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棲雲客棧掩隱在一片夜色當中,兩層的木房像一個熟睡的嬰兒,門前掛著的兩隻燈籠,隨風輕晃。酒旗在空中獵獵迎風,呼啦作響。廊槍在墨黑色天空的襯托下,像一隻踏瓦淩空的燕子,做起飛狀。客棧前那條悠長的巷子,沒有一絲人影兒,青石板被昏黃的月光照亮,濕淋淋地泛著冷光,偶爾有一隻貓兒狗兒閃過,也是慌慌張張的。

這夜晚,深邃得讓人有些不安了。

突然,一個蒙麵人從屋頂跳卜'落地無聲,側身疾步走過通道。剛一拐彎,迎麵遇到另一個蒙麵人,兩人在狹長的走道打了個照麵,瞬間都定住了腳步。其中一個蒙麵人略一遲疑,拔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到了後門,他手握闈欄,正準備一躍而下,外麵突然亮如白晝。

“開門開門……快點!”樓下拍門聲此起彼伏,日偽保安隊長劉貴帶了二十多人,齊齊站在客棧大門前,瓦斯燈舉得老髙。

拍門聲一響,驚動了周圍的狗,它們開始不停地狂吠,整個黑夜的寧靜突然就被撕碎了,就連一直隱藏在雲中的月亮也探出了腦袋,似乎要看個究竟。

樓下喊聲急促,燈光在眼前晃動,就像怪獸伸出的瓜子要朝人撲過來。立在圍欄前的蒙麵人慌了神,複又折轉回來,四處查看,他想知道剛才碰見的黑衣人哪裏去了,可哪還有蹤影?客棧所有房門緊閉一一剛才就像是碰見了自己的影子,他心裏不由得陣陣發涼。蒙麵人根本無處藏身,他心裏暗叫聲“不好”,碎步退回到扶梯前,往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一撐圍欄,縱身而下。

樓下麵,劉貴將大襟一敞,順手提出手槍。兩層樓的客棧在他劉貴眼中仿佛隻是一隻小黃雀,已經被踩住了翅膀,飛不走了。

劉貴在趙城地界上是什麼人物?街上的野狗見了他都跑!自從幹上了日偽保安隊長,壞事早被他幹絕了,欺行霸市、調戲婦女都少不了他。拿劉貴自己的話說一“老子就是日本人養的一條狗,日本人指哪兒咱就打哪兒。”有手下說:“隊長怎麼能罵自己呢!”劉貴卻說:“咋啦?在日本人麵前我就是一條狗,但是除了曰本人,老子在趙城就是一條狼。”

劉貴昂頭瞥了一眼客棧,吩咐手下,“給我前後都闈起來,老子不信他蛆蟲變蒼蠅一能飛了不成!”

有人快步跑到客棧後院,就見一人從二樓跳卜來,就地一個翻滾,撒腿直奔院牆。

“別動,再動老子開槍了!”

後麵是幾把槍,前麵橫一堵牆。蒙麵人定在廣那裏,馬上將手舉起來,應道:“別開槍,別開槍,各位老總,小的我可是良民呐。”

聽到吵鬧聲,客棧內大部分人都醒了。有罵娘的,有咳嗽的,多半還是小心翼翼地推開窗戶看,看到舉起的槍,趕緊悄悄掩了窗戶,屏氣凝神。

客棧老板水棲雲從房間慢步走了出來,站在二樓欄杆前朝下看,她好像剛剛睡醒,滿臉的慵懶和倦色,打著哈欠問:“是誰在下麵咋咋呼呼呀……哎喲,劉隊長,這又是半夜來鬧騰啦?”

