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
張鈴兒趴在石頭後麵,盯著那隻烏鴉。那隻漆黑的老鳥,斂著雙翅高高站在枯死的樹枝上,對這個荒涼的春天漠然視之。張鈴兒看到它時而朝左看,時而朝右看。張鈴兒在尋找著烏鴉搖頭的節奏。他的右手攥著一塊堅硬的石頭。風把黃土一層層的吹了過來,烏鴉用嘶啞的聲音叫了一聲。張鈴兒的心開始跳了起來,他躍躍欲試。
把手上的石頭捏了兩下,他發覺自己的右腿已經麻了。為了不影響投擲,他把右腿曲起來。他沒有想到那粗糙的土地已經刺透了他的破爛布褲。腿離開地麵的時候,嶙峋的碎石給腿上留下的血印,使他忍不住像所有九歲少年一樣叫了起來。
“哎喲!”
再抬起頭時,樹枝掛在白雲的臉上,烏鴉已經飛走了。張鈴兒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扔掉石頭,捧著自己已經發麻而且被碎石刮傷皮肉的右腿,情緒低落。過了一會兒,他聽到背後有腳踩浮沙的聲音。他扭頭,看了一眼,喊了一聲:
“爹!”
“腿怎麼了?”
“剛才想打烏鴉,一直趴著,腿麻了!”
張三蹲了下來,伸手為兒子在腿上拍拍打打。過了一會兒,張鈴兒把右腿伸屈了兩下,站起身來。張三依然蹲著,抬起頭看他年少的兒子。春天的陽光落在張鈴兒的頭發和臉上。滿麵塵灰和缺少食物的清瘦,都不能使這個九歲少年的明朗英俊減色。
“爹,李叔叔呢?”張鈴兒問。
“你李叔叔去找河,看能不能抓到魚。”張三說。
“我剛才差點就能打死烏鴉了。”張鈴兒說,“我們就能吃烏鴉肉了。”
“烏鴉吃死人肉的,我們可不能吃啊。”張三說。
“老虎也吃人肉,為什麼大王還要吃老虎呢?”張鈴兒問。
“因為……”張三捏了捏鼻子,咳嗽了兩聲,“大王是我們的大王。他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
“他想打仗了,就得有人陪他打仗吧。”張鈴兒說,“可是我和李小小打架,都會被老夫子罵,說是不符合仁義道德。”
“鈴兒,”張三說,“蹲下來,爹給你吃點東西。”
張鈴兒和張三在那棵枯死的老樹下並排蹲著。張鈴兒吃著一大塊蘿卜。幼小年輕的牙齒喀嚓喀嚓的粉碎著蘿卜。“甜。”張鈴兒說,“爹,又有些甜又有些辣。真好吃。”
“那可不是,”張三說,“吳郎中不是說過:甜蘿卜加大碗茶,氣得大夫滿街爬?”
“真的會那樣嗎?”張鈴兒問,“我沒有看過吳郎中爬過。”
“我也沒有。”張三說,“吳郎中是讀過書的人。再怎麼樣,也不會爬。”
“我隻見到他趴在地上過,”張鈴兒繼續說,“就在他房子裏。他趴著。李叔叔按著我的眼睛把我拉走的。他那個樣子,像是一隻準備爬的烏龜。”
“他永遠也無法爬了。”張三說。
張鈴兒把最後一塊蘿卜一口合進嘴裏,他年輕的嘴裏發出清脆的咀嚼聲。讓人幾乎可以感覺到那鮮甜清新的味道。張三吞了一口饞涎。張鈴兒直著脖子吐了兩口氣,他聽到烏鴉又在什麼地方鳴叫了兩聲。張三手裏的蘿卜遞了過去。
“把這塊也吃了吧。”張三說。
“爹你吃吧。”張鈴兒體貼地說。
“爹不餓。”張三說。
張鈴兒看了看張三,張三用舌頭潤飾著他的嘴唇,那上麵像多難的山丘一樣布滿幹渴的裂痕。張鈴兒順從地接過了呈細長條狀的蘿卜,掰下了一小段,然後一口咬下了尖端的一截,一麵咀嚼一邊把蘿卜遞回給張三,含糊地說道:
“爹我吃了,這些你吃吧。”
“你吃。都吃了。”張三說。“吃得飽飽的。”
“我已經飽了。”張鈴兒說,“我都要打嗝了。”
張三把蘿卜接了過來。張鈴兒慢慢地咀嚼著蘿卜,還沒有喉結出現的脖子不斷蠕動著,張三知道,他的兒子在一點一點把粉碎的蘿卜送下肚去。
地平線上出現了兩條人影。張三站起身來,他看到了李四和李小小。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張三看著他們一步一步走近了。張鈴兒跳了起來。
“小小。”他喊道。“你們找到吃的了嗎?”
“我他媽的。”李四踢了一腳那烏鴉棲息的老樹上。
“找到河了嗎?有魚嗎?”張三問。
“河?他媽的魚?都幹了。河溝裏都是石頭,蟲子,破碗。肯定有人餓死在那裏了。屍體給拖了。我他媽的。再走遠了,我就回不來了。”
“我爹給我蘿卜吃了。”張鈴兒在一邊把手裏的一小段蘿卜遞給了李小小,李小小接過來,看了他父親一眼。李四看都沒看他。李小小於是苦著臉說:
“我不敢吃。爹沒讓我吃別家的東西,我吃了會被打的。”
李四聞聲回過頭來,看了他兒子一眼,又把頭轉回去了。他把手揮了一下。李小小立刻張大嘴巴,一口把蘿卜含進嘴裏。
“好吃。好吃。又辣又甜的。”李小小說。張三的目光從李四的肩後望去,望著李小小,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