”
“謝謝薛公先生。隻是晚輩我還沒有明白呀。”
客人將劍回入鞘中,仰頭出神。父親站起身來,拍著我的肩。
“為客人去準備晚飯吧。”父親說,“把簷下掛著的雁鵝摘下來,為客人烹製。要記得加一些辛草,先生是西方來的。”
“不,不勞了。”客人站起身來,“我明天再來攪擾薛公先生。”
他向父親行了一禮,離席大步而去。父親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我站在簷下,看著他穿過庭院。踩著澤瀉草的是一雙已經爛底的麻鞋。倘若不是聽到先前持重恭敬的口吻,他的行為真會讓人覺得粗魯呢。
他出門而去,夕陽已退到了大梁城高樓房居之下,紫色的雲翳還在天西側倚著。初春的黃昏是有一些冷的,一陣風吹了簷下掛的雁鵝和鈴鐺。丁零當啷的一陣響。這些和暖的風想必也能吹到大梁之外的秦軍吧。我將門掩上,便奔向庖處。父親正在房間裏,若有所思的喝茶。
我與父親一起吃完了晚飯——從趙國到魏國,二十年來的黃昏,日日如此。這一天,父親的胃口比平時好一些。他喝了一些酒,還多吃了兩塊肉。
“能吃到女兒做的肉,真是高興啊。”他笑著說,“以後你給夫婿做時,我就已經埋在黃土裏被蛆蟲吃啦。”
我不能告訴父親這樣的玩笑讓我不快。晚飯之後,我繼續編織葛履,而父親則看著庭院,喝著未盡的酒,偶爾仰頭,看著被風吹響的鈴鐺。他的手伸了過來,拍了拍我的坐席。
“父親?”
“女兒,去看一看門外,是不是有人。”
我將木扉開了一線,卻未看到有人。將門敞開後,我沿著牆角左右張望。在西側的牆角,我看到了那西陲來的客人。他並未遠離,正坐在一個風吹不到的角落,正在啃著一些什麼。垂楊柳偶爾拂過他身邊,被他揮手掠開。我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去報告父親:
“那位客人坐在牆角呢。”
父親點了點頭,抬頭看到了我征詢的目光。他喝完了碗裏的酒,對我說:“就讓他在那兒吧。”
“是。”
“女兒,你睡不著麼?”
“沒有啊。”
“莫要怕。秦國人現在不屠城了。就算大梁破了,我們保守自安就沒事。”
“是,父親。”
第二天上午,客人來了。我父親換了一身新衣裳,坐在庭院裏的小池邊釣魚。魚們不去看他的釣絲,父親便用小石子拋進池水,嚇唬它們。
“先生。”客人說,“今天還請你賜教。”
“好,好。”父親說。
“昨晚我想明白了。”客人說,“劍術不隻是身體的行動,它還關乎心誌與氣韻。心要誠,氣才正。今天我會集全力來一搏。”
“嗯。”父親似乎沒什麼興趣地應了一聲。他將釣竿放下,慢慢拔出了劍。
這一次,兩個人是站立著對峙的。風吹了一會兒鈴鐺,吹碎了客人的頭發。客人沒有改變他持劍的姿勢,隻是皺起了鼻子,努著嘴巴。父親笑了一笑,他眯起的眼前隨即閃過一片青色光芒。客人的劍朝他擊來。“叮”的一聲,莎草被風吹得平伏了。客人的劍又一次飛出,噗嗤一聲插在綿軟的濕地上。
遊魚開始試著咬父親的釣絲。
“家父想留先生飲酒。”我念出了父親預先安排的句子,但客人搖了搖頭,緊了緊麻鞋。
“上門來打攪已是禮數不周了,”他說,“怎麼能繼續驚擾。”
“這是家父贈予先生的。”我遞給他一缶清酌,“這是家父自己澄過的。”
“那麼多謝了。”他說,並向我行了禮。
黃昏時節,南風吹下了雨。池塘的魚被驚到,扭動著腰肢來來去去。父親手扶著欄杆,有些雨飄在他的指上。父親對我揮了揮手。
“客人大概還在牆外吧。”父親像是在問我,又像在自言自語。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時,父親指了一指牆上掛著的蓑笠。
