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著花牆張望,如同憑欄觀景。東龍村坐落在盆地之中,而仁方公祠與村莊隔著田畝,獨處一隅,雞犬相聞,氣息相投。這裏真是個攬勝養眼的好去處。東高西低的船形盆地,地勢一目了然,東邊的古隘口依稀可辨,西邊的水口塔分外醒目。還有古時文人琢磨出來的什麼“巽峰插天,虎嶂喬巒,七星環塚,雙澗抱村,淩霄勝閣,虹橋鎖水,永樂古寺,玉崠擎雲”等八景,盡收眼底。想當年,哪怕閑庭信步,也是可以縱覽雲飛雲駐的。仿佛,它的主人要賞玩的是亭亭小荷,嫋嫋炊煙,哞哞牛吼,以及隨古道湧來的滾滾風塵。
但是,且慢,穿過滿畈的映日荷花,我看見對麵的李氏宗祠了。這“東裏一望”在選址時莫非就牽掛著宗祠?這水榭闌幹般的花牆莫非就為了時時瞻仰對麵的神聖?出門便見祖祠,進門就是家祠,祖宗既在望中,祖宗亦在心中。敬奉先人的心情,在這裏表達得幾近極端了。仿佛,活著就是為了麵對祖宗、不辱先人,就是為了延續香火、光耀門庭。
東龍李氏宗祠的建築特色頗能證明客家人“在路上”的生活行狀和心態。它的牆體和內部結構是相互脫離的,也就是說,可以在不動磚牆的情況下,輕易將祠內的梁柱、板壁等木構件拆卸搬遷。當然,這一特色還有防火的好處。但是,這座祠堂三麵環水,分別是荷塘和稻田,後麵離民居也遠得很,當無火侵之憂。是不是祖先漂泊不定的命運,令後人心有餘悸,常存遠慮?
祠堂門前的照壁旁,兩棵古杉樹幹依然挺直,樹枝卻是虯曲蒼勁。怪怪的枝椏,怪怪的針葉。樹幹與枝葉,仿佛不是同樣的年齡,我感覺,樹幹還在長高,枝葉已經老去。
贛南現存近五百座客家圍屋,多建於清代中晚期,少數建於明末清初。這些圍屋大者占地一萬多平方米,內住數百人,龍南的田心圍,最多時曾住過九百多人;小者僅四五百平方米,圍內僅住一戶人家。我曾經造訪過龍南、全南、安遠等縣的幾座圍屋,第一印象就是人們依靠建築擁抱成團,相依為命,而把土木牢固地結構在一起的正是宗族的力量。因此,宗祠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整個圍屋的心髒。
圍屋平麵大體可分為“口”字形和“國”字形兩大類。口字形,是指圍心位置上不建房屋,這種形製的還包括“回”字形圍屋。這類圍屋的代表作,當屬高達十六米的燕翼圍。這是一座四層的高樓建築,樓房依據四周圍牆而建,二層以上每層都建有懸挑外廊,四麵環通,形成獨具特色的走馬樓。每層房屋三十四間,共一百三十六間,圍內還建了兩排附屬建築,隻設一座大門出入,厚重的大門以鐵皮加固,並設計漏鬥以防火攻,圍牆厚達兩米,牆基及兩米多高的牆裙用大塊花崗石砌起。從村巷裏看,外牆高峻挺拔,四角的碉樓曲折如翼,據說,從空中鳥瞰,整座圍屋如紫燕振翮,翩翩翻飛。燕翼,意指善為子孫謀劃。碉樓的折角似在演繹這個詞的意義,充滿了無愧於後人的得意。我通過燕翼圍的瞭望孔和槍眼窺望外麵,但見村中有好幾處小小的圍屋,縱橫排列的灰色屋頂方方正正。
燕翼圍所在的楊村村外,有座雙拱石橋,風格甚是獨特,青磚砌成的橋亭麵路兩側為坊式拱形門樓,臨水兩麵為三階開著拱圈、飛簷翹角的封火牆,看上去恍如官轎,又似官帽。據說,明正德年間,王陽明率兵在贛南、廣東一帶鎮壓農民起義,班師回府後建造此橋,以示天下太平,故稱太平橋。或許,這座橋就是對贛南圍屋的防禦性功能的一種解釋。
