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標榜或者攀附
一群普通的村人同一個光耀千古的名字根脈相連,這不也是曆史麼?
中國革命史上著名的上饒集中營營址並不集中,皖南事變中被俘的新四軍將士並非都關押在茅家嶺,而是分散在上饒附近的村莊裏。距離茅家嶺不遠,有個周田村,當年關押的是新四軍的重要幹部。作為舊址的一部分,這裏的民居、祠堂都曾見證了那段血寫的曆史,自然得到了保護。
周田村的祠堂與贛東北地區的祠堂形製相似,享堂對麵有座戲台,中間是天井,兩側為廊廡。享堂上有聯雲:“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舊址的管理者走上前去,打開窗扇,原來裏麵藏著神龕,神主竟是手握羽扇的諸葛孔明。塑像兩邊有新貼的對聯,稱:“一代英傑治國安邦功第一,兩出師表文韜武略世無雙。”神案上除了有香燭之外,還放著一對滅火器,一看便知,這座祠堂在成為舊址後,仍然是村人祭祖的所在。是的,周田村姓諸葛。管理者自豪地告訴我,這一帶姓諸葛的有兩千多人,是諸葛亮的後裔。
近些年,奉新幹洲有個嶽家村站了出來,言之鑿鑿地聲稱自己是嶽飛的後裔,係嶽飛之子嶽霖一脈。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國在農村實行土地承包製之始,我參加工作組到奉新調查了解這一變革的情況,曾在幹洲呆過幾天,走訪過這一帶的不少村莊,並沒有聽說誰們和如雷貫耳的民族英雄嶽飛有什麼瓜葛。嶽家村忽然搬出老祖宗,大約也是近些年的事。鄉村這種文化意識的覺醒,當然因為宗族觀念始終沉睡或者耿耿難眠於人們的血脈裏,不過,無須諱言,我以為,還有一種外在的力量在呼喚它,那就是功利的企圖。因為,造訪嶽家村讓我真切地感到,這裏的人們已經作好了旅遊開發的準備。把我引進嶽府的,是居住在其中的一位退休老工人,他已將解說詞背得滾瓜爛熟,居然還很專業地戴上了一頂紅色太陽帽,酷似一位真正的導遊。
嶽家村保存完好的古建築稱嶽納堂,為嶽飛第二十一世孫嶽士耀和其弟嶽士景所籌建,始建於清朝嘉慶二年(公元1797年),前後用了二十年時間才建成,占地總麵積七千餘平方米,是一座封閉的磚木建築。嶽納堂的八字院門前,有一口半月形水塘,塘畔有石砌的護欄,還栽著幾對旗杆石,院前左側曾是花園,花園及塘邊各有一口古井。院門開在主體建築大門左側,匾額題“世大夫第”,正對院門的屋牆起著照壁的作用,牆上應有壁畫,隻是已被白灰所覆蓋。主體建築大門的匾額為“湯渚流芳”,昭示著嶽氏宗族的血脈淵源。向導指著牆上的青磚告訴我,每塊磚上都有“嶽納堂”字樣。嶽納堂各廳懸掛著古老的牌匾,有的已是字跡斑駁,如“四世大夫”、“翰林”、“聲蜚藝苑”、“綸褒濟美”、“圓橋升俊”等,至於仿嶽飛手跡的“還我河山”匾,則出自今人之手無疑。
村人稱此為嶽府,正屋由前中後三廳組成,嶽家後人將它們分為客、官、祖三廳。一般來客在前廳接待即可,而官廳則是接待文武官員、接皇榜的專門場所,因此,官廳成為嶽納堂裝飾的重點。抬頭看去,其天花似在橫梁之間鋪以木紋清晰的板材,然而,村人在為籌建嶽飛紀念館整理房屋時發現,那木紋並非來自木料,而是一塊塊粘貼在木料上的一種織有木紋的纖維物,再用清漆罩一遍,以突出裝飾效果,就像如今的貼牆紙一樣。官廳的頂梁上,還有三個雕有雙龍戲珠的木構件,甚是稀罕,人稱“誥封”,是專門用來存放聖旨和皇榜的,大約聖旨和皇榜都是至高無上的神聖物吧,人們隻能將其高懸家中,恍若祥雲當頭。據說這三個誥封上,本來還架有一隻精美的紅木盒,但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被毀壞。這誥封,就像嶽氏後人望眼欲穿的翹盼,執拗而又感傷,多情而又悲涼,默默地守候在歲月深處、靈魂深處,它的期待曾經如願過嗎?
