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宗祠對於人心的權威性,不僅僅在於它是宗族精神的象征,不僅僅來自它作為執行族規的場所的特有功能,還在於,它用各種建築材料把宗族情感結構在一起,使之變得形象具體,具體得就是一幢房屋、一座家園,就是靈魂的皈依處。
所以,流坑董氏的族規、祠規等規約中,多有以“黜族”、“終身不許入祠”、“合眾攻之”來震懾人心的懲戒條款,種種戒律無非是要求族人遵聖訓、供賦役、崇禮教、敦儉樸、廣儲蓄、息爭競、積陰德、善貽謀、修武備、勤職業、端蒙養、宗正學、禁邪巫、禁仆佃,如此等等。
聳立於村中的宗祠,威嚴地鎮守在人們的心頭。宗族依靠它,維係著森嚴的宗法關係,同樣,也依靠它來建立生活秩序。
吉安樟山的文石李氏族規稱——
祠堂設有大鍾鼓,僅供春秋兩祭以及諸禮舉行時使用,不得無故亂擊。若有進祠議禮者,必須先將鼓錢交族長收,然後方準擊鼓。如有犯上逆倫者,鼓錢不收。
族間若有忤逆不孝,滅倫犯上,先告明族房長紳士,詳究因何事故,即飭令該親房責打。倘恃橫不受,再告族房鳴鼓,齊集到祠剖斷。十分不法,重則責八十板,輕則四十。為尊輩者,亦不得以大壓小,淩逼子侄。有一等潑濫悍婦,不分長幼,以潑濫為主,若至罵翁犯姑,淩夫欺族,最屬可惡。公議:凡有此種惡婦,先告明族房長紳士,許即鳴鼓到祠。一麵差人往其娘家報明,一麵責其丈夫四十板不能嚴加拘管。次將該婦以柳鞭打二百,重則四百,送歸娘家,以為不孝潑濫之戒。
字裏行間,透露出一個家族自治行政管理體係的威權,而實施有效管理的地點就是祠堂。
為保護環境,婺源遊山董氏族規明令嚴禁任何人攜帶刀斧進山私自砍伐林木,特別是龍脈山和水口風水林,犯者將被處以“殺豬封山”,分給每戶三斤豬肉;村中的浚源河為養生河,早晨禁止洗衣洗菜,並禁釣禁捕,違者也要被處罰,且規定每年農曆八月十三日為全村清洗河道日。
我在金溪縣的蒲塘村,看到分別刻在石碑上的這樣兩道禁令。其一,稱——
合眾嚴禁:墩埂嶺山不許竊取一枝一葉,犯者罰銀十兩,不服者,送官究治。
其二,稱——
尊長特禁:嶺頭山來脈所關不許停喪盜□敢有犯者除鎖押起棺外罰銀五拾□祠決不姑貸
花園山搬戲等項不許動土犯者罰銀。天啟五年三月初一立
前者為禁伐令,字字鐵麵無情,毫不曖昧。從語氣上看,顯然是當時族中製定的規矩。刻著禁令的石碑鑲嵌在村口西成門的牆體上,據蒲塘家譜記載,西成門建於明代中葉的洪熙元年,即公元1425年。這就是說,西成門建成距今有五百八十多年了,禁伐令的頒布,恐怕更早。可貴的是,村人世世代代嚴守禁伐令,所以,至今此地古樹隨處可見,其中有棵羅漢鬆據說已是一千二百歲高齡,依然蓊蓊鬱鬱。江西各地的許多古樹,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為大煉鋼鐵而燒成炭化為灰的,而蒲塘的珍稀古木卻幸運地躲過了那場劫難,至今仍生長在那數百年前的禁伐令中。