可稱高守圍的,還有全南龍源壩的雅溪圍屋。雅溪圍屋為陳氏家族所建,有石圍和土圍之別。石圍建於清光緒年間,土圍比石圍早建三四十年。石圍為四層磚石木結構,高十二米,二十餘米見方,平麵為口字形,大門用條石砌成,共有三道門,堅固如碉堡。大門上匾額題刻“鳥革翬飛”四字,形容宮室華麗。進大門便見天井,天井中央置有一口水井。石圍每層有十三間房,樓上各層有懸挑外廊,各層外牆都布有槍眼和瞭望孔,四角設有碉樓;土圍也高達十米多,為三層土木結構,每層十七間房。如今,石圍尚有幾家住戶,而土圍中唯見一對老人殷勤地迎來送往。想過去在這逼仄的空間裏,層層疊疊地居住著那麼多人家,定是十分熱鬧。
在諸如燕翼圍、雅溪圍屋這樣的高守圍中,祖堂的規模並不起眼,幾乎和那些房間一般大小,如今,因為它們都堆放著雜物,遊人進入很容易忽略。但是,祖堂在高守圍中卻坐落於正對大門的中心位置,這個位置便是祖堂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圍中,居家生活的甜酸苦辣,都在祖堂身臨其境的傾聽之中;平凡人生的生老病死,都在祖堂耿耿於懷的牽掛之中。高守圍中的祖堂是簡陋的,有的簡陋得隻有香案、香爐,然而,對這方空間的命名,頓時使之獲得了莊嚴的意義,它的神聖是凜然不能褻瀆的。
國字形圍屋,是指圍中還建有一棟廳屋組合式民居,此形製為圍屋的主流形式。從其最簡單的一明兩暗三間過,發展到兩堂兩橫、三堂兩橫,直至九進十八廳那樣的大房子,體現圍屋內的主體建築成組向前、向左右不斷擴展、延伸的特點。仿佛枝椏橫生,仿佛瓜瓞綿綿,這種擴展性寄寓了客家人希望子孫發達、開拓進取的心願。然而,無論房屋發展到多大規模,始終是以正廳為中軸,以祖堂為核心,向前逐步延伸,向左右對稱發展。正屋、正廳的體量規模、裝飾檔次,各橫屋和次廳均不能逾越,橫屋房門均朝正廳方向開。祖堂的位置永遠坐落在人們內心的正中,祖堂的方向永遠是人們仰望的方向。
因此,祠堂要麼是圍屋主體建築最顯赫的部分,要麼幹脆就充當了圍屋的核心建築。比如,占地達七千平方米的龍南關西新圍,麵積為贛南圍屋之最,其牆高九米,為三層的土木結構,底層為三合土夾大卵石築外牆,厚兩米,四角各建有十餘米高的炮樓,各層均有火炮眼。正方形的圍內套建了一幢三進六開的豪華大宅,這主體建築就像“回”字形整體結構中的“口”字。豪宅的正中便是祠堂,是圍內建築檔次最高、裝飾最考究的地方,以其作為中軸線往左右延伸,將圍內建築對稱布局。三進,即從大門進來為下廳,往上走則依次為中廳、上廳,層層遞進,層層增高,體現出結構嚴謹的建築層次美;六開,則是以正廳為中軸線往左右均衡延伸,兩邊院落對稱、房屋對稱、門窗對稱,體現著強烈的結構對稱美;而作為整座圍屋核心的祠堂,以高大的空間和華麗的裝飾營造出一種莊嚴的氛圍,體現出極強的向心力和凝聚力。這幢大宅對稱分置十八廳,共有十四個天井,上百間主房,與主體建築配套的還有戲台、書房、轎房、花園和消防水池。整座圍屋結構嚴謹,布局巧妙,廊、牆、甬道連通,既複雜又序列分明。居於中心的祠堂仿佛把它的血脈、氣脈都輻射到各個空間去了,統率著圍屋裏的每一個尋常的日子。