說到半夜鬧騰,劉貴就覺得有些窩囊。先前見這娘們兒風騷得緊,算得上趙城數一數二的美人,雖然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寡婦,總得要有人心疼吧?於是劉貴有天晚上就摸了過來,將槍放在桌上,一把將水棲雲按到了床上,心裏暗道:真他媽是水做的啊,身子骨軟和得很。可不等他有別的動作,一把槍頂在了他後腦殼上,喝道:“給我滾。”劉貴身子當時就僵硬住了,說道:“兄弟,有話好好說。”

水棲雲坐了起來,拉了拉衣服,喝道:“滿囤,把槍還給劉隊長,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這個滿囤,是水棲雲客棧的廚子,雖是個老實人,愣頭愣腦的,但哈樣兒的菜都做得出來。劉貴心雖然虛,但仗著有日本人撐腰,轉過身來威脅說:“你小子不想活了是吧,敢拿槍指著我,你要敢動我一根毫毛,老子讓你全家連坐!”

滿囤絡腮胡子抖一下,拿左手在臉上一抹,下了狠心一般甕聲甕氣地說:“連坐我不怕,我是孤兒,光棍一個,你要想欺負水老板,我跟你一命換一命!”

一股涼氣從劉貴心底升起,心想:這小子不怕死,我現在是日本人的紅人,丟了命不值得,等找個機會做了他。他點了點頭,說:“行,有你的,我走!”

這件事以後,劉貴還像沒事人一樣,白天照樣來,隻是晚上不敢輕易出人客棧了。而水柄雲照樣和人打情罵俏,似乎和誰都挺曖昧,水蛇腰不知道迷倒了多少趙城的漢子。

但今天,劉貴說話的口氣很硬,他用槍將禮帽往旁邊一別,朝門檻旁啐了一口,說道:“水老板,趕快幵門,有一個蒙麵人行動可疑,跑到你們客棧了,我得查查。”

水柄雲下樓,吱呀把門打開,將脖頸後麵的半截頭發從旗袍裏麵抽了出來,一揚脖,耳垂上的翡翠耳環也跟著晃動。“客人們都在休息,你這--查,老娘的生意還做不做了?”

“這不都是因為公務嘛!”劉貴伸手去摸水棲雲的下巴,水棲雲一偏臉,他摸了個空。見劉貴動手動腳,滿囤從門後擠了出來,瞪著眼睛,像要吃人,他聴幫子一鼓一鼓的,讓劉貴看著就心虛。有嘍喚跑過來彙報:“隊長,抓住了那個黑衣人,在後院。”

“趕快帶過來!”劉貴將摸空的手在身上揩了揩,擼了一把滌綸袖子,莫名地來了氣。

兩個手下押著蒙麵人過來了,往劉貴麵前一推,讓他跪下,指著他說:“就是他,這小子還說自己是個良民。”

劉貴將蒙麵人麵罩一拉,一張麻子臉出現在麵前,小眼睛滴溜溜亂轉,單眼皮快速眨了幾下,泛出了一絲霧氣,讓人頓覺狼瑣。劉貴上前當胸踹了他一腳,說:“你小子還敢自稱是良民,叫什麼名字,良民證呢?”

挨了一腳以後,蒙麵人像一根彈簧從地上跳起恢複了原位,叩首道:“老總饒了我吧!我叫趙三,趙家屯子的,良民證沒帶身上。”

“說,替誰辦事?為啥在皇軍倉庫邊轉悠?”

“冤枉啊,我啥也沒幹!”趙三隊在地上幹號,磕頭如搗蒜,小眼睛卻像機關槍來回掃。

“給我綁起來,嘴硬,帶回去好好審!”劉貴一揮手,將槍插回了腰身。

有人摁了趙三的肩膀,拿繩子死命勒。趙三小眼睛直瞪瞪的,掙紮著站起來說:“老總老總,我報告,你們要找的那個人不是我,裏麵還有一個。”

劉貴張大嘴,一把抓起趙三胸前的大褂子,問道:“什麼,還有一個?你小子不跟我說實話,老子就地斃了你!”

