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鄉土的聖殿(3 / 3)

至於鄉村的宗族意識究竟是淡化了還是“愈演愈烈”了,這大概會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因為,與此同時,確有不少地方仍然熱衷於修建祠堂,仍然頻繁地利用祠堂舉辦各種宗族活動。人們據此作出截然不同的判斷,並不奇怪。據傳,某地兩姓為墓地而起糾紛,當地政府在毅然采取措施避免了一場大規模械鬥之後,又毅然對這兩姓祠堂進行“清理”,並且毅然作出決定:全縣任何宗族組織、團體和姓氏,不準新建、擴建、改建宗族祠堂和廟宇。已建的宗族祠堂,屬危房的予以拆除,其餘收歸當地村委會統一管理,並逐步改為農民夜校或文體活動中心等。這一決定的基礎,便是對農村封建宗族勢力抬頭的警覺和戒意。

且不論融化在血脈裏的宗族意識是否會因為祠堂的不複存在,而隨即化為烏有,也不論宗族意識的功過利弊,就讓我們通過考察現實鄉村的宗族活動,來準確判斷宗族意識的生存狀態吧。

我走遍江西古村看到的情形是,許多的祠堂成了堆放雜物的倉庫,許多的祠堂成了誰家的作坊,許多永遠找不到鑰匙,許多永遠失去了門鎖。在那些充斥黴腐氣息的祠堂裏,有的牆上刷著幾十年前的標語,有的神案上殘留著若幹年前未燃盡的線香,有的偶遇腰背佝僂的影子攸忽一現,有的不過是鳥雀的驛站、蝙蝠的天堂。更有甚者,竟成了汙水橫流的牛欄豬圈。

盡管,祠堂從來都是宗族的門麵,然而,民間古建築中損毀朽壞最嚴重的,往往正是屬於眾人的祠堂。可見,凝聚族人的宗族意識事實上已經懸若遊絲,它實在很難約束人心、牽引人們的思想和情感了。我無法否認,的確有一些村莊忙於修譜、忙於興建宗祠,不過,表麵上熱熱鬧鬧的宗族活動,其內在卻是虛弱的,因為它的發動者和參與者主要是村中的長老。在村莊成為“空心村”之後,它不僅僅透露出人氣指數驟減的現實,更意味著心氣的消散。試想,宗族觀念的要義便是為了子孫繁衍,香火不斷,當年輕人漸行漸遠,宗祠最終被人們冷落的命運也就在所難免了。

遍布江西山野間的古祠堂,能夠幸運地躲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大劫難而留存下來,大多因為那時它們做了小學校,一些祠堂正門的匾額至今仍被白灰覆蓋著,上書“××小學”。現在看來,當時的赤腳教師還是懂得斯文的,一些祠堂裏的雕飾正是被他們敷以白灰或黃泥,掩人耳目,才得以保全。鷹潭市近郊的嘴上詹家和裏屋孔家,各擁有一座四五百年的古祠堂,當年,我曾在這兩個村莊所屬的公社插隊幾年,知道有同學在這兩個村子的小學任教,卻從未聽說他們的校舍是這麼兩座古祠堂。如今走進其中,十分的意外,寬敞的戲台,林立的柱子,孔氏宗祠戲台兩側還有走馬樓。想必台上和享堂都可能是教室。村人告訴我,因為戲台之下陰暗潮濕,那裏就成了老師們的寢室。日有書聲朗朗,夜有燈火長明,相對門鎖緊閉的今天,想必,那段光陰該是詹、孔兩姓祖先最幸福的時光了。

嘴上村的詹家祠堂門前,有一條豐盈的小溪,溪上橫臥著一棵古樟。顯然,溪邊的樹是被水衝毀了根基而後被風刮倒的,聽說,隨著樹的倒伏,村中竟有幾個六十歲的老人接連去世,人們不由地一陣恐慌,都說得趕緊想辦法讓樹站立起來。但是,並沒有誰真正付諸行動,那棵樟樹將一直騎著溪流,看時光流逝人影流逝。這個故事令我心頭一震:既然人們確信它是一個凶兆,怎麼又如此麻木、懶得禳解呢?我相信,迷信的人們依然迷信著,隻是當他們集體麵對災禍時,人心散了。就像人們議論修繕宗祠一樣,僅籌集了區區五千元資金,始終不能動工。這大概頗可以證明人們內心到底積蓄了多少宗族意識。在詹家宗祠裏,能夠告慰先人的,唯有一地去年的爆竹屑;而在孔家宗祠,不過多了幾條架在空中、大約再也不能下水的龍舟。

所以,我固執地認為,現代文明正以摧枯拉朽之勢蕩滌著生長在農耕文化土壤上的宗族意識,其速度和力度都是難以想象的。想當年,強大的政治力量輔以極端的手段,也不過是傷及宗族文化的皮毛或筋骨,使之暫時偃旗息鼓;而現在,新的生活方式卻能很輕易地就把人心給擄掠了去。

廣昌縣甘竹的孟戲,除了赤溪曾家戲班外,還有大路背劉家戲班。我兩次去看劉家班子演出的傳奇戲《長城記》,和曾家祠堂的景象一樣,這裏的觀眾也以婦孺老人居多。要知道,作為祭祖敬神的族規戲,它的意義在於,全族長幼置身祠堂與祖宗同樂,使晚輩浸潤著宗族的榮耀和威嚴,不僅維係著宗族的血緣關係,宣揚長幼有序,而且潛移默化地教育全族支丁,起到激勵、警世的作用。可是,如今的青壯男性即便未曾外出打工的,心也野了。

這兩台孟戲的價值在於,其一,無論是現存的曆史古籍還是近現代的白話本,都沒有孟薑女全本故事的記載,這兩個本子可謂孤本;其二,孟戲唱腔幽雅,悅耳動聽,集我國古戲曲唱腔之大成,曾家本主要唱的是南曲,比弋陽腔還要古老,五音符的古曲特征十分明顯,劉家本主要唱的是海鹽腔,堪稱中國戲曲唱腔的活化石。它在江西鄉間生長至今,真是個奇跡。

我以為,是祠堂哺育了它,祠堂裏的香火營養著它,滋潤著它。民間戲曲藝術和許多其他形式的民俗活動,無非出自維係宗族關係的需要,它們能夠綿延發展,正是由宗族力量獲得了頑強的生命。假如,沒有對三元將軍的虔誠篤信,沒有祭祖敬神的需要,很難設想孟戲能夠留傳至今;當然,假如,沒有孟戲攝人魂魄的藝術魅力,我們也很難設想,宗族的信仰能夠如此牢固地凝聚族人。

所以,祠堂又是娛神娛人、教化子孫的場所,是延續宗族血緣關係的文化空間。當宗族意識變得日漸稀薄、宗族關係日漸鬆散時,那些娛神娛人的活動難以為繼也就毫不奇怪了。廣昌孟戲的兩姓戲班,都麵臨年輕人不肯學戲、演員青黃不接的尷尬,隻是靠一些中老年演員撐持著,其中有不少正是為了撐持局麵挺身而出臨時學戲的。由此,我懷疑民間文化的活態保護究竟能在多大的時間長度上維持它的原生狀態,因為它已經失去或最終要失去屬於自己的宗族意識和農耕文明同生同榮的原野。

我行走在這樣的原野上。

為了采擷,或者隻是憑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