而龍南裏仁的栗園圍,將水田、池塘、果園一概圈了起來,好像大千世界都囊括在這座內部結構錯綜複雜、猶如迷宮一般的圍屋裏,它更為突出地體現了客家人聚族而居、耕戰結合的生存狀態。圍中的房屋取勢定向依照陰陽八卦演繹而成,設有“生門”、“休門”,中心建築則是三間四進的紀縉祖祠。在這裏,民居多為低矮、簡陋的土磚屋,反襯之下,這座祖祠倍覺高大氣派,更重要的是,它所占據的位置和周邊開闊的環境,使之充滿凜然不可輕慢的威勢。
龍南東水村的烏石圍,是由半圓形兩層房屋組成的圍屋,盤龍一般圍繞中央的祖廳,呈前方後圓狀,其實,因圍前有口半月形水塘,整體看來,該把它視為一個巨大的圓形才是。烏石圍因圍前有一塊巨大烏石而得名。圍牆高約八米,正麵左右兩角分別建有一座高約十五米的碉樓。此圍有三座門供人出入,從中間大門進去,正是由上、中、下三個大廳構成的宗祠,供奉在享堂上方的神牌上,一並刻著賴氏曆代始、遠祖及開基祖、拓基祖的名字。把開基祖以下的祖先稱做拓基祖,再貼切不過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如此有創意的提法。因賴元宿開基建圍,故尊其為烏石圍的拓基祖,至今每年九月十八元宿公生日時,家家敬備三牲前往祠堂祀奉,不忘其開拓之恩。大約不久前,族人在宗祠裏舉辦過婚禮,這裏依然充滿了“合璧聯珠”的喜氣。上天井兩側,一邊是廚房,砌有灶台,另一邊置有一個小天井,瀉進來光線映照著牆上殘存的明代磚雕、石雕。門廳左右各有由六間兩層房屋組成的四合院,與宗祠一起成為圍屋內的核心建築。
宗祠自然是裝飾的重點。廳門的石階地麵上,精心鋪築了連環疊錢圖及萬字圖,寓腳踏“萬貫家財”之意。封火牆的翹角上塑有獅、象、猴、鹿、鶴造型,表達了屋主人對士、相、侯、祿、壽的向往,廳門內側橫批“克紹先猷”四個陽刻大字。在其大夫第的樓閣上,還有“鳳鳴高枝”、“書高西園翰墨家”等幾十幅彩繪。
環抱宗祠的正是一圈半圓形房屋,那兩層的住宅共有六十四間,樓上有懸挑外廊貫通,朝外的牆上也設有槍眼。既然,住宅如此親昵地簇擁著宗祠,那麼,在我看來,那些枕戈待旦的槍眼所要守護的,就不僅僅是自己的生活了,更有祖先的基業、祖先的靈魂。
圍屋門前是停轎、下馬的大坪,外側有照壁,照壁外設有雙層月形塘,似日似月。圍中三廳七井,井井水歸塘,既有預防火患的功能,又含歸聚財源、日月增輝的寓意。
烏石圍所在的村莊,有多座圍屋。登高俯視,但見處處碉樓高聳。在另一座圍屋的宗祠“光裕堂”裏,牆上仍留有上世紀中期用石灰水刷下的“改造四類分子標準”:1、在政治上一貫表現老實,確已放棄了反動立場,真誠向人民認罪,擁護中國共產黨,遵守國家政府政策法令,決心走社會主義道路;2、積極參加勞動生產,基本上改變了不勞而獲的剝削思想,養成了勤勞節儉的習慣。
算起來,半個世紀悄然而逝,這標語也是文物了。
繞村而過的小溪上有一座跳板搭的獨木橋,橋頭矗立著坊式門樓。門樓裏,仍是宗祠,結構與烏石圍中祠堂差不多,也是三進兩天井,隻是每進左右各有兩個橫向的四合院,而享堂兩側各有一扇門,這兩道門連接著縱向的村巷,其實就是從門樓進村的通道了。