官廳以布幔隔斷,正中放置著高大的嶽飛全身塑像。廳前木柱有聯曰:“智欲圓而行欲方膽欲大而心欲小,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穿過官廳則是祖廳,祖廳上方嵌有大大的神龕,神龕紅漆為底,雕飾鎦金,內裏供奉著嶽氏先人的多塊靈牌,中間的靈牌為嶽飛及其霆、霖、雲、雷、震等五子的靈位,其下的靈牌為嶽士耀靈位,他大概就是嶽家村的開基祖了。因為這莊嚴肅穆的祖廳,在我看來,嶽納堂其實就是那種居祀型祠堂。
神龕上懸“精忠報國”匾,下置兩米長的青石雕長條供桌和三張青石方桌,因為桌子漆了油漆,看上去似木質材料。傳說日寇侵華時,幾個日本兵想搬走長桌,但怎麼也抬不動,便敲斷桌角,發現是青石材質後,方才罷休。不知那些日本兵可知嶽飛何許人否?
嶽納堂有大小天井四十八個,房間多達一百六十八間,除三個廳堂兩側的廂房外,從祖廳兩邊穿出是環繞正屋的三麵附屬建築,為仆人住所。回廊般的通道裏,高牆之上也置天井以采光,在整幢嶽納堂下都設有彎曲的排水道,天井內的暗渠連接著大門前的水塘,不管下多大的雨,在嶽納堂內行走可以做到布鞋不濕。
現在的嶽納堂裏,尚有十多戶嶽氏後裔居住。盡管如此,前、中廳兩側廂房已被開發成展覽室了,陳列著雕刻精美的神轎、太師椅、鑼架等物,以及今人的字畫。當然,那些字畫反映的都是嶽飛事跡。在來嶽家村的路上,當地朋友告訴我此村有不少農民書畫家,果不其然,在嶽納堂裏,我欣賞到了他們的大作。也許,正是祖先的榮光成就了他們。
至於嶽氏後裔如何定居奉新縣幹洲,幹洲嶽氏的回答是,嶽飛遇害後,嶽霖的兒子嶽琛、嶽珂由河南到湖北,再由湖北一路逃往九江,並在廬山腳下立足;此後,嶽家後裔在廬山下繁衍,發展到南昌揚子洲,並壯大起來,其中一支遷徙到奉新幹洲鎮開基,於是,便有了這個嶽家村。
曆史上的刀光劍影,製造了背井離鄉的逃亡,製造了喪魂落魄的遷徙,也為遠離政治旋渦的江西山水提供了無數次接納名門望族的機會。天高皇帝遠的地理條件,讓一切隱匿都成為可能;土肥水美的自然環境,讓一切生存都成為必然。比如,一位落難的唐太子,居然讓婺源榮耀了千年。
在被朱熹題詞讚頌為“明經學校,詩禮人家”的考水村,有一座木橋,名“明經橋”。建橋的緣起是村人胡昌翼在後唐同光三年(公元925年)得中明經科進士。昌翼正欲赴任時,養育他的考水人胡清破牆掏出龍衣禦衫、珠寶血書,把大唐敗落、江山易主的故事告訴了他。原來,胡昌翼是李唐龍種的血脈,在朱溫謀反篡權、大肆殺戮的危急關頭,身為內侍郎的胡清抱著幼小的太子乘亂逃脫,隱居考水老家,並將太子改李姓胡。胡昌翼知道自己的身世後,發誓終身不仕,耕讀鄉裏,建明經書院講學傳道,懷古於幽穀,射獵於大澤,訪友於僻壤,舒胸於高台,九十六歲上無疾而終。一座太子墓如今已逾千年。
考水村建木橋時,原想保密的,不料,距考水數裏遠的一個村子,卻建起了大型石拱橋,公然取名“太子橋”。村名也改與橋名同。太子橋的外貌酷似十六人抬的皇家大轎,雖落難於民間,定格於村野,卻也是威風凜凜。
悲情故事中的主人公大約是想不到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們的身份、功名依然可以成為後人炫耀的資本,成為後人大興土木的精神動力。
因為江州義門,我情不自禁地遙望江州。曆史如霧,一群群,一團團,在滾滾東去的長江上奔走,在浩淼無垠的鄱陽湖上回蕩。迷朦的遙遠,是舟車四達、商賈輻輳的口岸,是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都會,是扼守天塹、兵家必爭的重鎮。五湖四海在此登岸靠港,四麵八方在此落戶營生;更有匡廬秀色,引無數文人墨客紛至遝來。檣帆之間,酒旗之下,該有多少遊魂流連忘返,或者長醉不醒,或者折戟沉沙!
