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標榜或者攀附(2 / 3)

才出正月。在周坊那古樸的石匾與豔麗的瓷磚強硬結合的宗祠前,有一樹桃花早早地開放了。

——蓮還冬眠著吧?

以前在萬載縣株山村周家大屋裏居住著的,也是周敦頤的後裔。據說,清嘉慶年間周氏繼烈公的五個兒子從該縣黃茅義門周家遷居此地,他們和睦相處,敦厚待人,勤勞節儉,陸續購田置地,後來從事桐油加工、收購與銷售,積攢了大量財富。財大氣粗了,便企望顯赫一方、光宗耀祖,於是,五兄弟曆時三載建起了這片規模宏大的世居宅第。周家大屋占地九千多平方米,有五進五直,以天井和通道相連,內中有房屋二百多間,曾居住兩百餘人。傳說抗日戰爭時期,日軍路過此地,夜宿於周家大屋,有些婦孺來不及逃走,慌忙躲藏在祖廳的樓上,居然無恙。於是,人們把那本來作藏書樓的騎馬樓,喚做了可以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的“福樓”。這一傳說也從側麵證明,周家大屋規模之大、結構之繁複猶如迷宮。

此地周氏以周敦頤後裔為標榜,不似文港周坊村那般含蓄,它索性在大屋祖廳上方高懸“濂溪堂”牌匾,神台兩側的對聯更是道破了宗族淵源:“源流遠接湘潭水,祠宇肇興田下基。”其大門楹聯則稱:“義門世第,理學名宗。”入內又見神情莊嚴的楹聯,曰:“振紀綱方入此室,鮮廉恥莫由斯門。”可見,所謂標榜,不僅僅為了炫耀於世人,也為了激勵子孫。

東鄉縣黎圩鎮侯橋村打開了塵封多年的《侯橋白氏家譜》。據說,是福建的白氏尋根找上門來了,村人才恍然:原來自己也是名門之後。明正德十二年(公元1517年)族人所撰的譜序在追溯白氏淵源時,稱其姓自戰國迄漢晉代不乏賢,並記載:白氏祖先由南陽而徙居太原,由太原而徙居渭南,渭南即白居易的故鄉。值李唐中興之運,賢才迭出,白居易生而敏悟絕人,及壯,文章詞賦甲天下。他晚年益耽詩酒,結香山書社,又稱香山居士。長子名龜年,亦為異人,能識九天禽語、九地獸言。至唐中葉,兵寇擾攘,江州之裔避亂而徙撫州,侯橋白氏正是江州遺裔之支派。

侯橋村原來是侯姓村莊,自明正德年間始祖白杞年贅居,白氏子孫繁衍綿長,而原先的侯氏家族則逐漸衰敗零落,陸續遷出。此長彼消,白氏祖先原先生活過的白坊村卻僅剩寥寥幾戶白氏人家。侯橋村現有八十多戶人家,全部姓白,輩份最早的是第三十代,最晚的為第三十七代,所以,村民常說“一村同八代”。

侯橋村至今尚存的古建築有村南村北的石橋,和一座已有三百多年曆史的白氏宗祠。我就是踏過爬滿藤蘿的石橋,從一棵虯根暴露的古楓樹下經過,繞到宗祠門前的。宗祠前田園層層疊疊,稍遠處案山橫亙,林木蓊鬱,初冬的夕陽下,林色斑斕而溫暖。宗祠後麵有溪流蜿蜒流過,遠處有山峰兀立,其狀若飽蘸墨汁而挺拔有鋒的如椽巨筆。不知這是不是侯橋村的文筆峰。

白氏宗祠一如贛東常見的那種方方正正的宗祠建築,四麵高牆壁立,嚴整而肅穆,古樸卻壯觀,祠堂大門也比較簡潔,門罩稍作雕飾,盡管如此,一些石雕還是被竊賊所光顧。祠堂內有兩天井,將內部空間分割為門廳、中廳和享堂,享堂上方也比較簡單,未置神龕和香案,一幅白居易畫像顯然是近年掛上去的,梁柱等木構件上飾有吉祥圖案的淺雕或深雕,卻是樸素淡然。我由譜序得知,侯橋白氏三傳至奉四公,其修儒業治書經,諸子百家靡不精究遂成名儒,無奈時當鼎革之際,達人抱冠履倒置之羞,因守誌不仕竟以隱名終焉。通過侯橋白氏這位先祖的性格,也是可以大致明白其宗祠為何如此簡樸的。看來,侯橋白氏雖曾“為臨汝之望族”,但其後人的骨子裏仍然是“繼樂天之遺風”。