顯然,烏石圍是圍外有圍,整個村莊便是一座大圍屋。如果說,進入烏石圍便是宗祠,好比進家便要拜謁祖先的話,那麼,村邊門樓裏的宗祠讓我感到,好像人們每每進村都要先謁見祖先似的。的確,一切的歸來都在先祖的翹望中,一切的離去都在先靈的護佑下。
宗祠建築緊貼著家門、院門甚至村門的形式,非常生動地表達了人們時時不忘祖先的心情;而尋烏以祠堂為中心的群體式建築“龍衣屋”,則通過強烈的形式感,強調了宗祠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
“龍衣屋”或許可以被我們看做是客家圍屋的變異。就整體布局來說,圍屋是全包圍結構,大多呈圓形或方形。而“龍衣屋”則以祠堂為中心,左右與後麵以民居層層加圍,形成獨特的半包圍狀,猶如給龍添上了一件件外套,故名“龍衣屋”;圍屋規整的布局,決定了它們多擇址於寬闊平坦的地方,而“龍衣屋”則依山勢而建,不僅外圍房屋層層疊疊如梯田一般,就是同一層房屋也由兩邊向中間緩慢遞增高度,建築方法可謂匠心獨運。我走馬觀花橫穿尋烏,隻見道路兩邊的村莊多有這種“龍衣屋”,它們一般用土磚砌成,大小不一,以方形的半包圍狀居多,也有弧形的,當新建的民居不斷顧自向四周擴張,村莊因此而變得龐大、鬆散時,“龍衣屋”親密簇擁在一起的形態就顯得更加突出了。
菖蒲鄉五豐村的“龍衣屋”,堪稱尋烏客家“龍衣屋”的代表。此處“龍衣屋”為古氏家族的聚居地,房屋以三進的古氏宗祠榮我公祠為中心,建了三層弧形住宅,每層中部即祠堂祖廳的後麵,有用圓石壘成的龜背形“花台”相連,意在龍氣暢通。其中最長的一層房屋圍長二百六十餘米,房屋一百二十間。房屋最外層與祠堂落差高達十二米。
由於“龍衣屋”並非一次圍成,而是隨年代推移層層加固,每層構造不同、風格各異,分別反映出當時的建築特點和居住習慣,如緊挨宗祠的那一層房屋被當地人稱做“烽火屋”,房屋外層均為厚達一米的夯土承重高牆,無屋簷,內寬外窄的漏鬥形透窗全開在高牆上部,房屋兩端同時配有碉堡式的“火角”防衛。這些功能倒是和圍屋如出一轍。而到了最後的那一層,變化就非常鮮明了,甚至出現了現代氣息濃鬱的磚混房。
我攀上後山人家的樓房屋頂,從後麵鳥瞰“龍衣屋”一圈圈灰色的屋頂,它就像舒展雙翼的鯤鵬,或象征無敵的蝴蝶;我站在村前仰望“龍衣屋”,那漸次抬高的半圓形中,仿佛祥龍騰躍,那龍沿著山脈而來,來自遙遠,來勢磅礴,緊緊地吸附著宗族之心。
為著人丁興旺而擇風水寶地,為著光宗耀祖而大興土木。如果說,圍屋建築最能反映人們聚族而居的緊密關係的話,那麼,宗祠無疑就是族人的精神圍屋了。建造這樣的精神圍屋,要用一顆顆心靈為磚石,要用濃稠的血液拌灰漿,要用共同的意誌作架構!
我在安遠的東生圍中,巧遇一群孩子追逐著衝進祠堂,怕都隻有五六歲吧,他們並不在乎有個陌生人正緊盯著自己,紛紛去搶放在一邊的蒲團。接著,把蒲團丟在腳下,麵對祖先的牌位,一個個跪倒便拜。
他們大概還不知道高高在上的神靈是幹什麼的。不過,顯然,蒲團的意義已經潛移默化地深入到他們幼小的心靈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