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目瞪口呆地觀望著這一切。他的衛兵們已經無法抑製住喜悅,操起手裏的長槍,朝那些飛奔的兔子們追去。在漫天草長鶯飛的爛漫之聲中,國王轉過眼來看看旅人,後者正微笑著擺弄著筆尖,嘴角是一絲矜持亦無法遮擋的自得之情。
旅人被作為貴賓留了下來,國王大擺宴席,散居在國家周圍的一些國民也來參加,國王親自為貴賓斟酒。大宴三天之後,所有人都酒足飯飽,滿意的捧著肚子,躺在了王宮用花朵鋪就的地毯上。國王與旅人並肩躺著,兩人從王宮屋頂殘破之處望見了星辰的流轉。國王用很低的聲音問旅人:
“這就是,您以前,所在國家的樣子嗎?”
“嗯,差不多吧。”
“什麼叫差不多呢?”
“應該說,我以前的國家,一度是這個樣子。”
“那現在呢?”
旅人用警惕的神色瞥了眼國王。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國王滿臉通紅,不知道是因為醉酒、脹飽,還是羞赧。“能不能讓我,再領略一點,嗯,你們國家的樣子?趁著大家都喝醉了,睡著了。我想給他們一個新的驚喜。”
旅人坐起身來,安靜地看了會兒國王。他的眼神淩厲而深邃,直射到國王的內心。
“有些事,”他說,“可一而不可再啊。”
“沒關係的。”國王說,“您就放手幹吧。”
國民和衛兵們醒來時,發覺他們睡在一個大理石砌成的宮殿的台階上。站起身來,他們走到陽台上,看到宮殿的外麵,是一圈浩蕩的河流。鱗次櫛比的房屋布滿了國度的四周,河流之中有著載滿糧食、香料、絲綢的木舟。遠方有廟宇、冶煉所和回廊,伐木工人正急於製造新的船隻和弓箭。牛羊成群地穿過草原和森林,走向遠方的田野。而此時,旅人和國王正並肩坐在王宮的屋頂,俯視著這遼闊的疆域。
“這些真美。”國王讚歎道,“這些真是太美了。我熱愛這種感覺,這使我感覺到人是異於其他動物的。人是美的。世界是美的。啊,我親愛的貴賓,這些本來需要我們熬過多久的時間,經曆多少的磨難才會成真,而您大筆一揮便可以成就這一切。您難道不是神的使者嗎?您難道不是上天賜給我們的禮物嗎?”
“你現在愛這一切,”旅人說,“就像所有的君王愛他們的國度一樣。但是,這些都不會長久。寺廟會發生宗教的鬥爭,旱澇會帶來農田的歉收,牛羊死去,百姓憤怒,他們會搗毀船隻和農具,向你這個國王發起討伐。你會被迫與他們辯論、戰鬥,被他們斬首。因為有草地,有冷暖的陽光,有水流,所以會有降雨,有風,有不可預知的未來。雷霆會劈毀房屋,劈死人民。猛獸會來侵襲,直至將你們撕咬得粉碎,我的國王。”
旅人的預言使國王又一次開始憂心忡忡。噢,會這樣嗎?他想。不,我可不能坐待這一切發生。國王拉著旅人的手,開始央求:
“我萬能的貴賓,我神聖的旅人,智慧和神通的化身,能否麻煩您再次舞動您的筆,為我們提供遮蔽風雨、猛獸和命運的東西?讓我們可以不畏懼自然的一切災難,能夠健康而平安的生活。”
旅人思慮了很久,歎了口氣。
“好吧。”他說。
再又一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旅人和國王開始了行動。他們飛速地奔跑,在國土的四周繪畫著不可思議的一切。國王熱情萬丈,不斷提醒著旅人,增添著他想象到的一切。他欲求不滿,他貪心不足,他興奮得全身發抖。旅人則嘴角噙著微笑,接納了他的一切要求。
翌日清晨,國民們像在做夢一樣,迎接著他們的新國度:他們看見周圍是一片海潮般起伏不定又波瀾壯闊的城牆。那些淺灰色的城牆曲折優美,帶著遙遠的上古氣息。他們走在由光滑的青石板整齊鋪就的大路之上,抬頭就可以看到懸鈴木。樹幹秀頎挺拔,帶著那個風華絢爛的時代特有的詩意輪廓。樹皮上遍布著斑斕秀麗的花紋,巨大的樹冠將綠森森的影子投映在整個國度。道路的兩側種植著萋萋芳草,在早春時節洋溢著清新的香味,在風裏習習飄動,溫柔如茵。在居民們居住的地方,色彩如黃昏般溫暖厚麗的長廊,洋溢著白銀色彩的殿宇,以及粗重高大的宮牆。在城牆麵對山峪浩浩吹襲的風口,佇立著巨大的風車,用一種傲岸而固執的姿態隨著大風的吹動不斷旋轉晝夜不停。在圍繞著王宮的河流之上,無數細小的支流,如水渠一般深遠的流去。無數或正方形、或六邊形、或圓形的島嶼廣場,由無數平直的青石拱橋或是竹製浮橋互相連接著,漂浮於環宮而流的河上。舊貌換新顏的王室貴胄達官富人們穿著錦衣華服牽著毛色鮮明的狗來到廣場漫步,觀望著靜靜流逝的藍色河水。和旅人一樣穿著白衣的詩人們在新月形的拱橋邊彈奏著七弦琴,吟唱著異國他鄉的歌曲。致力於鑽研藝術的畫工將紙鋪在橋頭,然後手執鵝毛筆支頤沉思,尋找著一個適合的入畫之景。在那些圓形廣場上則圍坐著那些喜愛鑽研醫卜星象的年輕人,正捧著圓規勾畫國度的建築結構。在那些零星分布的島嶼上,盤膝坐著語言藝術家們,他們旁若無人吟誦著詩歌,一邊將浮在河麵彼此島嶼之間木製的酒杯輕輕推向其他人所坐的島嶼,一邊也拈起一杯來一飲而盡。
“您滿意了麼,國王陛下?”站在宮殿的穹頂之上,旅人問道。
“我看到的是什麼奇跡?”國王說,“我看到了一座城堡,一座可以用來對抗自然的城堡。自然力對我們不再起作用了。我們可以抵抗瘟疫、颶風、暴雨、地震、野獸、災荒,我們可以自給自足的生活在這片大地上……這是什麼,這是人類的偉大創造嗎?告訴我,偉大的貴賓,我應該如何稱呼這一切?”
