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稱而均衡的布局、闊大又簡潔的空間、堅固且嚴謹的結構,使宗祠充滿了莊嚴意味,彌漫著濃重的環境氣氛,讓人置身這樣的氛圍中,情緒為之所感染,心靈為之而震撼,從而達到了凝聚人、教化人的目的。走進祠堂,一方方明亮依次從天井瀉入幽深的黑色,造成強烈的明暗對比,黑色的更深處,是星星點點的香火燭光。方方陽光的內部,依稀有柴煙飄飛,洋溢著濃濃的生活氣息;點點星火的光暈,仿佛是生命的真諦,溫暖著人丁興旺的祈願。
因此,我覺得,這莊嚴神聖的地方,其實也是一個特別富於感情色彩的地方,而且還是一個閃爍著理性慧光的地方。當我在拜訪一座座宗祠時,就好像來到一個個次序井然又禮數周到的家族裏做客,不由自主地為那高懸的牌匾、林立的木柱而感動。我想,走進宗祠的族人一定也是時時感動著。因為,宗祠所展示的宗族曆史,永遠溫情脈脈地撫慰和激勵著後人,它讓平凡的生活有了理想的光彩,它讓空虛的心靈有了信仰的力量。
大約因為澄江如練、沃野千頃誘人駐足,或者是山水形勝、風光旖旎令人留連,緊臨牛吼江的泰和爵譽村竟住著周、康、張、肖、胡等十幾個姓氏的近五百戶人家。
在這個村莊裏,先有朱、皮、藍姓,後有周、康、張等姓氏。皮、藍二姓已歿,而周姓、康姓分別為南唐、北宋遷此開基,已越千年。盡管諸姓混雜,但這並不妨礙人們聚族而居。他們各自的旗幟、各自的依靠,就是屬於自己的宗祠了。聽說這裏曾有始建於宋、明、清三朝的古祠七十座,現存有三十座,比如周氏宗祠“久大堂”、康氏宗祠“孝德堂”、又稱“相國坊”的康氏祠堂“寶誥堂”、肖氏宗祠“複古堂”、張氏宗祠“敦敘堂”等等即是。而村莊的布局,正是以各姓氏宗祠為中心,向四周延伸開去。
肖氏宗祠為前後兩棟殿堂結構,祠內雀替有工藝精湛的鏤雕圖案,後堂的石刻供桌精美別致,比較少見;張氏宗祠前後廳堂連接,空曠大方,獨樹一幟,後堂供桌兩旁放有一對專門為該祠鑄造的鑄有銘文的鐵花瓶,也算是稀罕物;康氏祠堂寶誥堂內高懸著“四朝元勳”、“清風高節”、“忠勤殫職”等歌功頌德的牌匾,令人稱奇的是其中一塊牌匾竟與這得意洋洋的氛圍甚是不諧,上書“滄海遺珠”,它的出現實在突兀得很。一打聽,原來是康氏某位族人傾盡一生追求科名,卻是屢試不爽,到得老來,隻好把滿懷遺珠之恨寄予後人了。筆墨縱橫之間,幾多辛酸,幾多怨懟,幾多不甘和自負!那位老夫子隻能把滿腹心思告知先人了。
寶誥堂是明代為褒揚康奎仕靖江王府長史司左長史而建。康奎曆官四十九年,特敕奉政大夫,著作頗豐,有《橋門顯稿》《客窗日明》《養誥遺芳》《北軒漫稿》等,其一生深明大義,重義教,尊德理,深得朝廷的尊重和百姓的愛戴。祠堂正門牆上建有掛壁坊,碑刻“相國坊”嵌入牆內,大門兩邊的長聯稱:“爵拜靖江溯當年相國勳高門第與武山並峙,譽隆長史緬先代聯輝望重家聲同槎水爭流。”大概是為了同緊鄰的周氏宗祠儒學坊並峙爭流吧,相國坊的門麵可謂絢麗奪目,除了楹聯、匾額的裝潢,還遍布著人物彩繪、浮雕和鼇魚、鴟尾 等雕飾,簷頭則以詩詞繪畫裝飾。該祠為兩進,中有一天井,祠內以曆史人物故事為內容的雕刻圖案比比皆是。
