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城

我正是在哈拉庫圖城紀殘編讀到如下詩句:

哈拉庫圖城堡為行商往來之要區,

古昔有兵一旅自西門出征歿於陣無一生還者,

哀壯士不歸從此西門壅閉不開今辟東門

——昌耀·《哈拉庫圖》

殘破的卷軸在狹長的木桌上被緩慢展開。那老邁的異域僧人,用手指輕輕彈著那僵木般的紙片邊緣,馬的卷毛與碎微的木屑隨著塵埃散向地麵。那古稀老人般皺紋滿麵的紙上,扭曲古拙、頓挫沉重的字體,使人能夠在一點幽暗如豆的燭光中,尋覓到書寫者心路中艱澀的步履。在老邁的異域僧人夾雜著駱駝般喘息的,口音並不標準的翻譯中,我們得以在拂曉時分,在這個邊陲的寺廟中,聽到一段古怪的故事。

距離我們的腳步踏入這個寺廟簷影四十七年前,寺廟的方丈接到了寺廟以西四百裏,深居流沙之地的太陽城向寺廟釋放的信鴿。信的內容極其簡單。女子的筆觸與口吻,向寺廟提出了要求。與其說是在邀請,不如說是在明確的索取一個僧侶。方丈派出了自己的大弟子,寺廟中最為聰慧與健壯的僧侶。年輕的僧侶騎著老而有慧的白馬,戴上遮陽的草笠、防沙的紗巾和月白色的僧袍,背負著裝滿水、麵食、紙筆、經書的包袱,向西出發。十二天後,識途的白馬帶著草笠、紗巾、包袱歸來,在馬鞍上,用馬韁特意捆好的一個卷軸,四十七年中一次次成為好獵奇的旅行者索窺的劇本。

卷軸是由年輕的僧侶手書。在其開頭,年輕的僧侶描述了太陽城的風景。在經曆數日跋涉,月白色僧袍被染成黃色之後,太陽城出現在僧侶的眼前。令他殊為驚訝的是,太陽城的東門,並未向他開啟。那本應是東門的穹洞,塞滿了磚礫與積石。在城垛上等候著他的,戴著麵紗的老年婦女們,對他指示著方向。識途的老馬繞過太陽城橢圓的城牆,從西門進入了這個古老的城。他信馬由韁的穿越這狹小的城市,在城的中心看到了一口井和一個馬槽。在老年婦女們無言的手勢下,他的馬在城東的一座低矮的民居前停下了腳步。他跨下馬來,在婦女們推開的門前猶豫了半晌。出於修道者坦然沉靜的心境,他緩緩地推開了門。門上散落的塵埃在陽光下像金幣般耀眼。木紋列布的家具稀寥地排布在房間中。在顯然應當端坐著房屋主角的座位上,一個白發無須的老人正凝望著他。老年婦女們無聲的將門關上。桌上一點碧油油的牛油燭,成為生命在這個房間中的唯一可視證據。

僧侶說,從以下開始,都是這位老人的敘述。

如果必須擁有一個名字,老人說,他願意被稱為奔馬。在他的肌肉尚未萎縮之前,號為奔馬的男人可以在婦人喝幹十碗麥酒的時間內環繞太陽城跑一圈。在太陽城的婦人們眼中,矯健強壯的奔馬是值得被傾慕的。在黃昏時分他跑罷數遭,在城中的井旁挽衣飲水的時候,年少的婦人們會睜著眼睛仔細地看他。

名叫月亮的少女是奔馬的少年時代,太陽城眼睛最亮的女子。在奔馬跑累了倚著城牆,仰起頭伸直修長的小腿喘息的時候,月亮會提著裙子跑來為他端上一碗井水。井水在後來的一些日子裏換成了麥酒。這一現象一直延續到月亮的父親在某日晚上摸一遍自己床下,發覺原先沉穩厚重的麥酒甕變輕之前。

在太陽城的曆史上,迅疾矯健的,如駿馬一般的男子,更容易獲得人們的崇拜。在口口相傳的故事之中,太陽城的最初,隻是一片荒漠。頭纏白巾的祖先們騎著耐勞的馬來到這裏,在風沙中失落了水囊。在風不吹襲的夜晚,銀色的月光鋪在沙礫滿布的地上。而祖先們則深陷絕望,等待著次日早晨的馬尿。然後,一匹白馬立起身來。它吸著鼻子,在月光下顯得狂躁而興奮。它修長的四蹄擊打著地麵,用鼻子不斷挖弄著地麵。母馬們驚訝地看著它健美的軀體因興奮而扭曲。白馬的主人驚疑不定地走到白馬的身旁。後半夜,在白馬駐足的地方爆發出了人們的尖叫。孤注一擲的祖先們在白馬的鼻子下挖出了一口井。摻和著沙子的水被不斷掬入人們的口中。沾滿水光的胡子們抖動著,笑聲在荒漠上蕩漾得很遠。天亮的時候,祖先們已經決定,要在這裏築一座城。

以井為中心的一座橢圓形城很快被造成。在井旁,充滿敬意的祖先們為井的先知者白馬築起了一座馬槽。在所有馬匹嫉妒的眼光下,白馬被喂以相對最為新鮮的草料。太陽城在荒漠中立了起來。有了井水和雄駿的馬匹,幹麥、牛羊、陶器、紙、油料、樹種和木材,被陸續運來。太陽城成為了繁榮的城鎮。白馬成為了膜拜的對象。在最為迷信的居民結婚時,甚至會虔誠的拉來白馬,作為婚禮的見證。

