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似的形象,泰和古坪村的祠堂上也有。總祠宏遠堂前有雨廊,廊柱與頂棚結合部的雀替,被處理成鬥拱狀,層層疊疊恍若卷雲,而又以藍色勾勒出花卉紋飾,雀替伸出部分則雕成了扁嘴的獸頭,每組四個獸頭形象並不盡似,最上麵的頗像龍頭,其下就漸變了,最下麵那個竟然有了鳳的身體。如果說,宏遠堂的這類木構件還起著雀替的支撐作用的話,那麼,該村一座分祠純粹是拿鬥拱來裝飾門麵了。那座分祠門麵很簡潔,最顯眼處就是兩組附著在頂棚上的卷雲形拱狀飾物,拱的伸出部分雕成了扁嘴圓頭的禽鳥,雙目圓睜,炯炯有神。從整體來看,那些拱狀木構件仿佛是一隻隻振翮高飛的神鳥,它們共同背負著一座祠堂,背負著一個宗族的沉重的祈願。
當一種獨特的裝飾或形象意外地出現在遠方的別處時,我驚訝不已。因為,民間的喜好總是廣泛流行的,個性的存在總是形單影隻的。我不知道,那扁嘴的禽獸是否意味著人們心靈影像的奇妙偶合?
贛縣大埠的韓氏宗祠重恩堂,建於清乾隆年間,由門屋、院落和祠堂組成,祠堂為三開間,磚木結構。這座宗祠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門屋,門屋也是三開間的磚木結構,然山牆和中間的承重牆均將兩階的封火牆高高升出屋麵,這樣,陡聳的翹角便顯得特別密集。因此,整個屋頂誇張大氣,動感十足,恍若燃燒的火炬。
麵對這些怪異的形象、奇特的設計,我常常驚訝於人們的浪漫情懷和豐富大膽的想象力。想象力是人們置身於生存苦難之中的精神支撐,它給人的心靈帶來了莫大的慰藉。是的,人們用自己的想象來撫慰自己。從人和自然的關係來說,人的想象力其實也是人們調解與大自然的衝突的一種方式。這是一種智慧的方式,它以凶獸猙獰的麵目來威嚇來自大自然的一切凶險和災禍,它以吉獸、靈獸祥和的表情來召喚蘊積於天地山水間的祥瑞之氣。
所以,我把宗祠建築中的某些設計、某些雕飾,看做是人對大自然的一種祈禱和告知。甚至,可以說,告知和祈禱,是建築裝飾的動機之一。認定了它,才能夠充分解釋民間何以那般傾心於建築裝飾。
我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了禱告在民俗活動中的分量。在贛南的鄉俗中,燈是人們最心儀的一種道具,這是因為客家話裏的“丁”與“燈”同音,人們不惜傾盡心血來裝飾它、美化它。鄉間令人眼花繚亂的燈彩活動,張揚的是添丁的喜悅,但在喜悅的氣氛中,讓我震撼的卻是燈彩隊伍聚集於祠堂、而後列隊遊走於河岸、山岡、田野的形式,以及這種形式所表達的耐人尋味的意義。
在寧都鄉間,人們好像還不相信建新房時燃放的鞭炮能夠引起天地的注意,到了迎春接福的春節、元宵期間,還要舉行熱鬧的抬菩薩遊村活動,專為去年間所建的新房驅邪祈福。在獵獵神旗的引導下,在吹打班子的簇擁下,端坐於一抬抬神轎上的漢帝漢母及列位將軍,在聲聲響銃、陣陣鞭炮中受用著新屋主人的香火和膜拜。這時的嗩呐、鑼鼓、響銃、鞭炮,大概就是人們振振有詞或喃喃自語的禱告吧?
