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以孝為先,族人簡要地列舉了歐陽熙為先人修墓立碑的事跡,說他“自費在一二三四祖祖塋皆立碑表之”。正是為了踐行孝道,蜀江村近年重修了宗祠。我在崇德堂裏讀到了重修經過的記敘。
那篇文章讀來甚為有趣,說的是:重修門廊、鵲巢宮需九米長、小頭直徑二十公分的木料兩根,兩三年間四處尋覓采買不到。遂有族人與安福的親戚聯係,走進深山老林,總算找到了那兩根九米長的木料。他們還在木材貨場上吃住一個月,從上萬根木料中百裏挑一找出六十多根大規格木料。“在運木料回來的當天,從早上裝木到中午裝好,汽車又壞了,在安福修車到晚上十二點,克鑫、克勤兩人既承擔押運重任,熬更守夜,又受到木材站罰款的驚嚇。不管千難萬難,千辛萬苦,終於買回了所需的珍稀木材。”然而,木工師傅“做做停停,要求甲方不斷增加勞務工資”,可謂好事多磨,曆時一年零九個月才將門廊、鵲巢宮修複竣工……
這真是心靈的安居工程!讀著這段文字,我不由地為之感動,如此百折不撓的精神,正是來自敬祖的內心情感。走進那些古老的祠堂,聽著村人對祠堂建造過程的介紹,有時,我甚至認為,敬祖差不多成了人們的生活目的,人們由此也獲得了創造生活的巨大動力。哪怕背井離鄉,也要艱難前行;哪怕含辛茹苦,也要忍辱負重。
贛縣白鷺村有一座祠宇名“佩玉堂”,建築布局比較簡單,但是,光耀門庭的渴望,巍然聳立,很是意味深長。
佩玉堂周圍全是良田,與外屋不相連通,大門前開有一眼獨用的水井。它麵對鷺溪來水,應風水觀而擇地,雖然建在一片低窪的水稻田裏,屋內地麵僅高出門前水井水麵七十厘米,而堂內天井深四十八厘米,但是,屋內地麵甚至天井底麵都很幹燥。於是,甚為驚奇的村人便有“蓮花出水”之謂。佩玉堂隻有二進,建築麵積不大,空間卻高,且重視裝修,顯得小巧別致。
要知道,它的來曆卻非同尋常。屋主人是目不識丁的一對兄弟。當村中各房派爭先恐後搶建祖祠時,這對兄弟為了給祖宗爭光、替兒孫造福,竟公開發誓:建祠之願不償,吾等死不瞑目。從此,農忙時,櫛風沐雨,披星戴月,勤務稼穡;農閑時,提籮拄杖,四處化緣行乞,積銖累寸。也不知曆時多久才遂了心願,其艱辛卻是可以想象的。哪怕犧牲尊嚴,也要建造祠堂;而建造祠堂,正是為了實現尊嚴。
贛縣田村鎮的客籍祠從另一個側麵證明了宗祠文化的深刻影響。自唐代以來,曆代均有客家先民不斷從北方卜居田村。先來與後到者分別被稱為老客和新客。老客指的是清代前期就進入田村,且後代人丁興旺,並建有宗祠的客家人;而新客是清朝中後期才遷入田村的客家人,這部分人相對較早來的“老客”,又被稱之為客姓,他們一般人口較少,勢單力薄。田村客姓竟多達四十個,其中也包括與老客幾個大姓同姓,但因堂號、郡望均不相同無法融入大姓的。
田村劉、謝、肖等幾個人口眾多的姓氏,除了有總祠之外,還有分祠,甚至支祠和家祠,現存的大小宗祠就有五十多座,比比皆是,蔚為大觀。豈知,新客中的本家也是入不得上述宗祠的。相傳,清末田村一大姓人家的小女孩被送給一客姓家庭做童養媳,客姓家庭念及大姓之勢力,小心侍奉,不敢怠慢,無奈女孩命薄,一場大病便夭折了。此事在大姓家庭中引起軒然大波,他們百般刁難客姓家庭,規定死者不能從街道抬往村外埋葬,隻能靠人傳出村外。這一規定明顯歧視客姓人少,沒有地位,但客姓的三十多個姓氏近千人,齊心協力,很快把死者傳出村外埋葬了。
也許,正是團結的力量,讓那些根本無力單獨興建祠堂的小姓,麵對各大姓氏族人在宗祠內進行隆重的祭祀和議事活動,心有所動。此後,居住在田村鎮的許多客姓家庭感歎自己身處異鄉無宗祠之苦,紛紛要求建一個共同的眾姓公祠,確立自己在宗祠文化中的一席之地。於是乎,在林立的宗祠中出現了一座格外引人注目的眾姓公祠——客籍祠。