據《蒲塘徐氏族譜》記載,該村徐氏始祖為東漢高士徐孺子的若幹世後裔徐慕貞,在後唐時任朝廷大中大夫,當徐氏始祖辭去安徽壽州長史之職後,路過此處,發現這裏是塊福地便隱居於此,至明朝,蒲塘村發展到鼎盛時期,號稱“千煙之廈”。在繁衍千年的曆史上,蒲塘曾有“文武世家”之譽。學文者,出過進士二十一人,官居高位者曾任過知府、樞密副使、監察禦史,參與修撰明朝的《永樂大典》;學武者,有在明朝“因抗倭立功而官至參將”者。現今居住在蒲塘村的村民大多以徐姓為主,留下來的明清古建築,如世宦祠、大夫第、登科門、西成門、科甲世第、進士第、外翰第等,都是以前在朝當官的徐氏祖先家業。
坐落在半月形水塘邊的世宦祠,四圍高牆,旁邊也是一座祠堂,就像不少民居被水泥覆蓋了匾額一樣,那座祠堂也看不見堂號。因為世宦祠大門緊鎖,我不得入內,繞到祠堂後麵,在一片坪地旁見到第二道禁令。原來,這祠堂建在嶺頭山來脈上。
那道禁伐令至今仍深刻地影響著族人,村人愛惜草木,甚至養成了難以改變的生活習俗,以前做飯、燒水用的是鬆針、落葉、腳柴、茅草甚至牛糞,如今,盡管用上了液化氣、燃煤,村中仍保持著在牆上曬牛糞塊的舊俗。可是,信仰崇拜的生命力卻不及那道禁令,我在村中看到,許多人家已經改換門庭投靠上帝去了。依然住著祖先留下的老房子裏,而在“芳傳東海”的門匾上,竟被貼下了這樣的對聯橫批:“哈利路亞。”別處還有什麼“榮耀歸主”、“神愛世人”、“家靠上帝恩常在”,等等,迎新的對聯和橫批十分鮮豔,就像攻城掠地插下的一麵麵旗幟。
在這千年古村裏,尚存古建築六十多幢,而人們內心裏的精神建築卻早已是一片廢墟,既然如此,“哈利路亞”的進駐也就不奇怪了。宗祠的大門緊鎖著,也許,它的鑰匙永遠丟了?
祠堂還將祠規民約懸掛祠內,或立碑刻石,樹於祠堂內外,傳於後世。走進婺源的長壽古裏洪村,但見禁賭碑、禁林碑、養生河碑分外醒目,祠堂門前還立有規範茶葉交易秩序的“茶規”碑,由碑文可知,茶葉交易須在祠內進行,私自賣茶的將被“罰通宵戲一台銀五兩入祠”。
洪村洪氏宗祠光裕堂建於清代康熙年間,二進三開間,由門屋、享堂和寢室三部分組成。大門以門檻為界,外麵是卷棚軒,內半中央為覆鬥式藻井,四麵都有小巧的鬥拱,中央高起部分用米字拱形成網狀,兩側用斜出的插拱層層迭壓在一起,院落的左右兩廊和享堂的前後廳也都用卷棚軒,月梁、梁托、檁墊和斜撐等造型,富有裝飾性,構件及其組合清晰明朗。該祠大門兩邊有一對石鼓,鼓麵如鏡,光可鑒人。村人稱,這是太湖石。
與之比鄰的是奉直大夫靄庭公祠三書堂,由內閣中書洪鈞建於清嘉慶二十一年(公元1816年),祠內陳列有“四世大夫”鎏金巨匾一塊,故又名“四世大夫祠”。屬磚木石結構,由門樓、正堂、寢堂三間三進構成。該祠磚雕十分精致,有壽字、夔龍、牡丹、荷花、蓮蓬、石榴、葡萄、鬆鼠以及“琴棋書畫”、“鬆鶴延年”、“梅蘭竹菊”等圖案。梁枋、鬥拱、檁墊和斜撐等構件的造型,有繁有簡,疏朗舒展,曲線流暢而柔和。門外,放著一排巨大的旗杆石,上刻“朝議大夫”、“奉政大夫”等,沉重而冰冷的石頭因為這樣的文字而洋溢著得意的神色。
其實,莊嚴的宗祠建築有時也是溫存的。當它眉飛色舞地炫耀著宗族的光榮時,當它情深意長地講述著祖先的事跡時,當它顧慮重重地盤算著年成的豐歉時……一座宗祠既是一座緬懷祖宗功名的紀念碑,往往也是一座表彰先人善行義舉的道德碑,它默默無言,卻又鏗鏘有力,用磚石木的語言教化著後人。