是的,造訪古村,在一些宗族的族譜裏,我看見了他們祖先的曾經的住址,看見了那些先人是怎樣叩開江西的大門。首先登陸於江州,而後向江西腹地輻射的族姓,其先人中不乏文化名人。
進賢縣的文港鎮,為北宋宰相、著名詞人晏殊及晏幾道的故裏。相傳早在秦代,文港人得製筆名師傳授技藝,至清代便把筆莊開到了全國各大城市,如今更是從業者甚眾,索性號稱“華夏筆都”。我就是穿過琳琅滿目的筆莊和作坊,走進該鎮的周坊村的。和晏村大致相似,周坊村也隻是零星地保存著一些古民居。盡管如此,幾家大門之上的匾額還是讓我感動了,那上麵題刻的是“愛蓮遺範”。現今住在裏麵的製筆匠,讀過周敦頤的《愛蓮說》嗎?不妨在此為理學開山祖師、北宋周敦頤的後裔們朗讀一遍吧——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相信周敦頤在這千古名篇中所表達的對人類精神境界的追求和向往,正是周氏後人孜孜以求的人生境界,所以,周坊村也有一段可以誇耀的曆史。村中貼著瓷磚的宗祠前,有一座同樣貼著瓷磚的門樓,上嵌一塊古老的石匾,“科甲第”三字甚為醒目,因為,它出自“東方莎士比亞”湯顯祖手筆。門樓一側嵌有石碑,今人以潦草的字跡記載著曾經的光榮,大致是說,明萬曆壬寅年(公元1602年),為慶賀三房第五代孫獻臣四兄弟登科,建了科甲第,同年,又二修宗譜,同鄉湯顯祖為之題序。如此而已。
周坊村古民居喜好以墨繪裝飾廳堂,在我看來,它以民間性特點鮮明而顯得與眾不同。一是此地墨繪盡取民間認定的祥瑞形象,幾乎表現的都是質樸的生活理想和民俗內容,如麒麟吐玉書、麒麟扛銅錢等,少有文人畫的意趣;二是常見書畫結合的裝飾圖案,這類圖案巧妙地以一些物象拚接成“福、祿、壽、喜”等吉祥字樣,畫藏字中,字因畫出。同屬進賢縣的艾溪陳家村,廳堂裏的木雕與此墨繪風格非常相似,隻是木雕更為精致,工藝性特點更為突出,它善於借物象之勢,通過深淺、主次、明暗等構圖關係的變化,隱約地襯托出字形,顯得自然而流暢。
當建築裝飾逐漸遠離傳統文人的人格理想而親近鄉土的、現實的生活願望,甚至,毫不忌諱地把孔方兄請了出來,是不是意味著宗族的榮耀漸漸被歲月覆蓋上了一層青苔?
而湖南道縣人周敦頤,四十三歲時由四川任上遷國子博士、通判虔州,途徑江州時,為廬山風光所吸引,遂有卜居之意,上表朝廷要求知南康軍,任職期間,他常常漫遊廬山上下,尤喜蓮花峰一帶,他覺得從蓮花洞裏流出的清泉像家鄉的濂溪,便以濂溪命名,築室溪上,曰“濂溪書堂”。第二年,他便辭職在書堂定居講學。五十七歲時,周敦頤病逝,葬於廬山栗樹嶺,其墓側還有母親、妻子和繼配的墓葬,明弘治年間設置祭田,由從道縣遷來的後裔負責祭祀和掃墓。之後,守墓的後人在當地繁衍成為兩個大村落。
既然,文港周坊村周氏以周敦頤後裔為標榜,那麼,他們應是守墓人的多少世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