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坐落在心的形局裏(2 / 3)

曾有三十六祠堂的青原陂下村,是以胡姓聚居為主的村落。現存的羅姓祠堂有評事堂、存古堂,而胡姓祠堂就多了。有敦仁堂、星聚堂、潭濱堂、具慶堂、讓公堂、樂善堂、九思堂、竹隱堂、啟正堂、承啟堂、致中堂、兩秀堂、學賢堂、玉崗堂、成濟堂、景山堂、兩吉堂、養性堂、仰山堂、愛敬堂、思敬堂、桂林堂、遂誌堂、誌善堂、輝公堂。敦仁堂為胡姓總祠,其它為支係分祠,還有一座個人祠。我之所以不厭其煩把這些堂號羅列在此,是因為,它們不僅顯示了宗族內部各派各房各支的淵源和界定,而且,即便顧名思義,也是可以從中依稀體味出各自的性情、各自的尊崇的。比如,總祠敦仁堂有聯雲:“敦實行敦實學重仁義先重道德,仁於國仁於家為孝子後為忠臣。” 星聚堂楹聯曰:“星可摘鬥可折霄漢聯升追祭酒,聚其靈毓其秀雲初繁衍接參軍。”而竹隱堂則稱,“竹高以節不同桃李芬芳蓋爭九十,隱待其時可好魚龍變化浪擊三千”,“竹引鳳棲門庭以內無凡鳥,隱稱龍德雷雨之中看化身”。

這些祠堂,均為天井式,凸顯坊牌、喜鵲聚巢式門樓、三進式參亭和祖宗神龕。特別是,它們打破了祠堂由入口門廳、享堂、後寢構成的三段式,在享堂前連接一個敞開的名為參亭的亭式空間,這一結構明顯高出享堂,並做成歇山頂,形成宏偉的內立麵。參亭前本是第一進天井,可這一天井院卻擴大了許多,顯得更具氣勢。其功能在於,在祭祀中,增加了輩分排列的序列空間和作為演出的場地。在擴大天井院勢的同時,兩側廂廊也相應加大。凡建有參亭的祠堂,其廂廊均做成了開放的兩層結構,無疑,這是觀看演出的好地方。

吉安青原的毛家村,現存祠堂四座。總祠稱冬官第,青磚、灰瓦、馬頭牆,紅石立角,青石門框、橫擔,共有兩井三進,麵積並不大,卻是傳統祠堂向現代建築轉變的典型。早在1936年建造時,它就用上了水泥,並且,用水墨石磨麵柱子代替木柱,用瓷版畫取代木雕刻裝飾,用彩塑技藝來裝潢牆麵。四根水磨石屋柱每根高三米六、直徑五十五公分,想必在當時這非常了得。因為,建此祠堂花費萬餘金,一富商捐資六千大洋,這屋柱用了他捐資的十分之一,可見造價之昂貴。屋柱的意義更在於它的設計理念。毛家人受五四運動的影響,渴望接受新事物,該屋柱的設計就是較早接受西方思想文化的產物。柱子上方有仿意大利風格的卷草花飾、水泥浮雕“獅象四瑞”,外來文化元素和傳統工藝有機結合。其時,水泥剛問世不久,全靠進口,故稱洋灰,隻有沿海大城市方見使用。據說,毛家村的水泥是其留洋的子孫從國外買來的,連設計的工程師、施工的泥瓦匠都請自上海、江浙。而且,當時沒有機械設備,全是手工操作,邊用洋鐵皮水壺灑水,便用人工打磨,耗時一個多月。

自祠堂建好後,每年春節都要在中堂兩邊的柱子上貼這樣一副對聯,雲:“司空司馬第,太守太保家。”它標榜的正是毛氏的顯赫門第和攻讀家風。據說,在毛家村,凡入學啟蒙的弟子不僅要對孔聖像行跪拜大禮,還有一套拜孔的舞蹈。此地傳說,一舉人來蓮庵設館授課,後來考中進士離開,就連供奉於堂上的康王爺菩薩也仰慕不已,竟屈駕離座,月夜為這“文曲星”開門,不料,失足摔折了手臂。康王爺菩薩莫非是想誠心就此一拜吧?