祠堂南側曾有清朝年間村民捐銀修建的“香山私塾”,如今隻剩一堵殘牆,遍地荒草。那堵被覆青藤的殘牆,麵對著遠處一樹紅得耀眼的楓葉,神情木然。

在古廬陵等地,則有不少遇亂不能北歸的官宦開基於斯,繁衍了一座座村莊。如南宋詩人楊萬裏,遠祖為漢代太尉楊震,唐末其後人楊承休以刑部員外郎出使吳越,因動亂道路阻塞,不能北歸,及至“江南六世(楊)輅,仕南唐,徙居廬陵”;南宋名相周必大的《墓誌銘》中說:“世居鄭州管城縣,祖秦公通判吉州,遇亂不能北歸,因家焉。”不勝枚舉。

安福縣楓田鎮車田村的周氏宗祠,號稱“相帥府”。相,指的就是周必大;帥,則為周必大的祖先、三國時吳國大將周瑜。車田周氏自稱為周瑜、周必大後裔,二百餘年前,周瑜的十世孫周貫在湖南經商致富後,捐出巨資,委托族人建造車田周氏宗祠,取名“相帥府”以標榜,寓意出文官武將之府第,以紀念先祖恩德功勳,並勉勵後人文武成才。

這座宗祠坐北朝南,矗立在村子中央,又名“達宗家廟”。其建築結構為“銀包金”結構,即外為青磚牆體,內為木梁結構。坊式大門的門框、門墩、門檻分別由整塊青石構成,大門上方門額豎刻“相帥府”碩大楷字,枋間多有雕刻和彩繪圖案,外牆均用青磚水磨砌成,嚴絲合縫,平整光滑。離宗祠正門前有一堵照壁,通長十九米,高近四米,氣派非凡。宗祠大門有一長聯讚頌老祖宗周瑜道:“雄姿英發舌戰群儒火燒赤壁聲名威鎮九州,羽扇綸巾氣度恢弘通曉音律風範永垂青史。”另有長聯誇耀宗祠的風水形局:“宗廟對名山左麟山右鳳山祥瑞上騰萬丈焰,門前環古水襟東江袖西洲彩練直湧百川雄。”說到此處的風水,南宋詩人楊萬裏曾為村子東麵的筆架山賦詩一首,詩曰:“筆鋒插霄漢,雲氣蘸鋒芒。時時同揮灑,散作甘露香。”那筆架山因山頂有巨石酷如筆架故名,是安福縣的文峰山。瀘水自西向東從山下流過,在此折向南麵。如此山環水繞,自當人文蔚起。

我造訪車田村時,正遇村人又在修繕祠堂。宗祠分前、中、後三進,每進由低至高,寓意步步高升。四個天井分列前、後兩大廳兩廂,中間為筆直通道。最引人注目的是頭頂上的九個藻井,正中四個最大,尤其是中間兩個藻井雕刻異常華美,圖案分別為“丹鳳朝陽”和“雙龍戲珠”,四角飾以琴、棋、書、畫,頗有詩禮傳家之遺風。大廳內木柱林立,共有一百零八根。有意思的是,其板壁上竟抄錄了周瑜與小喬唱和的兩首詩,小喬寫道:“一個大喬二小喬,三春容貌四季嬌,五顏六色調七彩,難畫八九十分描。”周瑜和道:“十九望月八分圓,七人已有六人眠,五更四點雞三遍,二喬出題一夜難。”似乎,在這莊嚴的祠堂裏,二喬的嬌笑繞梁不絕。

所以,宗祠大門的一對石獅在村人眼裏,就成了先人的雕像。他們說,那雄獅正是周瑜,雌獅乃為小喬,幼獅便是周瑜的次子周胤。車田周氏屬周胤一脈。

該縣蜜湖村則以殘破的清乾隆年間所修族譜,證明他們與周瑜的血脈淵源。周瑜的次子周胤,因為人忠正不阿,得罪了皇帝孫權,最後被貶到了當時遠離王權貴族的僻壤之地廬陵郡來。後有大臣上書為其鳴不平,孫權遂召周胤回朝廷,但他卻堅決不歸,而是整日騎著一頭毛驢,沿著贛江的支流瀘水尋訪名勝,到得安福楓田一帶,為當地優美的景色所吸引,並得風水先生指點,遂舉家遷至蜜泉結茅而居。

