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過路台在贛東北一帶比較常見。鷹潭裏屋孔家和嘴上詹家的宗祠均為兩進,兩側有走馬樓,中置一個天井,但內部結構卻是簡潔,尤其享堂既沒有什麼裝飾,也沒有什麼擺設,地上倒是鋪了一層驢年馬月留下的爆竹屑,這意味著上方的牆就是神聖所在了。也許是因為作過小學校的緣故,祖先的寢堂已搬到人們的內心深處去了吧?相比之下,建在前廳的戲台就顯得突出了。從開在山牆的側門進入,幽暗的宗祠內木柱林立,隻見戲台橫架在大門入口處,想必若要敞開正大門,可能得拆卸戲台。這兩座戲台的裝飾都比較簡潔,隻在斜撐等木構件和紅石柱礎上雕以紋飾,但因為享堂過於簡單,給人感覺它們隻是宗族看戲的場所。
走馬觀花的古村遊曆,常常給我留下一些關於祠堂台的遺憾。當祠堂與戲台構成一個建築組群時,孰主孰仆的界限是非常鮮明的,或者突出祠堂,或者強調戲台,以至於讓匆匆瀏覽的人們老是顧此失彼。戲台考究的,又讓人顧不上注意祠堂;而戲台簡陋的,或許會被人忽視了它的存在。比如高高在上的赤水張家祠堂台,一不留神,就會拿它當樓廊了。
在素有“中國古戲台博物館”之譽的樂平,除祠堂台外,人們從屬性功能上分類,還有萬年台和將萬年台與祠堂台二者結合的雙麵晴雨台。
萬年台是獨立的單台,大都坐落在村坊中心,台前有一坪小廣場,與大街小巷相通,便於觀眾聚散;所謂雙麵晴雨台,則調和二者,一麵與萬年台相仿,另一麵對著祠堂,中間隔著一個大天井,晴天用前台,雨天演出於後台,故為“晴雨台”。我以為,晴雨台既然為宗族所需要,建造於祭祀祖先的場所,那麼,從本質上來看,也是祠堂台之一種,與祠堂共同成為宗族活動的中心。
樂平的祠堂台對戲台的強調表現為,盡管戲台通過廊廡與祠堂相連,形成一個建築組群,但是,對戲台的突出,給人的感覺仍是它相對祠堂而獨立。戲台的台麵為牌樓式,三樓五樓不等,木構件上鎦金上漆的雕刻與氣宇軒昂的飛簷翹角、豔麗華美的天棚藻井渾然一體。與戲台的富麗堂皇相比,同在一個院落裏靠兩側的廊廡連接的祠堂,雕飾要簡樸許多,祠堂好像隻是一個看場而已。洪岩項家莊古戲台的院落裏,草已沒膝,我由台下進入院中,絕沒有踏入一般宗祠的莊重感,倒是對滿庭荒草充滿了想象。我把每棵草都想象為引頸翹首的戲迷,是戲台荒了,他們才長成了這般模樣!
由各種宗族活動,我們可看出戲台在族人心中的中心地位。為了榮宗耀祖,完善孝、友、睦、姻、任、恤等“人之六行”,宗族把修譜作為一種盛舉。在樂平,每個宗族二十年上譜一次,修譜、續譜完畢要舉行開譜、點譜、遊譜等儀式,儀式的主持人為夫婦齊眉、子孝孫賢、四世同堂、德高望重的族中長老。這些活動的中心場所正是戲台,如此隆重的慶典,隻有在富麗堂皇的戲台進行,才足以顯示宗族的富貴和榮耀,才足以烘托出儀式隆重熱烈的氣氛。當抬著祖宗靈位和神像以及一箱箱譜係,浩浩蕩蕩地穿村走巷遊譜之後,即進入整個活動的高潮,開台演出以為慶典。演出開始時也有隆重的儀式,在鼓樂和鞭炮聲中,人們提著剛殺的公雞將雞血依次滴入班社“九龍”手持的酒碗中,大花、二花、老生、正生、小生、老旦、正旦、小旦和小醜等九大角色一飲而盡,然後便是沒日沒夜的鼓樂笙歌。演戲的由頭除了重大的宗族活動和節慶祭祀外,還包括族人子弟升學、接風剪彩、新屋落成、婚喪嫁娶等等。演出時,祠堂裏辦酒設“口字席”,即在戲台對麵的祠堂裏擺設酒席,向著戲台的一方為上方,由本族頭首、長輩入坐,兩旁為陪席,背著戲台的一方空著,不設座位,留一缺口。這些規矩和講究,肯定和祖先在上有關,演戲既為教化後人,也為告慰先人,怕遮擋了祖先的視線吧?
