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李四問。他的眼睛裏漲起了血絲。嘴唇旁像螃蟹一樣堆滿了唾液曬幹之後的白色痕跡。張三的眼睛空蒙蒙的看著遠處,像在尋覓著那不可見的烏鴉。灰色的塵埃被春日的大風揚起,像密密匝匝的蝗蟲一樣在遠方的地平線搖擺。張三聽見自己說:

“咱們到一邊兒說。”

“小小!”李四喊,“跟鈴兒在這兒玩兒。”

“好,爹。”小小說。

張三和李四走得很遠,走到他們倆的孩子看上去像兩個黑點,分辨不清誰是誰的時候,張三蹲了下來。李四靠著一塊石頭,低頭看著張三。風呼呼地吹著。冬天過去,夏天未來。慘淡鬱悶的季節,在無草的大地上延伸。張三咳嗽了幾聲,拿破袖子遮著嘴。

“沒找到吃的。”李四說。

“嗯。”張三說。

“去臨淄還遠。”李四說。

“嗯。”張三說。

“交換吧。”李四說。

張三一聲不吭。他在地上揀起一根短短的枯樹枝。幾隻螞蟻在沙地上走過。張三用樹枝去拍其中一隻螞蟻的頭。螞蟻飛快的遁走,躲過了這一擊。張三目送螞蟻們朝一個洞穴鑽去。

“不是說好了嗎?”李四說,“找不到吃的,就交換。”

“我兒子,他,剛才吃了蘿卜。我最後一點兒吃的。都給他了。”張三說。

“我看見了。”李四說。

“我兒子還特意給你兒子留了一點兒。”張三說。

李四把頭回了過去,看了看遠處那兩個親密無間的小黑點。張三看到他的背影。過了一會兒,李四擦了擦臉,把頭轉回來。

“交換了吧。”他說。

“孩子的娘如果看到了,非得把我們倆都殺了。”張三低著頭說。

“吳大夫說,她們倆是餓死的。”李四說,“鈴兒的娘和小小的娘,都一樣。”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張三說。

“我也就一個。”李四說。

“到臨淄還要幾天?”張三問。

“好幾天。這一路都見不到吃的了。薛地和定陶的村民說,一路上過去的大梁人,像蝗蟲一樣。”

“我很想回大梁。”張三說。“我想回去看看那裏是不是還打仗。”

“我們是不能回去的了。”李四說,“哪怕不打仗了我也不回去。”

“為什麼?”張三問,“你那麼喜歡山東嗎?”

“我怕了。”李四說,“打仗。殺人。那個山東來的姓孟的老師,跟以前的大王說過好些話。可是大王還是要打,要殺。我看到外國的兵殺來了,屠了村。我不回去。家被燒了。牛被殺了。”

“你不敢回去,是因為你怕吳大夫。”張三冷冷地說。李四回過頭來,看他。

“我怕吳大夫。”

“你怕。因為你吃了他。”

“你也吃了他!”李四吼道,張三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把頭低下去。

“是我殺他的又怎麼樣?他那麼老了,他老婆也死了。他一個人跪在那裏。老頭子。哭。我在窗外,我聽到了。他還能逃出大梁嗎?他肯定會被那些兵給一戈紮死,挑起來燒掉。我拍死了他。一塊磚頭。他看著我老婆死,不救她。說是餓死的。他活該死。把他煮了。你也幫忙了。你生的火。你添的水。你那時還哭,假哭。你的兒子也吃了吳大夫的肉。我知道,你一定給他吃了。我也吃了。我還給我兒子吃。你也不幹淨。你敢回去嗎?我吃了。我認。我逃走。我就是不要死。我要活下去。”

“我們都能活下去。”張三說。

“不能!再餓一天,我們四個都死了。都死。屍體趴在沙子上,豺狗來咬。螞蟻來啃,烏鴉來叼。沒了。我們不能都死。孩子死了可以再生。不打仗了,我們在山東娶媳婦,吃大蒜。我們身子骨都壯。生孩子。我的孩子還叫小小,你的孩子還叫鈴兒。交換吧。我們得活著,我們得活。”

張三把頭低得很深。他像一匹不堪重負的老馬一樣深深的傴僂。李四把他拉了起來。

“交換吧。”他說。

張三被李四拖著向前走。他踉蹌的腳步踢起了黃沙。張三感到自己的眼眶開始湧出了眼淚。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兩個黑點越來越近。兩個孩子蹲據的身影出現在他眼裏。他聽到李四問:

“小小!做什麼呢!”

“我們捉螞蟻,爹。”李小小說。

“小小。”張三感覺到李四鬆開了自己的手。他看著李四伸出手來,摸了一下李小小的腦袋。這麼高大的一條漢子的背影,此時彎了下去。李小小驚疑不定地看著他的父親。似乎他父親的表情很令人驚訝。張三看到李四用兩隻手慢慢摸著李小小的腦袋,鼻子,嘴唇,脖子。最後,李四重重的把兩隻大手拍在李小小的肩上,直起了身子。

“張三叔叔有話要跟你說。好玩的事。”李四說。

“噢。”李小小抬頭看了看張三。他的眼神像兩泓水一般明淨。張三的身體抖了一下。

“鈴兒。”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