客籍祠建於清光緒年間,為土木結構,於1963年坍塌,現今保存的隻有客人廳,用來作為田村客姓作古老人的殯儀之地。據說,這塊地基為當時豪門大戶、且非常同情客姓的劉氏中和堂所捐。
由於是眾姓共祠,祖先不一,客籍祠內無神龕牌位,也沒有共同的祭祀活動,其主要功能是男婚女嫁舉行禮儀及議事的場所。確切地說,在這人口稠密、宗族觀念根深蒂固、宗祠文化極其發達的大型村落,它其實既是雜姓人家實現尊嚴的精神象征,又是人們相互撫慰的情感棲息地;更重要的是,它讓落寞的心找到了歸宿,讓飄零的人從此不再孤獨。
泰和縣蜀江村祠堂內有一聯說得好,“見祖宗即見天地之心”,建造田村客籍祠的目的,說到底還是為了驅遣客姓人家的胸中塊壘,滿足人們敬奉祖宗的心願。
曆史上客家人的行蹤如飄萍一般,而他們的足跡卻是碩大無朋,巍巍然散落在贛粵閩的山水之間——我指的自然是客家圍屋,那城堡似的土圍子。
客家人從中原遷徙到南蠻之地,不僅要融入陌生的自然環境,而且還要麵對當地的土著以及頻仍發生的匪患戰亂,他們隻能以相依為命的宗族關係來應對任何可能的衝突了。建造集家、祠、堡於一體,防禦性極強的圍屋以聚族而居,僅僅從外觀上就給人以威風凜凜的集團形象,何況,一座圍屋,就是一座城堡,共同的居住空間,迫使本來就有血緣關係牽連著的人們更加緊密地凝聚起來,以便保證找到新的家園的宗族在這片土地上站穩腳跟。
不錯,血緣性是圍屋的一大特點。圍屋內的居民,都是某一個共同祖先的後裔,圍內實行族長管理製,統一管理圍內諸如交通、衛生、排水、糾紛等,人們相見互以宗親長幼相稱。平時彼此各為家政,祭祖行禮時,整個圍屋就是一個大家庭,而遇到外敵入侵,人們又成為一個統一的戰鬥集體。敬宗祭祖活動正是圍屋內借以維持宗族血脈關係的紐帶,因此,圍屋內必定設有“祖堂”這一公共建築。而且,人們在建造圍屋時,首先要建造祖堂,隻有在心靈安居以後,身體才能各得其所。
從這個意義說,把祠堂擁入懷中的圍屋,其建設過程始終投注了客家人“慎終追遠”的濃烈情感,其浩大而艱辛的工程、漫長而堅忍的工期,證明著祀奉祖先、光耀門第的拳拳之心。
在贛粵邊界的九連山下,遍布客家圍屋,其中的“燕翼圍”如鶴立雞群,尤其引人注目。相傳明末清初,龍南楊村一帶戰火紛飛,一時間廬舍化為灰燼,閭井蕭索,雞犬不聞。家道殷厚的賴福之飲恨思痛,念及“高築牆,廣積糧”的古訓,決心建造高守圍。於順治七年(公元1650年)請豐城名師工匠購料始築。據說,起基用去的大花邊便有一大穀桶。因工程浩繁,耗資巨大,費盡二十七年工夫,曆經三代,直到其長孫三歲時,才建起這座四層樓高、層層環通的磚石木結構方形圍。因其高大固守,俗稱“高守圍”。
距此八十公裏外,關西老圍的主人不知是羨慕燕翼圍的萬貫家財呢,還是崇仰高守圍的雄偉氣勢,欣然把自己的長女嫁給了燕翼圍。其時,他有個小名叫徐老四的兒子,才十一歲。徐老四時常去姐姐家做客,被燕翼圍的雄姿所吸引,立誌長大後要發大財建大屋。果然,後來徐老四在姐夫的幫助下,利用當地杉木資源豐富的有利條件,做起了木材生意,隨著盈利滾滾,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財主。嘉慶三年(公元1798年),徐老四在關西老圍墈下開基建新圍,施工兩年後,他再攀籬笆親,將十八歲的女兒嫁給了燕翼圍的六代孫為妻,進一步加強了兩圍的親密關係。為了卻年輕時立下的宏願,徐老四不惜花費了三十年時間,耗白銀想必更是以穀桶計,終於建起了比燕翼圍更宏大、更精美、配套也更齊備的圍屋。可是,尚來不及請人為之命名,徐老四就於次年仙逝了,因此,人們隻好稱其為“關西新圍”。
三十年的大好光陰,都熔鑄在一座建築之中。這建築,該是一位故人的紀念碑了吧?這紀念碑,該是子孫萬代焚香禱告的神聖之地了吧?