“我來隻是想偷摸順點東西,正準備下手,突然見另外一個蒙麵人,也是剛剛進來的模樣。各位老總,你們是不是抓錯了?”趙三一臉哭相,兩眼露出乞求,整個身子開始往下癱,要不是旁邊有人架著,估計就快倒了。

站在一旁的水柄雲圍著趙三轉了一圈,擺著手說道:“這位小兄弟,可不要胡編亂造!你來我店裏行竊,偷雞不成蝕把米,但也不能胡亂說話,我這客棧在趙城開得堂堂正正,可容不得人栽贓!”“爺爺,各位爺爺,我真不敢,我說的句句屬實啊:

“水美人,那就對不住啦!”劉貴一揮手,十來個人闖進了堂屋。堂屋是招待客人吃飯的地方,擺滿了四方桌和長條椅,桌麵都被抹得油光閃亮,木質紋路吃透了油水,發出幽幽的暗光。劉貴拖條長凳過來,右腳橫擱在左腿上,左手再扯著敞口布鞋,說:“裏裏外外好好搜,一個老鼠洞也別放過。”

“水老板,他們……”滿囤眼裏露出不滿,咬牙準備衝上前。水棲雲眼神不自覺地往樓上看。一隻花貓被嚇得突然從門裏竄了出來,蹲在橫梁上警惕地打量周圍,時不時還拖長聲音叫上兩聲,那聲音在屋頂打著旋,又淒涼又恐怖。

日偽隊員將門拍得山響,從上而下,把所有人都趕到大廳集合。不一會兒,房間都騰空了,客人都怒不敢言,站在大廳裏等待問訊。

“各位,深更半夜叫你們下來,都別嫌煩,我劉貴執行的是公務!”劉貴將右腳往下一蹬,站起來,“有亂黨混了進來,為了保證趙城的安全,不得不把大家叫醒。”

大廳裏麵近幾十人都麵麵相覷,小聲議論著:“亂黨,什麼亂黨?”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劉貴狗漢奸一個,哪裏還能談保證趙城的安全。

“把趙三帶進來,讓他指認!”

趙孑踮著腳尖往人群裏來來回回看了半天,終於繃不住跪了下來,“老總,當時我嚇壞了,我是真沒看清啊!”

“廢物,給我去屋裏搜!”劉貴氣得又坐了下來,抹了豬油的頭發泛著油光,他不自覺地拿手往後捋一下。

幾十個日偽隊員把樓板踏得山響,在客棧裏橫衝直撞地搜索,開門聲關門聲響成一片。

“隊長,搜到東西了!”隨著一聲喊叫,木樓梯被跺得直籲,曰偽隊員歪把子媚笑著跑到劉貴旁邊耳語。

一把飛刀,一張字條。劉貴將字條看了,緊緊搛在手裏,再把飛刀往桌麵上一拍,“二樓最西邊那間屋是誰住,站出來!”

人群中開始有鬆動,事不關己的開始往兩邊靠。

“是我住!”

眾人紛紛朝應聲的地方看去,二十多歲的一個年輕人,額頭光亮,利落的短發,雖然穿著寬大的長衫,還是壓不住一身的英氣。他旁邊還站著一位年紀相仿的姑娘,紮兩個小辮,穿一件碎花洋衫,眼波流轉,驚恐中透著不諳世事的單純。

“你住?給我帶走!”

“慢著!我一直在客棧裏未曾離開一步,不知道犯了哪門子事,各位當差的總得給我一個說法吧。”年輕人並不驚慌,不卑不尤地說道。

“是啊,我哥哥是好人,你們不要亂來!”姑娘在一旁幫腔,說完拉著年輕人胳膊,躲在了他身後。

“說法,這就是說法!”劉貴將字條往桌上一拍,狠狠地說道。

四周都安靜了,瓦斯燈將大廳的角落照出一股魅影,浄獰畢現,一隻隻飛蟲拚命地往燈上撞,義無反顧。水棲雲扭動著水蛇腰,穿過桌椅投影,說道:“劉隊長,這紙條上寫的什麼呀,值得你發這麼大的火?”

劉貴瞄了水棲雲一眼,嘬一下牙花子,“這……這就是抓他的證據,沒什麼好說的,把這兩個人都帶走,回去一用刑,老子不怕你們不招!”

