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馬糞。”

甕的碎裂聲。顫抖的奔馬聞到了熟悉的香味。那曾經被月亮偷來供他享受的麥酒,如今在碎裂的甕中搖漾著,在月光下散發著醇香。馬賊們歡呼著,歌唱著,迫不及待的飲酒。月亮緩慢的升了起來。太陽城的婦女們縮在井的周圍,用仇恨的眼神注視著他們。

奔馬聽見了嗞嗞的聲音。他從指縫裏望了過去,看到在早晨慷慨激昂地說要殺盡馬賊的男子,月亮的哥哥,那身材修長的屍體,被馬賊們扔到了火堆中。男人們的屍體無一例外地被扔入了火堆。馬賊們拔出馬刀,切割著男人們的肌肉。婦女們咬齒縫的聲音與滋滋的烤肉聲形成了對照。奔馬閉上了眼睛。他聽見了馬賊們牙齒咀嚼人肉的聲音,以及滿足的飽嗝聲。

真奇怪。在這樣的時刻,他忽然抬起眼來。他看到了月亮。皎潔明媚的月光,圓潤無瑕的月光,從頭頂瀉落下來。他伸出手來,看到自己的手掌清明純粹。一把把月光在他周圍遊蕩著,舞動著。他又回過頭來。在皎潔的月光下,白馬的鬃毛和骨殖,在沙地上被不斷的遊戲式地踢來踢去。

這個世界上一定是存在著什麼值得紀念的事情。某個刹那,某個人,可能做出完全不合常理的事。年輕的僧侶自作主張的補白說:由於一些特殊的事例,他相信神祇的力量。在那天的月光下,奔馬忽然長身而起。他從角落裏衝了出來,直撲馬槽。他像一頭餓狼一樣撲到了地上,將馬的骨殖、鬃毛,連同沙土,一起瘋狂的吞入了嘴裏。盤腿而坐的馬賊們來不及拿起他們鋒利的刀。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人爬起身來,一麵拚命的朝嘴裏塞著那些他們視做馬糞的東西,抖動著喉結強行吞咽,一麵去踢那些焚燒著屍體的篝火。馬賊們憤怒了。他們跳了起來,抓起馬刀,揮舞起一團銀光,朝著那膽大妄為的男子追去。奔馬近乎癲狂的踢飛著柴火,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刀已經貼到了他脖子的皮膚。啊,刀就在他身後了。奔馬開始奔跑。他修長的雙腿在這個時候展示出驚人的能量。二十多個怒糊塗了的馬賊舞動著馬刀在他身後步行追擊。

“我想我不能停下來。白馬的骨殖在我體內。我就是白馬。我是太陽城。我不能被他們抓住。城不能死。我邁開兩條腿,跑得像風一樣快。馬賊們舞動著刀在身後尖叫著。我朝東門跑去。東門。我穿過穹頂的東門。一百三十九個人出去,隻有一個人生還的東門。他們追不上我。我穿過東門的穹頂。黑壓壓的城牆在我頭頂。我穿過去了。敞開的東門洞。我看到了星和月亮。啊,那月光如此之美,多年以後我都可以回憶起來。那時我忽然覺得,我活了。因為我知道,神出現了。”

年輕的僧侶說:很多事情,證明了神祇的存在。

“我聽見像雷一樣的聲音。而月亮在那裏,沒有雨水。我回過頭來,看到了東門完全塌了。塌了!塌了!城牆崩倒了下來!所有的馬賊都被埋在了城牆磚下。一百三十九個人出征隻我一個人逃命生還的東門啊!塌了!我還活著。馬賊們,都死了!”

一切都忽然靜了下來。月光之下,他緩慢地繞著城牆,小心翼翼地觀望了一遍。馬賊們無一例外地死亡,死得毫無爭議。一百三十八個男人,二十四個馬賊。太陽城忽然變成了死之城。隻有他一個人活著。肚子裏藏著白馬骨殖和鬃毛的男人。

“事情過去了四十年。”奔馬說,“我沒有能力再生育一個孩子。我知道我成為了白馬的替身。我之所以沒有自殺以謝,就是因為我成了這個城的新標誌。我要代替白馬活下去。而眼下,我快要死了。我的罪孽使我的屍體無法再保佑太陽城的平安。所以我祈求你。你是修道的僧侶。你一定有一個辦法。”

說到這裏,這衰竭的老人,這年輕時的臨陣脫逃者、城市的恥辱和英雄,城市的象征和核心,對僧侶露出了乞憐的表情。“我有一個辦法。”他說,露出近乎瘋狂熱情的微笑,“你是修道之人。我隻有求你才能做到。”

“他的辦法非常荒謬。然而,在說完這個方法後,他沒有給我反駁的機會。他舉起刀來插進了自己的喉嚨。熱血奔湧。他笑著說:‘還來得及!要快!要快!’”

