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神人為誰歡聚(2 / 3)

我在《親切的神靈》一書中描述過廣昌甘竹曾家邀請各方神聖與祖先的魂靈一道趕來看孟戲的情景。在那裏,神靈與族人歡聚一堂。演出是歡聚的理由,宗祠是赴約的地點。

重視祖先神靈的在場,決定了戲台往往成為祠堂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與浙江毗鄰的廣豐縣管村一帶,地處武夷山區,在管村、龍溪、舵陽、清淤等村落,至今仍遺存一批明清古建築,其中,尤以祠堂和戲台最為完整。宗祠為院落式或天井式建築,有三進,也有四進,前院有戲台,兩側廂房為二層木結構的走馬樓,走馬樓與戲台相通。宗祠建築氣勢恢弘,由享堂、寢堂及寢堂兩側的廂房構成,有的設有門廳。宗祠及戲台十分重視木構件的雕飾,以斜撐和雀替的雕刻最具特色。這一帶的斜撐和雀替一般都特別大,雕以龍、鳳、獅、花卉圖案及八仙形象,據說,這番精工細作出自浙江東陽工匠之手。與之相鄰的浙江古村廿八都以擁有百家姓而著名,我在那裏看到,其建築裝飾風格與管村一帶如出一轍。

其中的龍溪村以村旁龍溪為名,肇基於元末明初,其開基祖由浙江遷入,因重書尚學,曆來科舉及第者甚眾,此地祝姓成為“贛之東北廣之望族”。在村人眼裏,宗族的發達當然得益於這裏的風水。也是,村前有桐岡,村後有珠巒,一彎清溪繞村而過,水口處,古樹古橋古亭攜手並肩,一同扼守著這好風好水。那橋是四礅三孔石拱橋,橋礅雕有辟水獸;那閣是水仙閣觀音殿,如今殿內不見了神靈,卻彌漫著人間煙火。從此處望村內,但見文昌閣高聳。文昌閣又稱龍江書院,建於清同治年間,為三級兩廡歇山頂三重簷木構建築,閣內采用四根粗大的衝天柱,配以金柱、簷柱組成柱網支撐梁架,三層樓閣自下而上分別祀奉梓潼帝君、至聖神主和魁星。不遠處,即為祝氏宗祠正門,而民居參差錯落地拱衛於宗祠周圍。宗祠正大門非常簡潔,由側門入內卻見一方令人眼花繚亂的天地。

這座始建於明成化年間、在清康乾兩朝曾三次大修擴建的宗祠,中進為享堂,麵闊五間,木柱林立,楹聯林立,享堂上方懸掛著“盛世蜚英”、“進士”等牌匾和祖先的畫像。整個祠堂的外表被油漆一新,不過,祠堂和戲台匾聯上的文字倒是從族譜中找出來的,此地修整祠堂有一點是值得稱道的,那就是隻作表麵文章,高處、暗處盡可能保持古色古香,比如,祠堂和戲台的天花、藻井及前院走馬樓的板壁等處均未肆意塗抹,使得那些地方的繪畫保持了原來風貌。

享堂之後是寢堂,裏麵祀奉的祖先神位依著三麵牆層層疊疊地排列,難以數計。寢堂兩側廂房,一稱“報功”,一稱“崇德”,祀奉的是鄉賢和名宦。報功堂前有聯雲:“烈忠報國身何惜,愚孝娛親誌倍真。”不知有否特指。

村人告訴我,這寢堂是最早的建築,而後擴建才有了享堂和戲台。一座歇山式雙層翹角飛簷的戲台,矗立在寬闊的前院。戲台上雕梁畫棟,台中隔板屏風設神壁,台前有一對石獅戲球,因有人企圖出巨資收購,引起村人警覺,便以鋼筋加固。台口正對著享堂,兩側有走馬樓相連。台麵上端牌匾題“升平雅奏”,過去台上曾有對聯稱:“一樣樓台可家可國可天下,幾個子弟能文能武能鬼神。”而如今換了新的對聯,其中一副道出了祠堂台的真正用心:“憶當年裝扮妙曲,將此日奉敬祖宗。”原來如此!那些霓裳曲、樂府詞果然是愉悅祖靈的。享堂上方的古老牌匾、祖先畫像和香火,寢堂裏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它永遠的觀眾;而且,祖靈們由族中長老陪伴著,永遠坐在嘉賓席上,其他族人則隻能叨陪末座。那麼,祖靈們看了些什麼呢?