“劉隊長,你從我這裏帶人走總得有個理由吧,單憑一把飛刀一張紙條就抓人,這以後誰還敢住店?”水柄雲挨著劉貴坐下,靠得很近,一陣幽香讓劉貴的心撲騰撲騰地跳。他趕緊穩了穩神,看著水柄雲的胸脯,深深吸一口氣說道:“這小子是奔著廣勝寺來的,廣勝寺裏藏著什麼,我想你們都知道。”

“看你說的,我這開店做買賣的,不管別人閑事,哪裏知道廣勝寺有什麼東西!”

“水老板真不知道?”劉貴眯著眼問。

“哎喲,劉隊長你就別賣關子了,都把我這心勾到嗓子眼啦!”水柄雲用拳頭輕敲胸口,嗔道。

“廣勝寺的《趙城金藏》啊,現在誰不知道這東西是大日本帝國皇軍看上了的,他要奔這去,老子能放過他?”

水柄雲一驚,掩了櫻桃嘴說:“《趙城金藏》?”

《趙城金藏》是一部刻於金代的佛教大藏經,之所以叫《趙城金藏》,是因為它默默無聞地在趙城縣的廣勝寺保存了近八百年,直到1933年才被巡遊至此的範成和尚發現。《趙城金藏》總共有六千九百八十多卷,它之所以珍貴,是因為人們所熟知的唐僧取回來的《開寶大藏經》由於年代久遠,早已經亡失了。而《趙城金藏》所反映的恰恰就是《開寶大藏經》的原貌,全世界隻此一部,這不得不說是一個重大發現,是中華民族文化得以傳承的寶藏。當然,《趙城金藏》並不僅僅是一部佛教典籍,它還包羅萬象,涉及曆史、文學、醫藥、建築等領域,可以說是一部百科全書。而且,《開寶大藏經》對中國的文化曆史曾產生過深遠影響,就連《永樂大典》也是受其影響,模仿之而編成。所以,《趙城金藏》一經發現,各方人員都在打它的主意,都希望能把《趙城金藏》收入囊中。

歪把子已經搜過了那年輕人的身,把手搭在了年輕人肩上,使勁推搡。年輕人眼裏露出迷茫神色,說道:“劉隊長,這是不是一場誤會?我是來大槐樹尋親的,哪裏知道什麼金藏?”

“是啊,我們也不是出家人,要那些個東西做什麼。”妹妹從哥哥身後站了出來,滿臉無辜,拿眼睛掃了一眼劉貴,又馬上避了回去,很是害怕的樣子。

劉貴見妹妹長得一張瓜子臉,兩眼幽深似潭,忍不住上下打量,“嘿嘿”一聲笑了。他走到兩人跟前,俯視著問道:“你們兩人叫什麼名字?”

“李方正!”

“李潔茹!”

“好!”劉貴想迎住李潔茹的目光,哪知李潔茹的目光垂了地。他拿手在油腦袋上抹了一把,說道:“水老板,這兩人來多長時間了?”

“也就三五天,嗨,這不廣勝寺快辦廟會了嘛,來的人可真不少,我這店啊眼看就要住滿了。”

“行,各位休息吧,這兩人給我帶走!”劉貴簡單抱了一下拳,甩手往門外走去。

李方正扯著脖子,髙聲疾呼,“你們冤枉好人,你們應該調查清楚,這是有人在陷害我,你們中計了!”

歪把子用槍柄使勁往他腰眼上捅了兩下,邁著八字步說:“少給我耍滑頭,快走!”

“等等!”劉貴將邁出門外的腿收了回來,兩臂抱於胸前問道,“你說說看,是誰在陷害你?”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幹的,幹這事的人應該就在他們中間。”李方正眼裏突然有了悲憤之色,抬手指向擠在大廳的人群。人群裏騷動一下,大家都低頭縮脖。

劉貴狠狠掃了剩下的人一眼,警告道:“各位聽好了,不久就是廣勝寺廟會,要是有人再敢惹出亂子來,老子不管你是誰,統統抓回去。在趙城縣的地盤上,都給我收斂點。走!”