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不妨再看看龍南東水村的烏石圍。該圍於明萬曆年間為當地名紳賴元宿所建。此公遵祖訓從祖業,靠著放排行商,家財日聚漸豐,遂請來廣東名匠開基建圍。先立祖廳,定好中軸線,然後建房。在他手上,連年續建不間斷,待他的九個兒子長大了,子承父誌接著再幹。烏石圍經二十八年之久、曆三代之力方才竣工。
如此鍥而不舍,如此前仆後繼!因為,這是一個宗族的基業,也是所有族人共同的心願。
由蜀江村歐陽氏四世祖墓葬前的祭壇可見,祭祀祖先的習俗由來已久,不過,在宗祠出現以前,民間祭祖活動是在陵地舉行的。
秦漢時建於墓前或墓頂用於祭享的享堂、石祠,至宋代發展成為家廟;受帝王宗廟,尤其是唐代以後冊封元勳功臣、敕建祠廟的影響,以宗祠祭祖的形式逐漸進入民間,元代以後基本形成定製,明清時期達到頂峰,在北民南遷較為集中的南方更為盛行,幾乎村村建有祠堂。有的家族繁衍迅速,人丁興旺,分堂分房,別派別支,除了總祠以外,派有派祠,堂有堂祠,房有房祠,支有支祠,形成了支、房、堂、派、總的寶塔式祠堂結構,加上朝廷賜建的個人專祠和旌表修建的節孝祠堂,一些村莊的祠堂竟多達數十個。
於都縣馬安鄉的上寶村,現在僅有百戶人家,卻有祠堂十八座。在鍾氏總祠的後麵,各房派的分祠相依相偎,構成了一個罕見的祠堂群。夕陽下,我攀上總祠前正在建造的門樓一眼望去,一堵堵封火牆整齊地淩空排列,一道道黑色的簷帽略帶弧形自然地聳起翹角,層層疊疊的,煌煌然,那祠堂群分明就是半個村莊。
從我采風接觸到的隻鱗片爪來看,祠堂的興起,與兩位江西人很有關係。在宋代,婺源人朱熹在《家禮》中規定:“君子將營宮室,先立祠堂於正寢之東,為四龕以奉先世神主。”“祠堂”之名開始出現。但這時的“祠堂”還僅僅是“正寢之東”的祭祀場所,與住宅還未分開。在朱熹故裏,可以從史籍中找到祠堂的來路。婺源《清華胡氏族譜》卷六《家廟記》記載,元朝泰定元年(公元1324年),清華胡氏宗族胡升,“即先人別墅改為家廟,一堂五室,中奉始祖散騎常侍,左右二昭二穆;為門三間,藏祭品於東,藏家譜於西,飾以倉黝,皆製也。”這座“家廟”已初具祠堂的一些功能,並且已從居室中獨立出來,是“家廟”向祠堂過渡期的產物。元代休寧人趙昉在《汪氏世範錄·知本堂記》中記載,婺源大畈有一座建於元代的知本堂,是一座獨立的祠堂建築,不僅規模大,還具備了祠堂的各種功能,至少在婺源,是目前所見文獻記載中最早的一座名副其實的祠堂。
至明代中期,則因為一位貴溪人的提案加速了宗族製度普及的速度,元代民間自發創製的建祠之舉,演變成有組織、大規模的修建祠堂之風。明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禮部尚書夏言上疏:乞詔天下臣民冬至日得祀始祖。明世宗采納了夏言的建議,允許民間皆得聯宗立廟,於是,引起了中國古代祭祖禮儀的一次大變革。從此,宗祠遍布天下。