幸好,戲台後台的粉牆上還留有一段段的記載,如:江右新知劇社民國二十年十二月初五日到此開橋戲七天;鄭氏群英劇團民國卅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進門開演七天,劇目有:蓮花湖、沉香扇、盜仙草、武家坡、繡鴛鴦、白蛇傳、三仙爐、走麥城、三岔口、八寶釵、借玉簪;一九五三年元月五日所演節目:自由結婚、上冬學。如此等等。當年神人同宴樂的情景都在這麵牆上。

管村的管氏宗祠,始建於明永樂年間,後經兩次續建修建,據說是上饒市最大的宗祠建築,占地麵積五畝半,有四進,主堂為五開間。這座宗祠內過去也是有戲台的,如今已蕩然無存,但除了門廳為新建,其他各進建築基本完好,布局與祝氏宗祠相當。清淤與舵陽也是管氏村莊,舵陽稱,他們那兒才是管氏先祖最早的落腳處。兩處的宗祠均為三進兩天井,進入祠堂正門,由戲台兩側走馬樓下的回廊至享堂,享堂麵闊三間,前為戲台,後為寢堂。清淤的祠堂及戲台雕飾更為精美,而舵陽則較為簡樸。這兩處祠堂都不大,前天井的空間就顯得逼仄了,這樣,看戲時想必是非常擁擠的,也好,那樣更是肌膚相親、其樂融融。

我注意到,這一帶祠堂台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宗祠正大門並不高大,也不裝飾,正麵高牆與走馬樓的外牆渾然一體,把戲台和祠堂嚴密地封閉起來。其實這種封閉性,是所有祠堂台所追求的。這是因為娛神娛人的戲曲演出,本來就是宗族活動的主要內容,或者說,是宗族活動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重要載體,封閉的建築形式既渲染了表演所需的神聖而神秘的環境氛圍,又造成了一種人頭攢動、人氣旺盛的空間感,給人以親如骨肉、血脈交融的心靈暗示。

都昌縣鼓樓村的劉溉古樓,雖為明廷旨諭旌表賢勞而建的鼓樓,但它其實成了宗族的全封閉的戲台。據《劉氏宗譜》中的“鼓樓記”所記載,劉溉少年入泮,桂折高枝,為官清廉,政績顯著,故得朝廷旌表。鼓樓始建於明嘉慶年間,坐東朝西,進深二十八米,寬八米,高七米,二十根樓柱分四行排列,磚木結構,歇山頂四麵重簷,八角起翹。鼓樓之後便是一棟三進兩天井的明代大屋,前進是一座萬年台,戲台兩邊有化妝房及行頭把子房,大天井兩廂是觀戲樓,二進廳則是觀戲廳。前麵象征著宗族榮耀的鼓樓,仿佛也成了宗族活動的難以逾越的一道關鎖。