“去給客人送去。如果他願意,請他進來喝一碗熱羹。”
客人依然在牆角坐著,正在仰頭喝著清酌。雨水被垂楊柳澆到他臉上來,他似也無謂,隻是把長發不斷抹到腦後而已。我朝他遞去蓑衣和鬥笠,客人看了看我,點了點頭。
“多謝。”他說。
“我父親要我給客人的。”
“那代我多謝先生。”他說,隨即將蓑笠武裝上身體。
“父親請先生入內喝一碗羹。”
客人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擺了擺手。
這一天我睡得早,睡下時,父親依然在憑欄看著雨。他望著山木一般的烏雲,背影瘦削。雨聲一直浸到了我的夢裏,我夢見隔著一張窗紙,秦軍的士兵坐在夷門之外的泥地上,任雨水洗刷甲胄。
我醒來已是早晨。父親已披著蓑衣在池塘釣魚。待我把朝食整治好了,敲門聲也響了起來。客人戴著鬥笠,走了進來。
“多謝薛公先生。”他說。“我昨晚又想了一夜。我以為遊俠用劍,非隻用來傷人。俠是秉持大義所在,劍術也應當明大義、持正直。依仗如此的劍法,才能遊俠天下。請薛公先生指點。”
父親對客人招了招手。
“客人,請坐。”
客人在父親身旁坐下,父親塞給他一根釣竿。
他們兩個人就這樣並肩釣魚。父親釣得多,客人釣得少。但是客人的手腳很敏捷,釣絲一動,他便能把魚扯上來。魚裝了半簍後,父親站起身來。
“給它們留點後代吧。”
這一次,客人輸掉之後,父親開口挽留了:
“留下來喝些魚羹吧。”父親說,“是你釣的魚呢。”
客人點點頭,於是他第二次跪上了我家的坐席。他的麻鞋在被脫下時,直接散架了。不知道它們究竟涉過多少水了呢。
“多喝一些吧,”父親在魚羹沒有熬好之前,不斷勸客人喝酒。“大梁的二月,春寒還是很刺人的。”
“北方並沒有這樣多雨水。”客人沒話找話說,“要是下,也是雪。蓋在身上,像魚的鱗片。”
“秦國的將軍會喜歡這場雨吧。”父親說,他沉重的語調讓我一驚。幾天以來,他第一次這樣不快樂。
庭院的屋簷下落了許多紅蜻蜓。
客人不勝酒力,很快醉倒睡著了。父親略帶醉意的以匕敲盞,唱了一段趙國的歌。我猜他又想起了以前在邯鄲的舊事。歌唱完後,隻能聽見牆外雨打草的聲音。
天黑下來後,客人並沒有醒來。似乎是著了風寒,他喘氣非常急厲。父親撐起傘,去找來了大夫。藥湯喝下去了。“這個少年身子健壯得很,無妨。”大夫說。
可是終究也等了六七天才好。
“他大概是太累了。”父親說完,望了一會兒庭院。
“等到來年,要多種一些花才好。”
他略好一些了,便躺不住,問我借書看。父親的竹簡有許多字是難認得的。他不問人,一個字一個字的念出聲來。一旦被我和父親撞到便像孩子一樣臉紅起來。這一天,我看到他捧著父親在趙國時記的字。
“臣之劍,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有天子劍,有諸侯劍,有庶人劍……”
父親聽到我的稟報後笑了一笑。
連日的雨,時緩時停。大夫說禦苑許多早放的花都被澆死了。時候已經到了三月,庭院裏卻已經都綠了。池塘裏,許多魚在睡著。
客人著衣裳時,發現了我為他做的葛鞋。他走了過來,對我道一聲謝。
“客人的魚羹熬得很好啊。”父親誇讚道,“比我女兒熬得好多了。”
“經常在鄉野裏走,餓了時便隻能徒手捕魚,拿來燒吃了。”客人說,“燒慣了而已。”
“先生。”他對我父親說,“今天還請賜教。”
“這位客人,”父親說,“今天比劍,可不比平日了。”
“先生的意思是?”