作為全國曆史文化名村的流坑,儒家思想的影響根深蒂固,它對宗祠這一禮製建築的重視便是理所當然的了。人們在建房時,首先考慮的是祀祖的場所。明清住宅中,廳堂的上方均設祖龕,供奉直係近祖的牌位,每逢節日合家在此舉行祭祀儀式,實際上這就是一種簡化的家廟;每一房係、宗派,則設有自己的宗祠,供奉共同的祖先;全族形製的董氏大宗祠,供奉的就是全村的遠祖、始祖。
而在五代和北宋時期,流坑還沒有專用的宗祠,祭祖是在祖先的墓地前進行的。每年寒食節,村民們扶老攜幼前往祖墳前展祭,由於路遠,隨著人口增多,始覺得有所不便,後改在村中神廟老子宮中設主行祭。入元後,老子宮被毀,族人曾商議立祠,無奈戰亂頻仍,時事艱難,直到明洪武年間才遂了族人的心願,建起董氏大宗祠。此後,各房各派的宗祠和各類名賢祠堂相繼建成,每座祠堂不僅有專人看管,還置有祭田,以田租收入作修葺和定期獻祭之資。
從表麵上來看,興建宗祠似乎是為了祭祖的方便。但是,我以為並不盡然。墓地與宗祠的區別,是陰宅與陽宅的區別,是陰陽兩界的區別。也許,在人們的潛意識裏,他們更願意把已故的先人從冥界請回陽世,讓先人的魂靈端坐在陽宅之上。巍然聳立的宗祠象征著存在,而不是消逝,象征著複活,而不是死去。
曆史上建造宗祠之風在江西農村盛行,和儒家思想根深蒂固的影響有關,講究忠孝禮義,尊祖敬上。祖先崇拜被賦予了憑借血緣關係來教化並維係宗族內部團結的意義,從而實現社會道德的穩定,求得社會秩序的安定和諧。因此,人們在建造房屋時,首先考慮祀祖的場所。除宗族的總祠和房派的分祠外,在住宅的廳堂之上設神龕供奉祖先,使之成為實際意義上的簡化了的家廟,這在江西各地的古村民居中司空見慣。
客家人的祠宇,便有專祀型和居祀型之別。前者即宗族或房派建造的專門用以祀奉祖先的祠堂,後者兼有居住和祭祀功能。然而,耐人尋味的是,客家人更願意以居祀型祠宇相標榜,居然把自己的住宅幹脆命名為“祠”。
比如,寧都縣東龍村的百座祠宇就多為民居,非常形象地證明了人們對祖先一如既往的尊崇。祖先就是護佑後人、福蔭子孫的家神。當地人俗稱的“仁方公祠”或“百間老屋”,指的是“東裏一望”建築群體。仁方公祠始建於清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曆時三年後竣工,它由祠堂、廂房、庭院、護牆組成。屋主人李仁方,名光恕,有由國學貢生贈儒林郎布政司經曆。整座建築群占地四千三百平方米,大門東向,前院花崗石嵌砌地麵,主體建築占地二千平方米,高八米,青瓦覆頂,青磚封火牆。分上下兩棟,麵闊三間,進深三間,東曰“東園”,西稱“西圃”。西廂房占地一千平方米,高六米,為兩層樓房;東廂房被焚毀後改建。它的四周皆砌圍牆,前院的花牆僅高一米多,視野開闊,牆外為水塘;而後院卻用青磚砌著高達五米的牆。據此,人們聯想到客家圍屋,判斷它受到圍屋建築的影響也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