廣昌赤水鎮有座張氏祠堂,坐落在彎曲的長街上,憑著這條兩邊店鋪林立的街道,可以想見小鎮昔日的繁華。在這裏,祠堂也顯得格外拘囿了。如今,祠堂為居家和堆放雜物已被分隔得麵目難辨。我由大門進入,從戲台下穿過,到達天井。上堂被隔斷,成為一間居室。想來其原先的格局應是門廳、戲台、天井和上堂。此處天井並不大,卻是峻拔,天井周圍是外姓和下人看戲的庭院;而坐南朝北的戲台離地高達四米,若在下麵看戲得仰著脖子,肯定很累人的,那麼,就得從上堂一側登樓了。由於戲樓很高,便在其前麵建造了與它等高的避雨觀戲樓,正麵看台寬五米,深四米,兩側看樓長七米,為走馬樓,連通戲台,欄杆較高而梁枋卻矮,況且,戲台台前兩根粗大的石柱和台口進深一米處的兩根中柱既為台柱也作頂柱,有它們切割視野,兩側看樓也是不利觀瞻的。比較適合人們看戲的正麵看台在上堂樓上,可是,族人怎能坐在先祖的牌位之上呢?祠中有兩位老人沒有給我任何說法,她們正忙著給一群學生做飯呢。

或許,是否能方便人們看戲並不重要,隻要能讓祖靈感受到歌舞升平就足夠了?

這座戲台的木雕大多被鏟去,但天花、藻井和梁枋上彩繪卻完好,內容為戲曲場景,對色彩偏好藍色。藍色象征水,有防火的事前禳解意義。

祠堂內的戲台與祠堂相連,成為祠堂中最為重要的部分,或可稱之為祠堂台。祠堂台多表現為過路台,即戲台建在前廳,麵對著祖先的牌位,人們跨入祠堂的正大門,其實是從戲台下進入其中的。不過,祠堂正門的開啟是有講究的,除非遇到重大儀典或顯貴光臨,一般情況下隻能從側門進入。

始建於明末的瑞昌大德山劉家祠堂戲台,就是一座非常典型的過路台。從祠堂大門入內,戲台幾乎貼著頭頂,而敬奉香火的上廳、村人看戲的中廳漸次抬高。這樣的設計除了風水的考慮,大概也是為了有利於觀瞻。置於下廳的戲台與中廳、上廳,以天井分隔,卻布局在整個祠堂的四圍高牆裏,渾然一體。戲台全長三十三米,其裝飾以彩繪最突出,取材多戲劇人物故事,色彩偏好青綠彩、土朱單彩等。在戲台後台的屏風上,我讀到了清末民初許多戲社、樂堂的名稱。就在我造訪這座祠堂台之前,村人開會已毅然做出決定,要拆除它重建新的祠堂。也不知我等的力陳,能改變那個決定否。

在弋陽縣西李村,進祠堂大門即為戲樓台底,兩旁木柱以鼓形紅石為柱礎,兩兩相對,延伸到台口。台底用木柱支撐形成架空的台基。台前有石柱四根,台基高近兩米,正麵用紅石砌成,左側有石級,可上戲台。台中有屏風隔板,其前方兩側為上下場門,形成凹字形的空地,是樂隊演奏之地。上下場門兩側有副台,以板相隔,也有門。整個建築呈現明代風格。建於明成化年間的上饒縣應家龔氏敘千祠堂台,清代搬遷到村口安沅廟前。形製同於弋陽西李村戲台,隻是戲台周圍築起了高牆,牆端呈五嶽朝天型。玉山縣官溪胡氏祠堂戲台建於大門的背後,與宗祠融為一體,形同樓閣。台麵離地兩米,台的梁柱上雕滿人物圖像,台前沿一排紅色低矮欄杆將台麵圍住,中間有一大屏風。後台比前台稍高,銜接中堂。戲台左右為“報功”、“澤德”兩棟廊房。

根據資料介紹,萬年姚源的姚氏宗祠過道上空為戲台,即戲台在進門的前廳之上,麵對高高在上的祖先牌位。但是,如今在那個位置上卻不見那座過路台的蹤跡了,村人反而稱他們在由祖先堂延伸出來的保神台上演戲。每每演戲,人們在拾級而上的台口插上兩根竹鞭,以對付企圖登台的頑童。我想,今人大概忘了祖輩把戲台建在前廳的用意,拆除了原有的戲台,而因地製宜改用保神台。可是,演戲怎能背對祖先呢?要知道,祖先的神靈才是最尊貴的觀眾,是永遠的看客或稱票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