康氏總祠稱孝德堂,始建於宋朝,前棟喜鵲牌坊為清末擴建。大門上方為飛簷四翹的鵲巢宮,由四根石柱托起,石柱上刻有兩副楹聯,其中一聯雲“武姥高插雲祥鍾靈秀,槎江環湧翠兆起人文”,高度概括了爵譽村的地理環境和曆史上賢才鵲起的風貌。大門口有一對雕琢精美的漢白玉抱鼓石左右齊立,傳說是明朝的一位進士、兵部尚書送給嶽父家族的禮物。這對抱鼓石精美而高貴,我幾乎就是衝著關於它們的照片來到爵譽村的。
如今經過整修的孝德堂,兩側牆上展示著宗族的曆史和榮耀,有一副抄錄的聖旨很是顯眼,這是明成化十七年(公元1481年)皇上為表彰康奎之父母以及繼母教子有方而下的;兩條長長的橫幅則誇耀著今日的榮光,是為慶賀兩位康氏子弟遠涉重洋深造,不知那群聚集在此喝茶聊天的老人中,是否有他們的父母。想必那道代代相傳的聖旨,始終是激勵康氏族人的力量。
該祠為四進、三口天井,祠內有九十多根木柱,雖然爵譽康氏坦言,千百年來族中少有叱吒風雲、影響曆史的人傑,但高懸的牌匾依然以“兩派十進士”、“一門五貢士”為標榜,證明其不乏賢能人物。曆來以“讀書耕田,清白傳家”為生活理想的爵譽康氏,後來也曾沉浮於商海,然而,他們即便贏利江湖,仍不忘澤惠鄰裏桑梓。
我在這裏讀到了書於宗祠門前的《孝子魯章公傳》,傳主諱漢,自幼聰穎,嫻詩賦,古文辭,“積學有名而躓於棘闈泊如也事二親以孝聞”。父母染時疾,他焚香告天,願以身相代,神靈為之感動,第二天父母的病就好了;後來其父卒,他“廬墓三年寢枕塊安之如常”,其父去世時正逢兵亂,鄉人都逃難去了,他仍陪伴母親為父親守靈於家中,當匪寇來到他麵前,他伏地號曰:家財恣所取,唯無警吾父之靈與吾老母耳。凶悍的匪寇卻也有情有義,竟被他的言行感化,毅然離去,一鄉因此得以保全;其母壽高而終,未葬前數日,雨雪大作,寒盛冰結,這位孝子卻暴露野外以罪自責。第二天早晨,風起雪消,天日和暖而如夏初,待到他安葬母親完畢,複又大雪紛飛,“時人駭其事皆稱康孝子而不敢名”。他的事跡被概括為:三異征者,謂感鬼神、化強暴、動天地。
周氏宗祠久大堂的外觀甚是惹眼,這是因為它的正麵寬闊,有八柱七間,頂為波浪形,而三道大門與寬闊的牆麵相比,就顯得窄小了。這在宗祠建築中可算別具一格。久大堂始建於明崇禎年間,門麵有楹聯和黃庭堅手書的匾額“儒學坊”,再上有豎書“敕賜爵譽”牌匾。該祠分前中後三進,中有二口天井,前廳右壁嵌著宋碑刻珍品《槎灘、碉石二陂山田記》,中廳懸掛“名宦鄉賢”、“兩省文宗”、“精忠大節”、“進士”、“達孝名賢”、“二京部台”等曆代官宦受賜的牌匾,後廳兩邊板壁上寫有紅底黑字的楷書“忠孝節義”,四個大字遒勁秀美,祠內祀奉爵譽村周姓始祖周矩及列祖列宗神主牌。
周矩為後唐天成二年(公元927年)進士,仕金陵監察禦史,於公元930年隨子婿來此開基。他一生有兩大突出貢獻,一是於公元937年,他體察民情,不惜以自己的俸祿餘資創築了古代重大水利工程——槎灘、雕石二陂,開渠三十六條,灌溉泰吉兩縣四鄉一萬五千餘畝良田,此二陂曆經一千多年,至今仍造福於民,被譽為江南的“都江堰”;另一貢獻就是傾注畢生精力,在鄉村廣設義學,接濟貧困失學兒童,在周矩的策勵下,爵譽周氏的後代子孫曆經不懈努力,先後出了登科進士二十三名,宋太宗曾賜詩“兄弟膺鶚薦,叔侄總金魚”以示褒彰。所以,爵譽周氏想起來就忍不住滿心歡喜:“京亦祀省亦祀郡邑亦祀斯謂祀事孔明,甲有人科有人徵貢有人洵稱人文蔚起。”這樣的對聯,像順口溜那麼琅琅上口,像童謠那麼明白曉暢,相信它曾經風靡一時,滿村傳誦。