在享受了二十年榮華之後,白馬抵擋不了風沙和烈日。即使馬槽的頂上每天由殷勤的居民們更換柴草,白馬依然在不斷老去。時光的句點在一個午後無意間點下。還是少年的奔馬端著陶罐走在飲馬的路上時,驚訝地看見白馬已經仆倒在地,閉上了眼睛。陶罐被摔碎在地。水流迅速被沙地吸收。奔馬用他的飛毛腿跑遍了城的每個角落。最有經驗的牧人確證了白馬的死亡。人們哭泣著簇擁著白馬。沒有人願意去將它的屍體搬離。

決議隨即做出。由閑暇的孩子們每天負責用樹葉驅趕騷擾白馬屍體的蚊蚋。即令如此,腐爛依然無可挽回的發生。為白馬守夜的孩子在回家後嘔吐、發燒,做起了白馬腐爛成膿血的噩夢。在數天後,居民們做出了決議。白馬的鬃毛被小心的割下。塗滿香料的屍體被火化。一兩塊女子食指長短的黑色骨殖被揀了出來,連同鬃毛一起盛放在一個精致的陶罐中,永久性的擱放在了馬槽之下。天氣晴朗的時候,陽光可以透過馬槽上方的柴草,落入陶罐中,照亮那先知先覺的骨殖和鬃毛。

奔馬二十五歲那一年,一匹桀驁的黑馬進入了太陽城的東門,為城民們帶來了一封書信。書信的措辭極為從容。遠方的馬賊一路洗劫而來,已掃蕩了七座城鎮。厭倦了刀刃見血的過程,馬賊們希望可以享受一些溫暖的問候。太陽城的居民們隻要獻出適量的酒、食物、水、富有長力的馬匹以及若幹婦女,就可以免卻被屠滅的命運。白須的老人念誦著這封書信時,血氣方剛的青年們憤怒地跳了起來,並且舞動長刀。月亮的哥哥,一個臉上帶有牛角割痕的男子,喊出了大家的心聲:

“讓他們的足跡在太陽城的東門前為止。讓他們在那裏流盡最後一滴血。”

全城的男人們都出動了。從五歲的孩童到八十有餘的老人。一共一百三十九人,持起了刀和棍子,坐上了那些或健壯或羸弱的馬匹。父親讓孩子坐在自己的身前。不善騎馬的人由善騎者在旁引導。一百三十九人在朝陽東升的時刻,自東門而出。浩瀚酷烈的陽光照耀著男兒的胸襟。一百三十九人兵戈鏘鏘,出門而行。女人們蒙著麵紗,在城垛上揮手相送。奔馬在騎著他心愛的青馬出門時,看到了月亮對他舞動手帕。望見自己的意中人注意到了自己,月亮紅著臉,將自己舞動的手帕,湊在自己的唇邊,然後向奔馬再次舞動了起來。一百三十九人的隊伍跨出了東門。由於隊伍眾多,缺乏指揮,馬蹄的印記也散亂歪斜,看上去像眼光拙劣的井匠的作品。

黃昏時分,太陽城東門城垛的婦女們,看到了一條飛奔的人影。月亮認出了自己的意中人。那個飲用過自己端上的水,偷吻過自己的手,喝麥酒時滿麵通紅的矯健男子。從東門鑽進太陽城的奔馬沒有看任何人。他沿著街跑向自己的房間。婦女們呆呆地望著他把門拍上,仿佛有惡魔在追襲著他。城門旁的大嬸吸了吸鼻子,做出厭惡的表情。

“他撒尿了。”她說。

夕陽與地平線交接的地方,出現了浩蕩的馬隊。數十匹馬烏雲遮日一樣蜂擁而來。婦女們麵如白紙,啞口無言的看著馬賊們驅趕著她們父親、丈夫、兄弟、兒子的馬匹,一百三十八具屍體拖在了馬匹的後麵,在馬賊們優雅溫文的步伐下,顯得像壯麗的尾飾。夕陽越沉越低。馬賊們用手帕遮著臉,平靜地踏入了太陽城的東門。

在奔馬的敘述中,他最後一次看到月亮,是在那天夕陽泯滅最後一絲光芒的時刻。月亮踢開了他的家門,用驚怖而憎恨的眼神瞪視著他。雙手抱頭,顫抖不已的奔馬,抬起了頭。月亮吐出了一口唾沫,落在了奔馬的臉上。奔馬聞到了血腥味兒。他抹了一把臉上的唾沫,看到那是一片殷紅。他的情人倒了下去。他看到他情人的牙縫間鮮血奔湧而出。她的眼睛始終圓睜著。誰都看得出那裏頭的血絲代表著憤怒。夕陽的光暈抹過她的眼,然後墜入地平線。奔馬說,在那個時刻,他覺得自己忽然老了很多年。很多東西從他身上消失了。

“確切地說,”他說,“從那以後,我就沒長過胡子。我覺得,作為男人的一些東西,從我身上消失了。”

奔馬在夜色降臨之後出了門。他貼著牆角悄然移動,一直到他的目光能看清井旁的動靜。

馬賊們的馬已被拴牢。他們正圍坐在太陽城生命之源的井旁,聚飲著美酒。地上死著四個麵帶怒色的婦女。二十多個剽悍凶狠的馬賊,在肆無忌憚地談論著太陽城的一切。

“聽說這口井是他們立身之源。”一個馬賊說。

“井是任何城鎮的命脈。”一個老馬賊說。“我最喜歡的就是朝井裏扔石頭。聽撲通的水聲。”

“把井填埋了?”另一個馬賊說,“等把這一切都夷平?”

一個馬賊把陶罐摔得粉碎。神聖的白馬骨殖像糞便一樣被灑在了地上,連同那衰朽的鬃毛。馬賊們無所謂的用腳撥弄著骨殖:

“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