接下來,是僧侶的獨白。

“這個奇怪的老人,這個怯懦過、英勇過、逃避過又拯救過的老人,在臨終前,為了留下這個城市的信仰,因為害怕自己的罪惡無法保證光榮的流傳,他想出了一個方法。他讓我吞噬了他的身體,使我成為了這個城鎮的新的核心。而我已經決定投井。以我的清白之軀,使白馬的骨殖、白馬的靈魂得以在這個城市的井、這個城市的地下永遠盤桓。太陽城的男人們至此全部死去。而太陽城的東門將永不開啟,靈魂將永不熄滅。”

文明

他的國家處於一個尷尬的地理位置。

在他麵前展開地圖,他會羞赧地把手指滑向一片無人的荒漠。那裏不存在豐沛的水源、茂密的林木,沒有群山,沒有大河,沒有芳香的植物,沒有出沒的猛禽。沒有任何值得大書特書的往昔,沒有絲毫值得掛懷的特征,就像一張沒有五官的麵容。

這個國家的政府和他的疆域一樣蒼白和茫然。當你要求參閱國家的史冊時,他們會告訴你,他們不懂得什麼叫做曆史。沒有任何記憶被流傳下來。每一代國民都在享用著屬於自己的生命,至於他們的前輩和後代,對他們來講並無意義。

他便是這麼一個國家的國王。

一個春天的黃昏,國王在磚石堆積成的王宮裏接見了一個旅人。這個異邦人緊張得瑟瑟發抖。如你所知,這樣一個荒涼偏僻的國家,難得能夠來一個客人。好客的衛兵在郊野中看到了這個人,不由分說地將之橫拖直拽到國王的座前。

這個異邦人留著黑色的長發,用白色的絲巾紮住。他身上穿著白色的絲製長袍,站在國王麵前,他仿佛耀眼奪目的貴金屬。慵懶的衛兵們自慚形穢的從他身旁走開,連國王都覺得很尷尬——看看自己灰色的麻布衣服,國王不得不承認,這個旅人比他更像一個國王。

最初的交談顯得艱澀很困難,因為國王發覺國家的母語體係如此簡單,以至於無法準確表達自己的意見,更無法讓旅人知會意思。在經過手勢、統一音節後,旅人展現出博學的一麵。他很輕鬆地順應了國王的發音,並且放鬆了情緒。國王用欽慕的目光打量著旅人,聆聽著他的說話。

“我來自東方,”旅人說,“正要去尋訪傳說中會唱歌的山穀,在那裏果實永遠鮮美、流水永遠清澈、陽光永遠溫暖、天空永遠蔚藍。我厭倦了我過去所在的帝國:繁雜的交通、腥臭的城市、爾虞我詐的人際關係、戰爭、欲望、禁錮。”

國王好奇地聽著,並不時看衛兵們:他們和他一樣,茫然地眨著眼睛。

“呃,冒昧的請問,”國王說,“交通、城市、戰爭、欲望、禁錮,這些東西真的那麼可怕嗎?”

“很可怕。”旅人鄭而重之的說,“陛下,像您這樣的國王是最幸福的:輕閑、自然、質樸,無為。這是人間帝國最好的姿態。沒有壓迫、欲望和邪惡的一切。”

國王感到很羞慚,因為他覺得旅人在諷刺他——這些被旅人鄙夷的一切,他的國家都不擁有。

“您怎麼能夠單身穿越沙漠呢?”國王問,轉了個話題。“您身邊甚至連食物和水都沒有。”

“我有一支筆。”旅人說,從袖子裏抽出一支竹管,尖端是白色的毛。國王貪婪地注視著這支奇怪的東西。

“這是東方帝國神話中的物件,無意中被我得到。依靠這個,我能夠畫出任何我想要的東西,而那件東西會隨即變成真的。”

“噢?”國王驚訝極了,“現在,能給我畫一棵仙人掌嗎?”

衛兵和國王注視著旅人的筆尖在空氣裏劃動。一棵仙人掌巍然立在了大殿上。國王的眼珠都快爆出來了。

“這這這,這就是說,隻要您辛苦一下,我們的國土,就可以遍布仙人掌啦?”

“這樣一來,我們的國土就成為綠洲了。”寥寥的大臣之一諂媚地說。

東方的旅人微微的皺了一下眉。國王沒有放過他這個細微的動作。

“您有什麼問題嗎,尊貴的客人?”國王說。

“沒有……隻是,為什麼要畫無數仙人掌呢?”旅人問。

國王想要回答他“因為我們的國家最美的植物就是仙人掌啊”。可是,某種奇特的思緒攫取了他的衝動,他微笑著,擺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

“啊,當然,我也希望能夠有一些別的……嗯,親愛的客人,您可以畫一些有意思的東西。一些淳樸的、美麗的、可以為我的王國增色的東西。我們固然很難給予什麼,但是善良和智慧如您,一定知道給一個貧窮的國家展示一些繁榮昌盛的景象,是何等的重要。”

“嗯,好的。”

國王隨著旅人走到了王宮外,麵對著荒漠和幾株愚蠢的仙人掌。日光灼熱,落到國王的臉上。國王皺著眉頭用手擋陽光。旅人看了一眼國王,然後信手一揮——一棵巨大的懸鈴木出現在了地麵上,那茂密的樹影,為國王和大臣們提供了陰涼。

“啊,這真美!這樣太好了!”國王興奮地喊道。

旅人揮舞著長袖,隨心所欲地描畫。懸鈴木一片一片地樹立起來,地上開始盛開爛漫的紫苑菊,香子蘭叢掩映在廣袤的草地上,群鳥開始在枝頭鳴囀,灌木叢的清香混合著風吹落的花瓣,在王宮的周圍蔓延。清澈的流水出現在林間,河底的圓石光滑得幾乎反射陽光。細碎的沙子不斷的在水中散開。草叢中開始有兔子和刺蝟出沒,鬆鼠的身影在樹枝間若隱若現。越過樹林,出現了起伏的山巒,奔湧的河流。山巒的青翠曲線漸行漸遠,向大地的遠方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