比如附屬於宗祠的義倉,就在向族人宣揚著仁愛的思想。開基於北宋的安福縣柘溪村,村子雖不大,但從明代起先後共出了十四名進士。此村的劉氏總祠,坐落於村子中央,位於村內蛇形山腳下,始建於明洪武年間,距今已有六百餘年了。劉氏總祠主牆體至今沒有改變,祠內的梁架保持著原汁原味,是梁架式與穿鬥式結合的風貌。槅扇素麵裝飾,上部是蘆葦稈編織,外用白灰粉飾,具有典型的明代風格。屋麵坡度陡峻,仍彰顯出宋元之遺風。總祠由相互貫通、渾然一體的十三幢分祠組合而成,義倉在其東側並排而立,可儲公祠稻穀九萬餘斤,用於祭祖或救助。各分祠高門重簷,雕梁畫棟,豐富的浮雕圖案、木刻鎏金牌匾以及各種手跡的碑文,折射出當年此地人文鼎盛、富庶祥和的景象。
此村有的祠堂與民居並排而建,同一道院門出入,也許是血緣的親疏關係所致。村中有一棟民居,下部為磚牆,上部壘以土磚,其外磚牆砌有銘文磚,銘記為“柘溪瑜造”,“瑜”為明代進士劉瑜潔。聽說,許多年以前,村中有一個獨特的婚俗,即新人的洞房花燭夜須在此屋度過,因為這裏是祖屋。
試想,一個不大的村莊何需偌大的義倉?它是要後人存儲受用不盡的仁和義吧?也許,正是得益於祖德的哺養,清代鹹豐年間這裏出了一位名叫劉漢生的進士,他在任湖北興國州知州期間,薄賦稅,修水利,聲名極好,離任時百姓贈其一把萬民傘。去職回鄉後,他又為家鄉架橋鋪路修祠堂,賑濟窮人,並在村中創建了三角書院,培育了大批的讀書人。
受男尊女卑封建思想影響,祠堂以女性命名者甚為罕見。白鷺村卻有一座王太夫人祠。這位王太夫人,係清太學生、布政司理問加捐知職例授奉政大夫鍾愈昌的副室,兒子為嘉興府知府。鍾愈昌的結發妻子早歿,繼室為趙太夫人,作為副室的王太夫人一直幫助趙太夫人管理家務,趙太夫人去世後,她一人主理家務二十多年。她一生賢淑,相夫教子,經常勸導丈夫和兒子要為人正直,扶弱濟貧。據七修《鷺溪鍾氏族譜》記載,兒子在京城做官時,王太夫人隨往,她以勤快和謹慎教導兒子出名,獲得許多讚譽。
王太夫人樂善好施的德行尤為人們稱道。她用布衣素食節省下來的積蓄為病人施藥,為貧寒者施糧施衣,甚至為死於白鷺村的所有乞丐施棺木並妥善安葬。臨終前,她還念叨著設立義倉,並把所有積蓄拿出來成全此事,交待兒子義倉規模要達到一千擔義穀,每年用於賑災濟貧,不得留存。
她死後,兒子果然遵母願辦起了義倉,名曰“葆中義倉”,族人在族譜《王太夫人傳》和《義田記》中對此作了專述,此外,還將她的事跡上報朝廷旌表。由於王太夫人義舉不凡和兒子任嘉興知府而“母以子貴”,朝廷特下懿命,誥封其為大恭人,誥贈太淑人。
王太夫人祠即為紀念王太夫人而建。祠堂前後二進,天井寬大,從二進後天井可拾級而上二樓,一進樓麵低於二進樓麵,繞天井形成回形樓廊,樓廊等處裝修簡單別致,而八字門樓比白鷺村其他門樓寬闊,異常恢宏壯麗,特別是門樓上方的灰塑圖案十分精美,麒麟、鼇魚、鳳凰、蝙蝠、葫蘆、靈芝、萬字等圖案層次分明,立意深遠。
王太夫人祠建成後,樓上主要用做義倉儲存義穀,樓下則是赤貧子弟讀書的場所。大災之年,王太夫人的後人在大天井裏擺放大鐵鍋,熬粥施粥,這座祠堂成為從前濟難濟貧的專門場所。因此,它也就成了族人心中的一方聖地,成了一座溫情脈脈的紀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