“老夫我想和你爭一條命。”
這話讓我吃了一驚,但客人似乎無動於衷。
“好。”他說。
他們兩個人站進了雨裏,螳螂伏在草上,望著他們。父親仰頭看了看天,雨在他的白發上星星點點。父親籲了口氣。
“先生,我想明白了。”客人說,“我讀了先生錄的《說劍》。劍術,分為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民之劍。其氣度不同,視劍之不同,心境界之不同,劍也會不同。心高於天,劍也高於天。任意而為,劍無不中者。”
“很冷,盡量快一些吧。”父親說。
他們不再說話,他們穿著同樣出自於我手的葛履,在雨中對峙著。風吹著他們彼此的頭發,時而掠過他們的眼。在我看來,他們的身體似乎都有些發抖。
有一會兒,客人的劍似乎動了一動。父親不動如山。客人的劍尖輕輕顫抖著,像被雨點打歪了一樣。一陣南風過來了,客人的劍揚起,像雨霧中青色的山脊。一揚,一劃,隨即向父親前心點去。
“叮”的一聲。魚們驚醒了。
父親慢慢收起了劍,而客人則看著自己空空的右手。他的劍飛進了池塘,深插在泥裏,被嚇了一跳的魚們,在躲避了一會兒後,圍攏來好奇地繞著劍轉。
父親轉身進了簷下,脫下外袍,披上我遞過的新袍。客人看完了右手,抬頭看我和我父親。父親對他笑了笑。
“現在你欠老夫一條命了。”
客人在席上坐下,抬手拒絕了我遞過袍子的建議,正襟危坐地望著父親。父親則喝著熱茶,不斷發抖。
“在薛公先生要我這條命之前,我希望薛公先生能教我,究竟什麼才是劍術?莫非我真的錯了?”
“先生做得好魚羹。”父親說。“不知怎樣做得這麼好的?”
“……我說不出來。”客人道。
“我也說不出劍術是什麼。”父親說,“其實劍本是一塊頑鐵,磨尖打利,用於刺人,用於殺人,劍術與烹魚一樣有技藝。熟悉劍的人知道何時、何地、如何用力、如何出劍,如何收劍,盡在乎於使劍的人。劍術就是運用劍的術。沒什麼玄妙的。一如客人不需多想,便可以烹出好魚羹,旁人卻不能一樣。”
“那麼,遊俠需要懂得劍術,還是懂得法理?”
“如果要殺人犯禁,刀戈戟弩都能殺人,草木竹石,都可以殺人。俠既然以武犯禁,倫常、道理,都是用來破的。你以為法禁不好,那就破了它。你以為什麼是義舉,便去行它。在乎於你,不在於劍,也不在於道理。”
“……謝謝薛公先生。在下這就自盡。”
“我要先生的一條命,”父親說,“不是要先生自盡。而是想請先生,將小女送出大梁城。”
“什麼?”我和客人同聲問道。
“連日大雨,秦軍破城在即。老夫怕小女受了兵火塗炭。些須劍術,隻是雕蟲小技。我已是筋骨衰疲了。我看先生強壯,當可背著小女,從水門鳧水而出。”
父親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老腿。
“所以劍術無用……我能用劍擊敗客人,卻救不了自己的女兒。”
客人對父親鄭重地行了拜禮。
“我一定不負所托。”他說,“可是我想問薛公先生,這樣做,能不能算義舉呢?”