“哥^哥一你們放了我哥!”李潔茹追到門口,傷心欲絕地喊。

“大家都早些休息吧,吵著各位了,明天我給大家送新炸的‘媽拖兒’(趙城小吃,玉米糖漿混合麵粉炸製的食品)嚐嚐。”水棲雲瞟了一眼李潔前,冷冰冰的並未理會,而是朝其他人招呼。這事發生在她店裏,從她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驚慌,也不知道她心裏是不是有什麼不快。少了輕浮散漫的水棲雲,反而叫人看不懂了。

眾人開始散去,七嘴八舌地往各自房間走,嘖嘖聲不停,有好多人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向李潔藥,搖著頭回了房間。

“放開我的手!”日偽保安隊一走,水棲雲的貼身丫頭蓉蓉甩開順子的手,趕緊上前把門關了。原來剛才店裏的夥計順子一直拽著她,她幾次想上前,都被順子給拉住了。

“劉貴就是小日本養的一條狗,總有一天,我要把他的尾巴給剁了!”說這話時,順子還一個勁地摸著胸口。他天生膽子小,在店裏跑堂,卻練就了油嘴滑舌。平時沒事的時候,和客人逗個嘴解個悶子的都不在話下。但真要遇著事了,他卻往往躲在了一角,並不敢出頭。

“你?”蓉蓉撇了一下嘴。

“咋了?他要是敢動你一下,我就剁他的尾巴。為了你,我啥事都敢做。”順子脖子一梗,將手揣在了袖筒裏。

“誰信,滿嘴跑火車!”蓉蓉雖然心裏很高興,但嘴上卻故意說道。

“行了,你這個丫頭,恐怕姑姑就是死了,你都不會站出來!”水棲雲狠狠瞪了蓉蓉一眼,斥道。

“我早就想出去了,順子一直拉著我,我才不像他那麼膽小哩!”

“蓉蓉,你這心眼兒咋不透亮,我這是保護你擔心你呢。再說了,水老板有滿囤照顧,妥妥帖帖的,是吧,水老板?”順子聳一下鼻子,兩眼猛一眨,做了個鬼臉。

“閉嘴,小心把你嘴給撕了!”水棲雲開始往樓七走,居髙臨下地看了一眼癱坐在四方桌邊的李潔節,欲言又止。

還是蓉蓉瞧明白了她的心思,回屋將門關了說:“姑姑,看那兄妹倆挺可憐的,剛來這裏人生地不熟的就惹上了一身事!”

水棲雲房裏佛香繚繞,正北邊用垂簾隔開,供了一座觀世音菩薩,左右兩邊還有一副偈語:觀從心底發,音自靜中生。佛鼎裏香灰落了厚厚一層,發出淡淡的清香,看得出來,是日積月累留下來的。房裏正中間擺一張八仙桌,四張凳子,凳子上刻著鏤空的騰龍戲鳳,整個房間顯得幹淨素雅。趙城人都說這個水棲雲水性楊花,但要進過她房間的人肯定就不這麼認為了。水柄雲的房間,半扇屏風,一簾垂珠,平實樸素,一點兒也不見花裏胡哨。但是,趙城人說水棲雲水性楊花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她的母親去世得早,父親是縣裏有名的鄉紳,一直沒有續弦,把水柄雲嫁出去後,也算了卻一樁心事,前幾年也去世了。但哪承想,水棲雲剛嫁過去沒幾年,她那丈夫無緣無故地得了一場重病,也一命嗚呼。丈夫的守靈期還沒滿,就見著水棲雲開始不安分地和人打情罵俏了。按理說,一個單身的寡婦,多少還是挺不容易,值得讓人同情的,但誰能容忍一個浪蕩的婦人?和水棲雲打交道的人,都是圖一樂和和玩笑。她也容易接近,漸漸地,大家都覺得這個水棲雲就是那麼一個風流女人。但在外麵讓人生出不少非分之想的水柄雲,冋屋之後,很多時間卻是在佛堂前度過,上香、禱告,從不耽誤。

水柄雲上了一炷香,坐在桌前,說道:“蓉蓉,你覺得李方正會是那個蒙麵人嗎?”

“不太像。那又會是誰呢?”

“那就不知道了,店裏人多手雜,指不定是什麼人幹的:雖然這麼說,似在水棲雲看來,那個李方正兄妹根本不像普通的老百姓,出現在趙城,也著實令人生疑。

“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幹?”

