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黎元洪,段祺瑞兩腿並攏,頭一點,以外交辭令的口吻,鄭重地說:“報告總統,國務院已按合法程序通過對德絕交案,參、眾兩院也已通過,請總統按正常手續蓋印,以使盡快生效!”
稍有常識的人都可聽出弦外之音。這裏既有警告,又有威脅。雖然,老段做事一慣不乏自信,從理智上講,蓋印也不該成其問題。但一次次磨擦,也頗讓他頭痛,今天的興師動眾,也是他缺乏自信的表現。
這一瞬間,閣員們也有不同心態,有人巴不得希望快通過,有人也擔心黎退讓……而這時的黎元洪腦海中不斷閃現“西原借款”“段日勾結”“武力統一”等可怕詞句;想到段的飛揚跋扈,一意孤行;想到美國人的無理,伍廷芳的辭呈……憤懣、焦躁、厭惡……讓他變得妄自尊大,失去理智,扳著臉,以前所未有的偏執說:“段祺瑞,絕交意味著參戰,參戰意味著傷財死人,這等軍國大事豈能草率?此案尚需重議,不忙蓋印!”
刹那間,在場的人——傾黎派和傾段派——無不對他強硬大感異外和震驚,都泥塑木雕般站在那裏。段祺瑞有些口吃地問:“你……你不是……同意絕交嗎?怎麼……出爾反爾?”
黎咄咄逼人地說:“這話你該去問日本人!”段厲聲問:“你……什麼意思?”黎理直氣壯地說:“從大戰爆發以來,我們曾兩次意圖對德宣戰,但日本人為獨霸山東,兩次拒絕;今天忽而脅迫中國參戰,中國乃主權國家,本總統有宣戰,媾和特權,不聽日本擺布!”
段祺瑞啞口無言,在盛下鼻子扭歪的毛病又犯了,今天歪得更厲害,臉色慘白,口唇顫抖,樣子十分可憐。範源濂看不下去,搶白道:“總統雖有特權,責任在內閣,總統既不尊重國會,又不尊重內閣,這跟專製皇帝有何區別?”說到此,情不自禁地擊了一下桌子。
夏壽田出來拉橫車:“我請你注意對總統的態度!”
段祺瑞,一個善於用沉默表達憤怒和輕蔑的人,現在不想說也不便多說一句。他陰沉著一張猙獰恐怖的臉,注視了黎元洪片刻,然後驀地轉身顫巍巍地走了。其他閣員也匆匆離去……黎元洪對自己的魯莽和偏激而懊悔。知道剛有起色的府院關係更惡化,也使政治形勢產生難以逆轉的影響。因為,段祺瑞不是那種唾麵自幹的人。
果然,他開始反擊了。
當天夜裏,他坐車去了天津老巢,召集一班心腹研究對策。協約國對他的出走表示“深切關注”,範源濂,許世英提出辭呈,各省軍閥本來對絕德不讚成,但對段的去職卻很“關注”,紛紛發電報挽留……麵對“出爾反爾”,“破壞責任內閣“的責難,黎元洪膽怯了。他想找一位代段的人。結束自己抑人鼻息的局麵,但想起那些如狼假虎的軍閥們,還有日本人控製的協約國,足以使他的逐段計劃望而卻步。
次日,黎元洪約見徐世昌,馮國璋、王士珍入府討論時局,這三個老滑頭,從是非直上同情黎元洪,從個人好惡上討厭段祺瑞,從小團體的利益上卻向著老段。黎元洪請徐世昌出麵組閣,徐連連搖頭;請王士珍代段,他頻頻擺手。誰也不敢得罪老段,誰也不願攬這爛攤子。馮國璋說:“我勸總統死了心吧,弄不好會引火燒身。據直隸省長朱家寶說,段合肥已擬就辭職通電,請各省軍政官員一評是非曲直,若果如此,局麵將不可收拾!”
這些話如利箭擊中黎元洪要害,幾天來,“五凶”為他築起的信念之牆再次倒塌,他似泄氣皮球,疲憊地說:“請諸位轉圓,以後外交問題悉聽芝泉主持,我不再多問。”
當晚,馮國璋親臨天津,把段祺瑞接回來。在黎、段新一輪角逐中,黎元洪再次敗下陣來。
1917年3月14日,北京政府正式照會德國公使、宣布斷絕外交關係。同時宣布收回天津,漢口德租界,解除中國境內德軍武裝,停付德國賠欠款。對德國僑民、商人、傳教士等寬大處理……自從絕交文告發布後,社會名流,工商團體、國會議員、西南諸省,乃至張勳、王占元、倪嗣衝、初回南京的馮國璋等軍閥,紛紛發表文章,談話。通電,指責政府措置失當,反對對德宣戰。懦弱的人總是搖擺不定。看了媒體的反對聲,黎元洪不再對自己的退讓深感懊悔,與段抗衡的勇氣又膨脹起來。他邀請徐世昌、王士珍等北洋元老,梁啟超、康有為等社會名流,力陳對德宣戰的危害;派遣哈漢章密赴徐州、南京,派蔣作賓與張作霖密電聯絡,部署擁黎倒段事宜……段祺瑞從不看報,也不承認輿論,隻崇尚實力和實幹。在第一回合勝利後,積極迎接第二回合。他召開會議,拉攏同道,獻媚日本,脅迫議員,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在絕德過了之後,積極部署參戰事宜。這天,他帶領閣員再到公府,這次,不再恭身侍立和鞠躬致意,隻是以冷峻口吻,陰沉麵孔說:“總統,既已絕交,即意味著宣戰,請你顧全大局,不要再節外生枝,請你蓋印。”
人是有尊嚴的。聽段的意思,府院之爭是因總統不“顧全大局”,是“節外生枝”,你段祺瑞有什麼了不起,我黎元洪有國會撐腰,有民眾和輿論支持,我怕你?於是,他不緊不慢地說:“抗議,絕交我之所以依你,正是我‘顧全大局’,但宣戰萬萬不可!說到‘節外生枝’那不是我,歐洲打他的仗,礙你什麼事,何勞你如此熱心?”
常言道:賊人心虛。這句話刺中段的痛處,血轟地湧上大腦,漲的雙目灼灼,麵如笆鬥,晃悠悠險些昏倒,一字一頓地說:“你,什麼意思?”黎不甘示弱:“你心裏明白!”段說:“你存心與我為敵?”黎說:“是你與國人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