宗祠也在默默地禱告,用屋頂上的脊獸、鴟尾和龍吻,用大門上繁複的紋飾和匾額,用層層疊疊的封火牆和猶如鯤鵬展翅的飛簷翹角。置於高處的物象,牽引著人們的視線向上、心靈向上,向上意味著得到上蒼的眷顧,向上就能掙脫一切邪祟的糾纏。
理所當然的,膜拜天地以避凶趨吉的情感,也就成了宗祠建築及其裝飾必須遵從的藝術法則。
即便是風水寶地,形局合理,盡管有山水的拱衛,有建築的庇護,人們仍然不敢掉以輕心,還要通過辟邪的靈物再設置一道道屏障。那是鋪在地上、嵌在牆上、刻在門上、畫在心上的屏障。由那些屏障可見,駁雜的民俗信仰悄然熔鑄在宗祠建築中,使之承載著人們驅邪納吉的囑托,而驅邪納吉的民間心理是多麼細致縝密!仿佛唯有如此,人們才能高枕無憂。
宗祠大門應是最堅固的屏障。宗祠對大門裝飾的重視,不僅因為那是宗族的臉麵,還在於,那是建築的入口,自然也是一切吉凶的入口。所以,宗祠的門麵上總是遍布各種紋飾圖案,以此實現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視覺效果。這繁縟的美,正是符合民間審美心理的一種美學形態。
追求繁縟的審美心理,造就了許多富麗堂皇的宗祠。婺源餘姓的總宗祠是篁村的餘氏宗祠,它共有五個門出入,祠內分前後堂,前堂又分上下堂,方磚或青石鋪地,有幾十根粗大的梁柱,以梁托、鬥拱、蜂窩拱支撐屋頂,並不工於雕梁畫棟,顯得古樸大方。可是,大門卻是講究,築有五鳳樓,門樓匾額上浮雕“始基甲第”四字,整個大門有麒麟、鼇魚、鳳、鶴和其它花紋圖案的磚雕竟達十餘平方米。
在充滿辟邪納吉意味的大門裝飾中,為了充分表達自己內心的祈願,人們並不在乎圖案與紋飾之間的形式關聯,也不在乎圖案所表現的戲文故事之間的意義鏈接,寧肯不厭其煩地堆砌,也要盡取各種吉祥符號。毫無疑問,這種繁縟的美正是人們在建築中格外重視門麵的具體體現;而且,由繁縟的門麵裝飾,我們不難窺見駁雜的民間信仰在人們內心深處彙合交融、並和平共處的奇麗景象。
所有種種手段,都是為了辟邪納吉。仔細想想,宗祠建築的裝潢,即使那些莊重的雕刻、那些嚴肅的文字,在那潤物無聲的教誨或聲色俱厲的告誡之中,何嚐又不是充滿了對生命的關懷呢?這是對自我的生命關懷,所以,它用心著意,真切而細微。它反映著宗族的集體心理和共同意誌,是人們宣泄情感的產物,同時又反過來,久久地撫慰著人心。
後記
如今的清明節是越來越熱鬧了。
城市早早地安排好了臨時公交線路,早早地頒布了交通管製的告示;商販們早早地準備好了足夠的冥幣和豐富的祭品,與時俱進的祭品花哨得令人噴飯,充滿“搞笑”意味;而人們則忙著與家人相約,與周末相約,與天氣相約。
如今的天氣也搞笑了。那句古諺“清明要晴不得晴”,竟成了老皇曆。近年我所經曆的清明,幾乎都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明媚的春光,催開了滿山杜鵑。於是,我年年前往的那座墳山,便成了城裏人向往的花山。
盡管有林立的墓碑,林立的香燭,林立的青煙,人們的心情依然好極了,就像熱得有些發躁的春陽。那座墳山的氣氛,一點也不古典。因為花兒浪漫地開著,掃墓的人們也浪漫起來。大人們忙完該做的活兒,也隨著孩子采花去了。此起彼伏的鞭炮,蓋不住滿山的歡聲笑語。掃墓的理由,為舉家踏青提供了機會。可是,在歡快氛圍中生長的緬懷,難道不會像采回去的杜鵑花,很快便蔫了去?