對於曹雪芹的祖籍,紅學界長期爭論不休。中國紅樓夢研究所在出版《紅樓夢》所寫的前言中對此有段概述:“曹雪芹的上世的籍貫,現在也有兩種看法,一種認為他的祖籍是河北豐潤,於明永樂年間遷至遼東鐵嶺,後來跟隨清兵入關;另一種認為他的祖籍是遼陽,後遷沈陽,他的上祖曹振彥原是明代駐守遼東的下級軍官,大約於天命六年後金攻下遼陽時歸附,以後隨清兵入關。”

近年來,南昌縣武陽鎮曹家村陸續發現曹雪芹祖居的文獻資料和遺物,證實武陽才是曹雪芹始祖的發祥之地。能夠佐證曹雪芹祖居在武陽的家譜有八大本。這套《曹氏族譜》記載,曹族的始祖是西漢丞相曹參。曹參的後代曹彬定居河北靈壽,是北宋的大將軍,並被提擢為中書令,賜諡武惠王,他的兒子曹瑋被賜諡為武穆王。到南宋,曹瑋的第五世孫曹孝慶被遣派到隆興府即豫章任知府,他為政清廉、秋毫無犯,始終居住在南昌順化門曹家巷。他的大兒子曹善翁考上進士後,看到朝廷昏庸腐敗,棄官而歸。其間,他獨臨滕王閣,遊覽豫章勝景,發現武陽辟邪裏綠樹掩映河水環繞,恰似世外桃源。是年,元兵南侵,占領江南。元朝朝廷請他出山為官,但他嗤之以鼻。帶著全家來到南昌城南四十裏的武陽隱居,先居住在辟邪村,爾後定居在距辟邪村不遠的曹家村,被人稱為武陽曹氏,過著“人愛城中居,我愛村居好。近水閑釣魚,近山多聽鳥”的生活,享年一百一十歲。其子孫綿延,世澤流長。

曹善翁在五十歲歸隱武陽到去世達六十年。其間,他以讀書為樂,勤於教子為榮,身先示範,嚴於祖訓。這祖訓在族譜中還曆曆在目:“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裏,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他有三個孫子,武陽的曹氏皆為長孫曹端可的後代,在明永樂二年(公元1404年),次孫曹端明、三孫曹端廣兩兄弟告別武陽家鄉,溯江而上,抵達北京的豐潤縣鹹寧裏,並在那裏定居。數年後,曹端廣又從北京豐潤遷徙遼東的鐵嶺。因而從武陽走出了兩支曹係,一支定居北京豐潤,一支定居遼東鐵嶺。曹雪芹為武陽曹氏始祖曹孝慶第十七世孫。

如今,武陽已在曹家村村口建起了一座門樓,以“曹雪芹祖地”為標榜,並成立曹雪芹紀念館,向社會廣泛征集家族遺物,這一係列聲勢浩大的宣傳舉措,驚醒了進賢縣的曹姓村莊。

進賢的曹氏仍以族譜為根據:唐貞觀庚子年,太宗募天下鴻儒講學於國子監,有能明經博古者皆授爵位,而且,因四方學士雲集京兆,而曹氏端禮公以道學源暢古通今獲授“洪都學政”,於是端禮公從山東曹州曹縣遷到“鍾陵之西塔岡之麓,蓋其地山清水秀沃野千裏,遂名之曰‘山東’。以示水源木本之意也”。曹氏發源在山東曹州,如今在進賢縣羅溪鎮還有一村名為“山東曹家”,正是當時為了紀念故土和傳示後人命名的。進賢曹氏認為,要追溯江西曹氏的源頭,則應翻翻進賢的《曹氏族譜》,從中可見,武陽曹氏是南宋時期從進賢遷去的一支。

因為人禍天災,造成了北人南遷,人禍天災也阻隔了迢迢歸鄉路。

因為仕宦商賈,造成了舉家遷徙,仕宦商賈也繁育了蔭蔭故園情……

村莊通過宗祠和族譜在炫耀:姓周,自稱為周文王的後代;姓劉,自稱為劉邦的後代;姓曾的,說是孔子學生曾參的後代;姓李的,說是老子李耳的後代;朱姓,就是朱熹或朱元璋的後代了;王姓,就是王羲之的後代了……所以,我在一首詩中寫道:“世上還有哪方水土如此俊彩星馳/姓宋 該是宋應星的子嗣吧/姓王 該是王安石的後裔了。”通過姓氏譜係尋根溯源,差不多每個古村都可以牽連著一些光耀千古的名字,至於是否果真如此,卻是難以追究。

其實,對於民間的標榜,本來就認真不得,我也無意為了較真,去追究任何村莊、任何姓氏的血脈淵源。我且聽且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