“為什麼?還不是為了《趙城金藏》。”水柄雲若有所思,抬眼望向黑洞洞的窗外。窗外彌漫著一片霧,仿佛在天和地之間織了一道道輕紗,那些輕紗飄來蕩去的,一會兒像波濤起伏,一會兒乂像蒸氣飄逸,沒完沒了,非得要等太陽出來,它才會徹底消失……

日軍駐趙城指揮部,牆上掛著大幅地圖,電報聲響個不停。指揮官橫山一郎少佐接到了一份密電,說是有日本東方文化考察團,特奉天皇旨意,到山西趙城來探尋一件絕世瑰寶,命令指揮部與其密切記合,爭取盡快將寶物運抵東京,敬獻天皇。落款是1942年3月14日。

自從趙城淪陷以後,日軍就將整個縣城控製了,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時不時還下鄉掃蕩。1933年,《趙城金藏》(簡稱金藏)被發現後,就在世界上引起了強烈反響。後來,北平圖書館還將一係列金藏展出,金藏更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被稱為稀世珍寶。戰火燒到趙城以後,日本人終於有機會把目光瞄向了金藏,準備進行赤裸裸的文化掠奪。

日軍指揮部是幾排平房圍成的一個大院子,大門口有日軍站崗,還用鐵絲搭成了路障,坐落在趙城的東南角。副官邊渡浩野看了密電,有些不明白,說:“橫山少佐,趙城縣的絕世珍寶已被我們搶掠一空,早已存放在倉庫,過不了多長時間就能運到太原,哪還有什麼絕世瑰寶?”

橫山一郎腳蹬長筒馬靴,戴著白手套,手握腰刀,頸後的肥肉疊了幾層就像抬頭紋。“愚蠢,考察團要探訪的絕世瑰寶是《趙城金藏》!”自從占領趙城以後,他壓根瞧不起中國人,在打擊八路軍和遊擊隊這件事上,他是下了大工夫的,隻是收效甚微。現在聽說日本東方文化考察團要過來,他馬上就想到了安全問題。

“皇軍的職責是攻略城池,趙城已經被我們攻陷,《趙城金藏》能有多大價值,值得如此大動幹戈?”

“混賬!考察團自有用意,執行命令!”

“是!”邊渡浩野站得筆直。

站在一旁的翻譯袁文耀是中國人,他穿一身中山裝,戴著圓框眼鏡,胸前別一支鋼筆。袁文耀謙卑地走上前,“少佐,要不要盡快安排下去,做好接站事宜?”

“是的,文化考察團帶隊的是上原康夫先生,此人很有頭腦,但也很自負,不好接近,必須要確保他們的安全。”

說起來,上原康夫還是橫山一郎的老師。起初上原康夫以文化學者的身份在中國待了近二十年,上海租界、東北、北平都曾留下他的足跡。他曾經自負地說過,對於中國,他比中國人都了解。上原康夫六年前才回到日本,擔任軍校的教授,橫山一郎就是他眾多學生中的一員。

“是,我馬上布置,確保萬無一失!”袁文耀低頭應道。在日本人麵前,他總是一副謙卑的樣子,但他的眼裏有一種讀書人的憂鬱。

“先等等,讓劉貴進來!”橫山一郎抬起一雙鷹眼,下了命令。劉貴在指揮部院子裏等待召見,他本來無所事事地抬頭看院子裏的鳥叫,聽見袁文耀喊他,腰一下就繃直了。他小跑進屋,諂媚笑著說:“太君,您叫我。”

“我問你,昨晚來偷窺我皇軍倉庫的是什麼人?”橫山一郎臉上麵無表情。

袁文耀翻譯了一遍,劉貴馬上說:“報告太君,人都被我抓住了,審了一夜。其中一個叫李方正的有很大嫌疑,隻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招。不過太君放心,我有辦法讓他開口。”在用刑逼供這方麵,劉貴還是有十足把握的,要不然他也當不上日偽保安隊長。有一次抓住了一個疑似共產黨員的人,劉貴硬是將人屈打成招,到皇軍那裏領了賞錢。將那屈打成招之人槍斃以後,劉貴的名聲便愈發大『起來。