這是我所親曆的城裏的清明節。它是隆重的,也是空虛的。或許還可以更刻薄地說,它愈見隆重,則愈顯空虛。仿佛,如今的人們祭祖重視的隻是形式而已,敬畏的神聖的情感卻悄悄地流失了。無疑,形式也具有維係情感的作用,不過,僅靠形式維係的情感大約隻剩下蒼白的銘記了吧?
至於鄉村的現實情形,我在開篇已經說過。誰說那忙於修譜、忙於興建宗祠以及尋找宗親之類表麵上熱熱鬧鬧的宗族活動,不也是蒼白的銘記呢?
畢竟,時過境遷,祖先崇拜正在成為曆史,祈求祖靈庇佑的虔誠情感也將成為曆史;宗族意識日漸稀薄,崇宗敬祖的心氣難免也將作風雲流散。無庸諱言,社會的發展,生活的進步,觀念的更新,讓人們摒棄了太多太重的精神因襲,獲得了個性的極大解放,與此同時,人們也為之付出了一定的精神性的代價。比如,往往通過宗祠建築集中反映出來的,可以約束人心的民間信仰,可以教化人心的人文傳統,可以激勵人心的集體情感,可以溫暖人心的生活理想,和被冷落的宗祠共著命運,也是倍受冷落。由此,我們不難管窺,傳統生活那由神聖性和神秘性所構成的生活魅力,在今天迅速被祛魅、被消解的令人感傷的過程。
走進蝙蝠或蜘蛛盤踞的老祠堂,盡管裏麵淒清而昏暗,潮濕而陰冷,我感傷的心卻總會莫名地興奮起來。因為,它享堂上方的神龕,似有迷離的目光;供桌上猴年馬月留下的殘燭,仿佛虔敬的淚滴;立柱上的對聯,是喋喋不休的叮嚀;門麵上的雕飾,是綿綿無盡的翹盼。那些磚木有血肉有神經,摸一摸,仍能感受到它的體溫,神聖的情感因此油然而生。於是,我寫道:我由它厚實的磚牆、粗大的梁柱,體味它象征人們生生不息、繁衍發展的人類價值;由它顯赫的門麵、寬闊的空間,追索它激勵後人勤勞上進、光大門第的精神價值;由它考究的建築、精致的裝潢,品評它極盡炫耀的外表之下,確實蘊涵著的藝術價值。
遺憾的是,許多至今仍讓村人自豪的古祠堂,早已遷址於人們的記憶深處,連廢墟也找不到了;許多風雨飄搖中的古祠堂,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成為一片片廢墟,不僅是民間古建築的廢墟,也將是農耕文明所孕育的精神的廢墟;許多依然健在的古祠堂,幸運地得到人們的珍視,那珍視是厚厚的油漆、堅固的水泥和亮得刺眼的琉璃瓦,著上新裝的曆史變得滑稽可笑,這幸運便是大不幸了。
盡管如此,在曆史上江西作為全國立祠最多的地區之一,至今鄉間仍散落著蔚為大觀的古祠堂,建祠祭祖的風氣得以推廣,也與朱熹、夏言這兩位江西籍曆史文化名人有關,曆史上江西又是五次北人南遷的中轉站,可以說,源遠流長的宗族文化紮根於斯,卻輻照著更為廣闊的地區。我想,既然宗祠建築承載著一個宗族全部的曆史情感、生活理想,以及維係情感、支撐理想的宗法關係,那麼,宗祠建築本身也就被賦予了極其重要的文化意義。因此,感受祠堂的建築藝術及其裝飾藝術,就是感受人們血脈相襲的思想感情、信仰崇拜、觀念意識,就是感受眾多姓氏各具魅力的生活史和精神史,並可由此反觀我們民族特有的文化風度、精神氣質和心靈曆史。
那麼,且把我的文字當做一束香火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