清光緒年間,該村的仁炬公創建“裕元和”紗布店,積產數萬金後,在村中興建裕元巷。在其“爾等能奮誌前程以詩書訓子孫,令世世不乏讀書種”、“士人十年讀書,十年養氣,必先化氣質為主”的思想訓導下,毛家村以教養學,文風鼎盛,精英薈萃。如今人口不足三百,卻有大學以上學曆者一百三十四人。“學界泰鬥、一代宗師”、“剛烈報人”、“一家三教授”、“兄弟兩高工”、“父女兩高編”、“兄妹渡東瀛”、“姐弟留北美”、“夫博士妻碩士”等美譽,時時掛在村人的唇齒之間。

毛氏宗祠又名文接堂,寓意傳承文明、文化接力。祠堂內“葩經世澤”、“出囊脫穎”、“捧檄承歡”等牌匾,“迎尚書以就養心能兼孝,因刺史而兆基官即為家”、“教子孫兩行正路唯讀唯耕,繼宗祖一脈真傳克勤克儉”等楹聯,大約道破毛家村人文蔚起的秘密。

安義縣的鴨嘴壟,是國民黨陸軍二級上將熊式輝故裏。1949年,熊式輝因不滿於蔣介石的“一柄兩操、以夷製夷”以及“尊賢終不勝親親,惆悵關梁聽犬狺”等做法,與其分道揚鑣,退出政壇。熊式輝曾主贛十年。如今,鴨嘴壟被稱做“民國村”,便體現了他的桑梓情懷。“民國村”因至今保存著十幾幢舊時西式洋樓而得名。

1939年,日軍入侵安義,村民全部南遷到泰和、遂川等地,房屋被焚毀殆盡。抗戰勝利後,村民返回故裏,隻得搭建茅草房擋風遮雨。1946年,熊式輝回鄉省親,看見村莊破敗不堪,便主動出麵收集全村田地、山林權屬證,向銀行抵押貸款五億元重建家園。村莊得以重新整體規劃,並請著名建築師設計,施工也是當時的名匠。那些樓房屬於中西合璧式,排列整齊,設計新穎,有廳堂、臥室、廚房、農具間等。1949年,國民黨敗退在即,當時流通的金圓券一跌千丈,日漸貶值,熊式輝抓住這個有利時機催促族人趕緊還貸。結果新舊折算後,一幢樓房僅花費二十四吊銅錢,折合銀元一塊。此事一時被傳為笑談。

熊氏宗祠位於村中央,裏麵可容納七八百人,重修時熊式輝的手書石刻“梓源荊派”匾額鑲嵌在宗祠大門上。無論是戎馬生涯,還是出軍入政,熊式輝每次回到家鄉,總是先到宗祠祭拜先祖,以示不忘祖宗。聽說,當年其第二任夫人的靈柩從上海逆江而上,入鄱湖,再經潦河水道運回,一路頗費周折,終於落葬在鴨嘴壟北麵的銅鑼山頂。盡管,祠堂被一幢幢小洋樓簇擁著,它的召喚仍是有力量的。

作為聯宗睦族的活動場所和宗族心靈的外化標誌,祠堂在選址、體量、營建、裝飾等方麵,總是傾注了合族人的財力和智慧,從而成為村落中最為高大氣派的建築,成為宗族的臉麵。它要高懸堂名匾、祖輩功德匾和朝廷賜予的各類牌匾,以標榜宗族淵源、宗族榮光;還要刻題和張掛言簡意賅、意蘊深遠的楹聯,大肆張揚宗族曆史、門第閥胄、衣冠爵祿、人物簪纓、族訓家規、山形地勢等。如此這般,無非是為了教化族人報本睦族、規範行為,激勵子弟“處則孝,勤於耕讀;出則仕,光宗耀祖”。

然而,我以為,威嚴、肅穆的宗祠,除了意在以其高大氣派來炫耀宗族的力量以凝聚人心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它刻意表達的辟邪意義所造成的。一方麵,共同的避凶趨吉心理,勢必滲透作為宗族臉麵的宗祠建築中,使它的表情變得更為冷峻,凜凜然,就好像枕戈待旦地鎮守著村莊,鎮守著人心,威懾著時刻在覬覦族人的災難和凶險;另一方麵,它的門樓造型,它的飛簷翹角,它豐富的紋飾和絢麗的色彩,在滿足人們審美心理需求的同時,總是通過隱喻和象征,傳達著人們避凶趨吉的祈願。宗祠建築及裝飾所追求的賞心悅目,和宗祠擇址向往山明水秀的環境要求是完全一致的。