旅人鳥瞰著這宏偉的國度,他一手勾畫的世界,微笑著說:
“文明。”
“文明……是的。文明。人類的財富。和自然做鬥爭的勝利憑證。啊,我們注定要幸福了。我們再也沒有憂慮了,是嗎,我的貴賓?”
“人類是永不滿足的。因為人類彼此永不信任。”旅人說,“因為不信任,所以彼此不願意奉送自己的私有財產。所以,會有貨幣,有爭奪,有矛盾,有各種各樣的人。他們的索求各自不同,而且都遠遠超過王國可以提供的度。他們需要彼此聯係,會浪費時間,他們需要彼此溝通,會不斷誤會。他們會為了爭奪更多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彼此掙紮。文明無法壓製人類的野性。他們永遠貪得無厭。”
“那麼,隻要繼續發展文明,就可以解決這一切了?”國王說。“是吧?文明是萬能的,文明讓我的國度從一個荒漠變成了一個城堡,文明使我們不再懼怕那些恐怖的東西,轉而開始彼此鬥爭,文明一定也能消解彼此的鬥爭的。來,我的貴賓,請您最後幫我一個忙吧,好嗎?”
旅人深深地歎了口氣,把頭低了下去。他的臉上有森森的陰影,令國王感到詫異。
“怎麼了,貴賓?”國王問。
“您可知道,”旅人說,“文明繼續的發展,就會發生逼迫我離開的事件。您可知道,文明並不能解決一切。出於您對我的禮遇,我可以滿足您的願望,但,這是您的最後一個願望了。”
“好的。”國王說,“我保證。”
一夜又過去了。
“現在,您感覺如何?”旅人問。
旅人和國王在大街上走著,一個女孩兒在公用電話亭中被三個小流氓搶了皮包,正在後麵拚命喊叫著追趕。醉漢們從酒吧裏闖出來,跌倒在人行道上。大屏幕電視在播報著國度內部各處刑事犯罪的記錄、通貨膨脹的窘境、跳樓自殺的人數,偶爾穿插的廣告在展示著新型的毒品。汽車的尾氣使國王不斷咳嗽,繁雜的交通使兩個人跌跌撞撞無從下足,不斷有孩子指著他們寒傖的服裝大聲的喧笑。樓房在不斷地被建立,價格在不斷的攀升。鳥兒被獵槍所射殺。森林被夷為平地,變成高速公路。王宮成為了舊陳列品展覽室,不斷有偷兒從中竊取前朝的碎瓦,作為古董品收藏。
“這便是文明。”旅人說。
“嗯。”國王說。
“我要走了。”旅人說,“離開這個國度。我已經把這個國度變成我必須離開的一個地方。我要去一個沒有文明的地方,好好想想清楚。”
“您在走之前,最後滿足我一個願望吧。”國王說。
“什麼?”
“用您的神筆,讓我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國王說。
“這是一個沒有國王的時代。我已經失去了自己。我永遠是一個荒漠的國王,我不可能成為文明的一員。我不屬於這個時代,而這個時代也不需要記得我。這個國度的人們擁有新的世界觀和記憶,他們是新的神話。而我,已經無關緊要了。讓我消失吧,偉大的旅人,親愛的貴賓。讓這個世界擁有屬於它們自己的記憶,不要讓他們再看到我,再想到他們已故的昏庸無能的,絲毫不文明的國王。”
他手裏,拿著金製的圓規
上帝在那無窮寶庫中已將它準備
畫出所有的造物和這個寰宇,一隻腳
放在中心,另一隻旋轉
向那廣闊、深沉、混沌中畫出
說道:“周邊就這麼遙遠,世界
就這麼寬闊。這就是你們的疆域
這就是你們的大地。”
——彌爾頓《失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