“急人之難,救人於水火,當然是義舉。”父親說。“我也要敬謝客人。”
父親朝我轉過頭來,輕撫著我的頭頂,道:“女兒,別哭。”
入夜之後,雨落無聲。父親在身後將木扉關上。我引著客人,直到水門。雨勢漸小,客人低頭看著流出水門的河,皺了皺眉。
“小姐請用帶子牢牢縛住。”他讓我貼他背站好,便如此說。我用兩根大帶,將自己緊緊綁在他背上。
“令尊大人膽子也大,”似乎為了排遣尷尬的時光,他開始跟我搭話,“居然放心得下我這個秦國浪人。”
“家父認為,”我抑製著流下的眼淚,盡量讓聲音平和,“先生是位義俠。”
“什麼義俠……”他的腦袋在水裏沉浮著,“我也不過是個匹夫罷了。”
“可是父親不是說,隻要做了義事,就是義俠了嗎?”
“我是輸給了薛公先生,”他說,“踐約而已。不能算義俠。”
我的眼淚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似乎感覺到了。
“這是小姐第一次離開令尊大人吧。”他問道。
“嗯。”
“初時離家,心裏都會不快活的。”他說,用腳測了一下河流的溫度,“我當年離家時,晚上睡覺都用布條綁著口,唯恐喊出娘來。”
“客人與令堂相依為命的嗎?”
“嗯。”他點了點頭,蹲下身子,“我和小姐不一樣,我沒有父親。”
離開大梁比想象中的要容易。他手足並用的在水裏滑蹬,穿過了水門。河道並不長。我們在一片濕地上陸,他穿上了我為他做的葛鞋。我們沿山而逃。我熟悉地形,而他似乎長於奔跑。如是彼此扶持。天逐漸亮起來的時候,我們已攀到了山上,回望大梁城時,我發覺那已經像一個大盒子。我看到了山腰處,森林一樣的秦軍陣。持續了許久的雨在這一個早晨停了,陽光在雲間出現的時候,我居然感到陌生。
“什麼聲音?”他問。
“雷聲?”我問。
我轉眼看時,看到貌似雷聲的轟鳴自遠方奔來,遠處的水線頃刻即近,領頭的是咆哮的泥漿。張大了口,被雨澆為一片泥濘的大地被無情席卷,蒼茫大水浩浩不絕,裂石折木、懷山襄陵的奔湧而來。儼然天降河流一般,直衝向大梁城牆。
“秦軍用水攻了。”客人說。
我睜大眼睛,呆呆看著下麵曾經是黃土飛揚的大地,轉眼間已是一片澤國。水直漫過大梁城牆,大雨般澆進了城池。城垛成了堤壩,小巷變成河流。大梁的房屋頂變成了礁石。人們急急忙忙,爬上屋頂。衛兵們在城上顫抖。一片聲音在不斷地被重複著,與水聲爭相呼應:
“秦軍淹城!秦軍淹城!”
我坐了下來,坐在山石上。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發著抖,看著黑色的秦軍駕著舟楫,從山腰出發,大張旗鼓地殺入大梁城中。那些坐在屋頂的人民,就像我曾經靜坐垂釣的父親。我看不清自己家的院子了。
“我們得走。”他說,“這裏離秦軍陣太近。水略退了,我們就要往東走。”
“就這樣,”我說,“大梁沒了?”
客人不說話,不過他也沒再催我。
“魏國,也沒了嗎?”我問。
客人笑了笑。
“我見過三次了。”他說,“這是,第四次。”
他的聲音被風吹散了,落進了山的耳裏。我沒去想他在說什麼,我覺得我似乎該哭,可是卻又不想哭。我想望到我的父親,可是望不見。
客人蹲了下來,看著滔滔流水。“水也可以殺人,”他說,“比劍,有用多了。”
“嗯。”
“屠殺黎民,算是不義吧?”他問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幸好他似乎也不打算要我回答。他凝望流水的時刻,我想了一會兒水裏的紅蜻蜓和螳螂。
“先生,”我回過頭來,看著他的臉,問:“我和我父親,一直都沒有問,你尊姓?”
“我叫子衡。”他說。
“尊姓?”
他想了一會兒,說:
“我姓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