邊渡浩野喜歡戰爭和暴力,凶殘成性,在他看來,沒有武力征服不了的事情。他一巴掌拍在桌上,“好大的膽子,再不招,就將他拉到城門口槍斃示眾,以顯我帝國雄威。”

“袁先生的意思呢?”橫山一郎冷冷問道。

袁文耀沉吟了一下,建議道:“萬萬不可要其性命,如果真是此人,反要留他活口,放長線釣大魚,從他嘴裏想必可以得到我們想知道的東西。”

橫山一郎陰險地笑了,咬牙道:“放長線釣大魚,好好審!目前八路和遊擊隊還很猖獗,不能放走一個漏網之魚。”

“是,太君您放心,有我在,一個八路都別想從我眼皮下溜走。”

袁文耀扶一下眼鏡,說道:“好像不對啊劉隊長,昨晚來窺探倉庫的隻有一人,你抓來了兩人,這會不會有什麼紕獮?”

劉貴打了個磕巴,說道:“不……不會,這小子住在水棲雲客棧,我們一路追過去,將客棧都包圍了,他飛都飛不走。另外一個趙三,是小偷小摸,我也給他一塊兒弄回來了。”

袁文耀說:“這樣,一會兒我看看去。”

劉貴有些不情願,又不敢得罪袁文耀,撇嘴說:“袁先生可真是事必躬親。”

“大家都是為皇軍效力,又何必客氣。”

袁文耀隨劉貴去了牢房,隻見李方正被綁在一根木杆上,已經被打得體無完膚。他垂著腦袋,看都不看來人。

劉貴叉著腰,趾高氣揚地問:“說,是誰派你來的?你要是不說,活著走不出去,要是招了,皇軍還能放你一條生路。”

李方正睜開眼睛,用力挺了挺脖子說:“你們抓錯了人,上當了。”

“嗬,還嘴硬!”劉貴又要動手打。

袁文耀製止道:“慢著,你說有人栽贓,別人為什麼栽贓給你?”

“什麼狗屁栽贓!”劉貴將刀子和紙條掏出來,“我這是人贓俱獲,這小子一看就是不老實!”

李方正吐了一口血水,說道:“昨晚我一步也沒離開客棧,想要乘亂栽贓是件很容易的事。”

袁文耀走近一步,盯著李方正問:“就算乘亂栽贓是件很容易的事,為什麼單單栽贓給你?”

袁文耀剛說完,突然愣了一下,他在滿是血腥味的牢房,嗅到了一股清香,非常淡雅。再看李方正腰間,掛著一個香囊,於是他挑起來問道:“你的?”

“嗯香囊用絲線繡邊,上麵繡著一朵荷花,做得還算精致。袁文耀舉起來聞了聞,說道:“裝的是茉莉、香草、菊花、山茶、桂花李方正眼裏閃過一抹亮光,努力揚了揚頭說:“是的,五味香壺”

洗。

袁文耀放卜香囊,回身說道:“劉隊長,這個人你先不要動,交給我,我會有安排。”

劉貴斜睨了一眼兩人,看出了一絲異樣,不放心地說:“交給你?我這裏倒好說,隻是皇軍……”

“你放心,人先放你這兒,不要輕舉妄動,接完站後我會和皇軍溝通。”

劉貴盯著袁文耀的背影,怒火中燒。媽的,這事弄不好就會被他攪黃,少了一次立功的機會。劉貴怒火中還有一絲嫉妒,雖說和袁文耀同是中國人,怛橫山一郎卻非常相信袁文耀,這是他所沒有的優勢。這讓他感覺在袁文耀麵前,始終提不起氣來,遇到中國人,他是硬氣慣了的,但在袁文耀跟前,他還真得小心些應付。