宗族的血緣關係和宗法製度,通過圍繞宗譜和祠堂舉行的種種儀式不斷得到強調和鞏固。然而,宗譜是不可輕易示人的,祠堂不允許外姓涉足,宗族的榮耀,小到添丁進口,大到高官顯耀,便隻有通過戲台向外界盡情展示。雙麵晴雨台恰到好處地調解了這一矛盾,非常準確地表達了一個宗族的集體心理。它是祠堂的精神外化,是宗族炫耀的窗口。
最為著名的滸崦古戲台差不多就是用它的晴台做了程氏宗祠的門麵。這座戲台建於清同治年間,動用了眾多工匠,曆時三年有餘。戲台坐落在村中心,台前是開闊的空地,整個祠堂台形成長方形的四環樓院,由戲台、看台和名分堂三大部分組成。戲台一分為二,中間以木質雕花屏風隔開,互為前台與後台,即晴台和雨台,晴日雨天均可看戲。這是古代戲樓中鴛鴦台的典範,是古戲台遺存中不可多得的精品。雨台台口朝南,麵對名分堂也就是程氏宗祠的正廳,這裏和兩邊的看樓、廊廡,正是雨天看戲的地方,中間是紅石鋪地的天井,看樓專供達官顯貴、家族長老享用。晴台為主體建築,台口北向對著院外廣場,晴天可納千人。戲台北麵單簷歇山頂,兩翼又出二層飛簷,成三重翼角,正脊火珠高聳,鴟吻翹立,四翼角飛翹,兩側山麵封火牆高出屋麵。南麵為懸山頂,但在普柏上出兩個小翼角。南北闌額、鬥拱、枋梁等處透雕或浮雕戲曲場麵、珍禽花卉等圖案。台麵外表全部鎦金,滿目金碧輝煌,據說使用黃金達半斤之多。南北兩麵戲台天花均施藻井。北麵正壁中上方懸掛鐫刻“久看愈好”四字的匾額,匾額底色為淡黃,刻有淺淡浮雕十八羅漢。匾額字體筆力蒼勁而圓潤、雍容而遒麗。台柱兩邊是描金楷體楹聯:“滸崦擁春台媲聯程氏文章久看愈好,鳴山峙麵鏡欲照古公稟績煥發英姿。”十分精當地道出了程氏的體麵和得意。雨台中還有集祖宗及以下兒輩名字組成的楹聯,如“學宗伊洛傳芳遠,道接尼山教澤長”、“玉葉金枝瑚璉器,王楨國翰姓名香”。戲台對宗族關係的強調,由此可見一斑。雨台的構造和裝飾,稍遜於晴台,這和置於內部的祠堂不及戲台排場是一致的。
婺源的陽春戲台也是那種雙麵晴雨台,它是方氏宗祠“樹德堂”的大門門樓,係明嘉靖年間的建築。是為過路台,歇山頂,翼角三重,戲台上屋為大木榫卯組合建築,十六個飛簷上下、左右、前後對稱。麵闊十二米多,深進七米,其中前台三米,後台四米,高八米,台基高一米四。
前台正中為圓形尖角藻井,層層重疊,結構牢固。兩廂為長方形藻頂;後台則全是卷棚頂。前台正中枋間上刻“雙鳳朝陽”,下刻“雙獅戲珠”,兩側為“鳳戲牡丹”,大門左右還有一對落地的抱鼓石;後台額枋上雕刻有“雙龍戲珠”、三國故事、“鬆鶴延年”。台前左右用以吊燈具的吊鉤,是一對栩栩如生的木雕鼇魚。
台上有方柱二十八根,圓柱十根,除中央兩根照柱到頂外,餘均半柱,台中有照壁,並按演出的特殊需要,設置了八門。後台台麵對著祠堂享殿,布局較獨特,為三開間,每間都是一個表演區,各有太師壁和“出將”、“入相”門,且三間相通無任何遮擋,方便戲劇表演形式的變化。若將前簷明間兩根立柱取去,表演場麵十分開敞。戲台的正中有一排台板,遇重大儀典須開宗祠大門通行時,可以拆卸。為了看戲的方便,建造者真是煞費苦心,絞盡了腦汁。
這樣,方氏宗祠樹德堂就成了由戲台、享堂、寢堂組成的三進建築。每逢祭祖大典時,隻要卸去台板和部分枋、柱,戲台即是堂而皇之的大門,可暢行無阻;平時裝上部分枋、柱和台板,就是一座完整的可供常年演出的戲台,而戲台與享堂之間,是可容納四五百名觀眾的劇場。
陽春戲台的粉牆和板壁上,也保留著記載戲班活動的多處墨跡,如“民國十一年正月卅日石碣張和春班到此”、“清乾隆十五年十月詹春班到此演出”,在粉牆中層,那墨跡淡淡的“祥麟班”三字,最為古老。這是一座戲台的記憶。
的確,戲台是有記憶有思想的。如果前台還記得它的精彩是怎樣令旁人羨慕不已的話,那麼,後台一定不會忘記祖先欣慰的笑意和托夢的稱許。
其實,戲台即便不是和祠堂構成一個建築組群,而獨立於祠堂之外,它也常常呼應著宗祠建築而存在。
安義京台的劉氏宗族,支係昌盛,為祭先祖,曾建有規模宏大的太公廟,惜在“文革”中被毀。此地的戲台則建在太公廟前,想必也是為了娛樂老祖宗的神靈。古戲台至今保存完好。戲台平麵布局呈凸字形,三麵觀,由一百多個龍頭形小鬥拱層層疊疊收縮而成的藻井,和雕刻為麒麟、鳳凰、鹿等祥禽瑞獸的雀替,樸素而精美。今天,我們隻能通過戲台領略此地劉氏宗族的氣派了,而太公廟所遺特大柱礎和抱鼓石,更讓我們對那座煌煌巨製充滿了遐想。
瑞金密溪幹脆把戲台建在了羅氏大宗祠前的池塘之上,因為空間逼仄,村人看戲恐怕隻能擠在宗祠與池塘之間的道路上。於是,我覺得,巍巍然的宗祠才是它須臾不可怠慢的真正觀眾。當我看到它時,戲台已毀,但水中的石礅依在。那些石礅該是戲台的靈魂,投影在水中蓮步輕移、水袖漫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