“儒學坊”坊名的得來,則和宋仁宗天聖二年(公元1024年)進士周中和有關。周中和,仕朝奉大夫、知英州、尚書屯田員外郎,賜緋魚袋致仕,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持節奉使仁廟,避年號諱,宋仁宗禦筆親賜名中複,並賜坊曰儒學,祠堂內有聯記敘了這無上的榮耀,稱:“秉天聖坊旌儒學三大夫丕振周氏家聲,仰仁宗裏賜爵譽八進士赫顯西昌望族。”也許正因為其聲名顯赫,大詩人黃庭堅不吝筆墨,親筆為之題寫了坊名,並贈詩讚曰:“公仕歸來特恩裏,兒童燈火讀書齋,西昌惟有周中複,蓋世功名百世昌。”
當年,周中和念先祖周矩創築槎灘、碉石二陂之艱難,而守成之不易,將周矩、周羨所置山地、田、塘交由諸有業者經理,供修陂之需,以圖永久。於是,周中和在宋皇祐四年(公元1052年)撰刻了《槎灘、雕石二陂山田記》,並立下規定,槎灘、雕石二陂為公陂,不得專利周氏,並成立了由陂長負責、各有業大戶輪流執政製的管理機構,使得水陂一直於造福百姓。
應該說,在雜姓混居的生活環境中,林立的宗祠無疑就是各自宗族存在的告示,象征著各自的地位和尊嚴,而反映在宗祠建築上的攀比,注定會披露出彼此的關係和各自的心理。盡管如此,千百年來爵譽各個姓氏之間卻是熱心公益、惠澤鄰裏,除周矩創築的槎灘、碉石二陂之外,清乾隆年間由肖、錢兩姓籌資修築的防洪圍堤、兩層拱橋和三處渡口,也是人們和睦相處的生動見證。我以為,這些善舉的內心動力,來自聚族而居的需要,同時也是凝聚族人的最好的粘合劑。
大概正因為如此,村人無論姓甚名誰,都格外鍾情於這片土地,也就不奇怪了。這個原本叫龍源村的村子,為宋仁宗敕賜裏名“爵譽”後,村名沿用至今。我看見每座宗祠都對這個名字津津樂道,康氏宗祠大門的楹聯稱:“公侯伯子男五等列爵,詩書易禮樂百世遷譽。” 周氏宗祠內的對聯曰:“槎碉惠民德千秋南唐矩公創業,爵崇譽隆馨萬代北宋中和承恩。”如此等等。
毫無疑問,置身於宗祠極力營造的這種精神環境中,愛鄉愛族的情感自會蓬勃生長。
宗祠是一個宗族的象征。雖然,在共同的村莊裏,宗族之間難免發生利益衝突,但是,如爵譽般友好相處的也不在少數。不妨信手拈來一個難能可貴的事例。說的是,修水黃沙橋有葉姓四兄弟於康熙年間和陳姓合建屋宇一所,宅後有院牆。當年議定,從屋後來龍起直至屋前坪地,俱逢中各得一半,陳姓居左,葉姓居右,永為祖堂。牆外左右田土及出路,均為葉姓所購地產。經曆了近三百年,其祖堂至今仍在,祖堂上方正麵牆壁分別貼著陳、葉二姓的祖先牌位,二姓婚喪嫁娶均共用此屋,世代和睦相安,從無異議。
宗祠建築的表情是莊嚴的,有時甚至是冷酷無情的。它像一部立體的族譜,既銘刻著宗族的源流,也強調著宗法的秩序,同時,它又像一本立體的族規、族訓,以祖先的名義,以宗族利益的名義,通過建築空間所營造的環境氛圍,約束著族人的行為。
比如,為了達到教化族人、提升支丁精神境界的目的,人們總是把祠堂建得非常宏大,營造出廣闊、肅穆的空間氣氛,使人進入祠堂麵對先靈和族眾,頓時生出一種壓抑感、渺小感;在平麵布局上,祠堂采用對稱的中軸線結構,從門樓到天井,依次到享堂再經天井直至寢堂,一進又一進,逐步升高,形成了令人肅然起敬的環境,引導族眾在內心升騰起依附宗族、敦親睦族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