橫山一郎按照電令內容,準備親自迎接上原康夫,他讓劉貴帶人封鎖了各交通要道,早早地等在了郊區火車站。郊區火車站離煤場不遠,環境有些亂,到處都是烏黑的顏色,重金屬讓人生出一股煩躁。火車站早已經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口摩托車上架著機槍,黑洞洞的槍口瞄向遠方,閑雜人等一律不準靠近。橫山一郎還不放心,讓袁文耀傳下話去,說趙城的遊擊隊活動還很頻繁,和上原康夫第一次見麵,一定要保障安全,不能讓他們鑽了空子,要是有人膽敢阻攔,一律格殺勿論。

劉貴領了命令,帶著手下由火車站往外推進,走了好幾裏,也沒發現遊擊隊。歪把子端著一把槍,像端著一根燒火棍,他覺得納悶,說道:“隊長,這來的到底是個啥人物?怕是來頭不小吧,兄弟們可都出動了。”

“甭管來的什麼人物,日本人就是爺!給我搜仔細嘍,不能出一點兒差錯,聽到沒有?”

“你放心,遊擊隊也不傻,今天皇軍大部隊都來了,他們哪還敢往槍口上闖,你說是不是?”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怕就怕遊擊隊不跟我們講道理。”劉貴上了幾次遊擊隊的當,如今也變機警了。在他印象中,遊擊隊幾乎無孔不鑽,追也追不著,打也打不完。趙城縣三道城門,都由他手下設卡檢查,但根本沒查到過遊擊隊,他抓到的所謂遊擊隊員都是他屈打成招的。歪把子說遊擊隊一般都在鄉下活動,結果遊擊隊到城裏來炸了皇軍的吊橋。劉貴又讓手下喬裝打扮成賣碗補鍋的,去鄉下轉悠,但一去鄉下,遊擊隊便馬上能發現他們是偽軍漢奸,把他們往死裏揍。

不遠處,傳來火車的轟鳴聲,蒸汽在天上散成了花。邊渡浩野報告道:“少佐,火車進站了。”

橫山一郎正了正軍帽,站得筆直。隻見火車穩穩進站,上麵稀稀拉拉下來十幾個人,再也不見有人下來,火車拉響汽笛又走了,根本沒有文化考察團的影子。橫山一郎臉色鐵青,手握刀柄叫道:“人呢?上原康夫老師到哪裏去了?”

邊渡浩野有些緊張,額頭上出了一層冷汗,看著遠去的車尾,說:“考察團會不會出了意外?”

橫山一郎吼道:“趕快分頭去找,考察團要是出了事情,你我統統完蛋!”

邊渡浩野氣急敗壞,他在原地轉了兩圈,武斷地說:“肯定是被遊擊隊劫走了,一定不能放過他們,馬上進行圍剿。”

袁文耀倒顯得鎮定,說:“太君,從時間上來看,火車並沒有誤點,何況上原康夫君也是一身武藝,手下還有兒名高手,我覺得被遊擊隊劫走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我們再四處找找看。”

其實,上原康夫知道橫山一郎要興師動眾地去接站,這正是他不希望看到的。為了避人耳目,他們提前下了火車,悄悄混進趙城,去了日軍指揮部。橫山一郎從車站回到指揮部後,上原康夫詳細說明了這次赴趙城的真實目的。橫山一郎表示一定全力支持上原康夫的行動,把《趙城金藏》奪到手。之後,橫山一郎讓老師先去歇息,他早就在日軍指揮部給上原康夫一行人安排好了下榻的地方。上原康夫搖搖頭,說他們已經打聽好了,趙城的水棲雲客棧是個不錯的地方,他們準備住到那裏去。橫山一郎不理解上原康夫的舉動,吃驚地看著他。上原康夫走到軍事地圖前,在趙城縣的位置上畫了一個勾說:“橫山君,我們是以文化考察團的名義來的,中國有句古話,叫做‘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所以我們要和各種人打交道,而水棲雲客棧就是一個絕好的地方!”

橫山一郎來回踱步,高筒皮靴敲得地板啪啪直響,終於在桌子前站定,說道:“上原康夫老師,我很擔心你的安全!”趙城攻陷以後,遊擊隊四處搞偷襲,炸了日軍的吊橋和彈藥庫,搞得橫山一郎焦頭爛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