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祠堂的意義,它的建築空間很自然地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力量。即便民居也是如此,正廳上方是一個家族的神聖所在,因而整個廳堂首先是作為精神性空間而突出於建築之中。盡管,神龕和祖先牌位的雕飾與古色古香的長條形香案上描金的浮雕、帶扶手的坐椅靠背的鏤雕,可能比建築裝飾更為精致,但走進廳堂,首先讓我肅然的不是這些家具、器物本身,而是它們在空間中各自占據的位置,以及各個位置之間所形成的層次分明的關係。推開虛掩的大門,哪怕屋裏空無一人,僅由依次擺放在堂前的八仙桌、坐椅、香案,和設置在堂上的祖龕、牌位,我們也能感受到統攝一個家族的威嚴,想必它們能夠輕易地喚醒人的敬畏之情。香案上的紅燭和香爐以搖動的燭影和繚繞的青煙,召喚著祖先的神靈庇佑子孫。
祠堂作為宗族、房支祭祀祖先等宗族活動的場所,它通過磚石木營構的空間氣氛更是強烈。其建築一般由莊嚴的門樓、寬敞的正廳、肅穆的享堂和寢堂三進三部分組成,享堂用於祭祖和宗族議事,寢堂用於安放祖先神主牌位。每座祠堂都有祠名,一般以宗族姓氏或房派之祖的名號命名,祠中的享堂也都有堂名,“祠堂”就是整體建築的“祠”和主體建築的“堂”的合稱。我常常深入到寢堂,一個家族的所有先人都集結在這裏,密布的牌位令人震撼。
有時候,人們刪繁就簡,以“左昭右穆”來籠而統之代替那些難以窮盡的名字,所謂“春祀秋嚐遵萬古聖賢禮樂,左昭右穆序一家世代源流”是也。神龕中央列始祖牌位,二四六世居左,稱“昭”,三五七世居右,稱“穆”。瑞金楊氏宗譜對牌位有明確的規定,神龕中央列“弘農郡楊氏曆代顯祖考妣一脈宗親之神位”,“左”、“右”二字平“曆”字,“昭”、“穆”二字平“考妣”二字,分列兩邊。
瑞金九堡鎮上有兩座鍾氏祠堂,它們不似別的祠堂有享堂、寢堂之別,而是把享堂、寢堂合二為一,充分利用享堂上方的空間,做成了梯級的神案,排列整齊的靈牌分成好幾路縱隊,高低錯落地遮住了上方的整麵牆,每塊靈牌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這樣,一跨進祠堂大門,首先看見的就是森嚴壁壘的靈牌;最甚者,當為廣豐管村一帶的宗祠了,我到過的龍溪祝氏宗祠、管村管氏宗祠等處,都專辟寢堂,有的宗祠是先有寢堂,而後續建享堂、戲台等建築,寢堂裏三麵牆都是靈牌密布,所有亡故的族人都記載在靈牌上了。
顯然,這樣的靈牌其意義並不在於記錄。既然那些名字永遠受用著族人的香火,它們就是眾多先人的魂靈。那麼多的名字令人震驚地陳列在祠堂裏,營構出來的是一種肅穆、威嚴的氣氛,置身其中,我甚至覺得,寫滿文字的靈牌本身就具有符咒的辟邪功能,何況,那些文字還是能夠護佑族人的在天之靈。
如果說祠堂是祖先靈魂的居所,那麼,靈牌就是他們的眠床或坐椅了。我更願意把他們想象為永遠靈醒著的、警覺著的,因此,他們是端坐著的。也許他們會端著旱煙筒打盹,但人們無時無刻未曾感受到他們威嚴的注視。人們需要這種注視,須臾不可離開,即便在逃避戰亂、背井離鄉的苦難旅途上。寧都有民諺曰:“草鞋腳上,靈牌背上。”說的就是,在遙遠的過去,因戰亂告別中原的客家人,腳穿草鞋、背負祖先的靈牌艱難遷徙的情狀。
試想,於跋山涉水、輾轉千裏的遷徙途中,始終背負著祖先的姓名,始終懷揣著宗族的根脈,隨時可以長跪在馬蹄濺起的滾滾煙塵之中,為先人叩拜,與靈魂對話,那該是多麼動人的虔敬!這句民諺既是客家人飽經風霜、顛沛流離的生活寫照,也反映了他們敬祖祀宗、慎終追遠的內心情感。
“在路上”尚且如此,當人們聚族而居時,自然要鄭重考慮安置護佑族人、福蔭子孫的家神了。所以,在江西鄉村,凡建房必有廳,而且,常常要先建廳安放祖先神位,依禮追祭,而後再建住室。甚至,在許多地方,人們在擇址開基時,首先建造的是祠堂;或者,寧肯自己棲身茅寮,也要讓祖先的魂靈擁有莊嚴的殿堂、體麵的庭院。
生命最終會僅存一個個名字,一個個符號。然而,生命的符號因為有了屬於它們的宗祠建築,頓時獲得神祗的威嚴。那些符號複活在靈位上,像一雙雙深沉的眼睛;複活在牌匾和楹聯中,像一聲聲語重心長的勸勉;複活在土木磚石裏,像一陣陣灼熱的呼吸,彌散著靈魂特有的令人誠惶誠恐的氣息。
既然,宗祠建築承載著一個宗族全部的曆史情感、生活理想,以及維係情感、支撐理想的宗法關係,那麼,宗祠建築本身也就被賦予了極其重要的文化意義。
我由它厚實的磚牆、粗大的梁柱,體味它象征人們生生不息、繁衍發展的人類價值;由它顯赫的門麵、寬闊的空間,追索它激勵後人勤勞上進、光大門第的精神價值;由它考究的建築、精致的裝潢,品評它極盡炫耀的外表之下,確實蘊涵著的藝術價值。
我已經顧不得繼續在這裏羅列宗祠建築的價值所在。我得趕快走向散落在廣闊鄉間的那些古老的祠堂。
它們的處境岌岌可危。威脅著它們的,並非僅僅是時間。盡管我們已知時間正在變本加厲地風蝕著一切民間古建築。
宗祠是家族祭祖聯宗、議決宗族事務、辦理紅白喜事、上燈修譜、表彰功德、懲戒罪惡等精神生活的重要活動場所,它集祭祖和管理、崇拜和行使族權於一身,神聖而莊嚴,集中體現著人的精神要求。因此,作為家族的門麵和標誌,它往往是村落或集鎮中最宏大、最莊嚴的建築。
如今,以宗族觀念為基石的祠堂,恰恰因為宗族意識的普遍淡化而落寞地老去。婺源縣是朱熹故裏,自古以來,人們讀朱子之書,服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禮,彝倫攸敘的宗族觀念深入人心。明清時期,婺源每個村落都建有祠堂,少者七八座,多者二三十座,遊山村董氏宗族就建有二十三座祠堂。據文獻記載,全縣祠堂最多時達到二千餘座,是全國立祠最多的地區。而到如今,這些祠堂完好或部分保存下來的僅六十八座,其中明代建築六座,清代建築六十二座。我以為,祠堂數目的變化,從一個側麵反映了人們觀念的變化。
盡管如此,在江西大地上,依然留存著蔚為大觀的古祠堂。遍訪那些古祠堂,我感覺,它們頗像農村的孤寡老人,獨守著一個個淒清的日子,門前石階上的青苔一直爬進了目光裏,最不幸的,連節日的香火也享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