梅岡村裏許多古宅的門環上、窗台邊,都插著新鮮的鬆枝,其辟邪的意義是不庸質疑的。不過,如此約定一般,卻是我很難猜測的。一問,才知道,村人正在修整宗祠科甲第門前的坪地,人們唯恐驚醒了邪祟,因此才在已無人居住的老房子上插鬆枝。顯然,此地人們把祠堂建築當做鎮煞物了。

於是,我把宗祠看做是村莊的最具規模、最為壯觀的辟邪物。那類似官帽的五鳳樓,那駐守在屋脊和翹角上的凶獸、吉獸、瑞獸和鴟尾、螭吻,那不無物鎮意義的石獅,那遍布宗祠內外的各種圖案和文字……民間認定具有辟邪安宅作用的形象和紋飾,差不多都集中在宗祠建築中了,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其實,江西鄉間的祠堂從外觀上看,並不都是富麗堂皇的。古村落中的祠堂,從立麵構圖來看,大致有這麼幾種體形:一是簡單的立方體,立麵除了大門,沒有別的麵的劃分,外牆麵和屋麵幾乎沒有裝飾;二是由牆麵和屋麵兩個矩形體組成,以開間來作立麵的劃分,這類祠堂一般前有門廊和八字照牆,兩端封火山牆的垛頭嚴格對稱,造成了構圖變化;三是在矩形體的組合之上,屋麵聳起以密集的鬥拱支托的重簷,即民間所稱的雀巢宮,那四角微翹的重簷或雙重簷,用優美的弧線豐富了立麵輪廓;四是最為常見的有著坊式門樓的祠堂,它以多階封火山牆構成的牆麵和以開間劃分的立麵,與多層的坊式門樓參差錯落,使本來比較單純的矩形體仿佛由若幹個幾何體組成,從而實現了宗祠建築的體形美。

贛東及鄰近一帶的祠堂,比較常見立方體的體形,作為主立麵的山牆麵和立麵嚴整呆板,大麵積的由青磚構成的麵渾然一體,幾乎沒有變化,隻是在入口處開有大門,貼牆飾以簡潔的門罩,四圍高牆遮擋了裏麵各進房屋的屋麵。這方方正正的建築,營造的是完全封閉的空間環境,給人的感覺是沉重的、僵硬的,就像一塊永遠搬不走的巨石。但是,在民居門樓飛簷翹角、封火牆陡然林立的建築環境中,它們恰恰以簡單的立方體叫人肅然起敬。

對了,既然道教以磐石寓堅固永生,來反映追求吉祥如意、延年益壽和羽化登仙的思想,而宗祠和豪門大宅前的石獅、陵寢前的鎮墓獸,甚至標榜功名的旗杆石及係馬樁、上馬石等,其實也都隱含著物鎮辟邪的用心。那麼,我相信,這些方正的龐然大物四平八穩地匍匐在大地上,很可能被賦予了磐石的使命,鎮守著一方土地和人心。

其它幾種體形的祠堂,在建築構圖上,則更加重視體形的美。它們的形式美感來自屋麵的變化,來自封火牆、雀巢宮、坊式門樓的飛簷翹角,以及為之著意安排上去的裝飾構件。如此這般,或許可以說,它們是滿懷敬畏地仰望著天。

瑞金鳳崗的鍾唐裔公祠又稱世美堂,與此毗鄰的另一座祠堂叫繩武堂,兩座祠堂前有一口半月形池塘。世美堂為三開間三門,有雨廊,正門前有石獅、抱鼓石各一對;而繩武堂為坊式門樓,大門匾額題刻著“雅程荊善”,門樓上石雕圖案繁複,尤以石拱上的獸頭形象最為突出,上下兩層各有四組石拱,每組石拱的出頭部分都雕成猙獰的獸頭,怒目像獅,立耳若犬,扁嘴又似什麼猛禽。它們集聚在一起,卻麵朝各個方向,仿佛警戒著各處的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