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璋說:“芝泉兄弟,謝謝你的一再關照。”段說:“小弟脾氣不好,多有冒犯,還望海涵。”馮說:“愚兄也有不當之處,還望你鑒諒。”
兩雙手緊緊相握。他們談天氣變幻,人生若短,談命運多舛,人生無常……哪裏像一對冤家倒像一對心心相印的老友。其實,他們心裏各懷鬼胎,一個正在緊鑼密鼓的“合法倒馮”,放出風軍人要發動政變,軟禁總統,不斷搞神經戰術。一個利用夫人喪葬之機,派出眾多親信爪牙去西南,去長江三省,去湖南前線活動,以便釜底抽薪,挫敗段的“武力統一”計劃……馮國璋問:“說吧,要我做什麼?”他想做出讓步,緩和局勢。段出人意料,想在國會問題上打開缺口:“總統對國會有何見教?”
問題明擺著,國會是複辟派逼黎解散的,隨著政變消除,政權恢複,應該無條件恢複國會。然而,對一心追求獨裁的段祺瑞來說,既不願恢複國會,又不需要國會,可號稱民主共和的國家,又不能沒有國會。於是,就想用一個臨時參議院來代行國會立法。這種倒行逆施之舉,當然會引起國人,西南派和國民黨人的反對……馮國璋本應明鑼響鼓地反對,阻止他的違法行為,維護國家利益。然而,馮在皖係神經戰術麵前嚇破膽,天天疑神疑鬼,飯不敢吃,覺不敢睡,怕遭暗殺;周夫人死後連個說知心話的人沒有。這種雙重打擊,使他精神垮下來,他想討好對方,緩和矛盾,等待時機。他問:“芝泉,你的意見呢?”
段祺瑞說:“舊國會魚龍混雜,成員大多品行低下,國民黨人又占較大比重。這樣的國會必須改造,絕不能恢複。唯一辦法是效法民初成例,成立臨時參議院,待憲法正式公布後,再成立永久國會。”
馮國璋說:“輿論不可不顧啊。”段輕蔑一笑:“哼哼,輿論,笑話!時至今日我還怕什麼輿論嗎?”
馮國璋想,既然我不能說服你,更不能管束你,何必自尋煩惱?他現在想的,隻想盡快結束談話,回去好好睡一覺,讓他的國會見鬼去吧!他以疲倦的口吻說:“唉,你看著辦吧。”
賣得太賤疑為沒好貨。段祺瑞以為耳朵出了毛病,或許對方神經有問題,他本該捍衛的東西為什麼輕言放棄,本該反對的,為什麼不反對?對此,他百思不解。沉吟片刻,段又提出那件久懸未決的問題,以試探馮國璋的“誠意”:“關於三項‘總統令’請總統盡快定奪,不要再拖延了。”
所謂總統令係指解除陸榮廷兩廣巡閱使著即調京;派龍濟光接任兩廣巡閱使盡速上任;嚴飭桂軍開回廣西。這三項命令早在10天前交總統蓋印。因桂係是直係的盟友,是對抗皖係的主力;陸榮廷又是桂係領導核心,他的免職不僅直接影響西南派的存亡,也關係著直係的得失。馮國璋知道關係重大,所以一直留中不發,採取拖延戰術。今天,段祺瑞把他逼到牆角,無路可退了。
馮國璋以手托腮,如泥塑木雕。呆坐足有二三分鍾權衡利害得失:陸榮廷未必調得動,龍濟光未必玩得轉,桂係未必聽他的,他們深知我的處境,這一關對付過去再說……他咬著牙根吐出一個字:“發!”
他那雙青筋隆起的手,哆哆嗦嗦打開英國產保險箱,取出一隻鑲金嵌銀的小巧牛皮匣,打開鎖,把國璽和大總統印蓋在三份總統令上,然後叫來副官送印鑄局印發。這一切程序都是在段祺瑞監視下進行了。
段長舒一口氣,給馮國璋鄭重地深鞠一躬,帶著喜悅、滿足和疑惑而去。
馮國璋從精神到肉體都垮了,麻木了。他覺得天低地小,空氣沉重,胸部像箍了發條,壓抑得喘不過氣來;胸腔像撒了一把蒺藜一樣刺痛。他像置身荒原大漠,孤獨、徬徨而恐懼,偌大世界仿佛隻有他形單影隻,孑然一身……他想起在南京的愜意生活,處處以我為中心,人人圍著我轉,外有師景雲,內有周砥,他可以輕輕鬆鬆,舒舒服服的享受。他妻妾成群,兒女繞膝,過的神仙日子。他入主北京前,周砥曾語重心長地給他講安泰的故事,女婿陳之驥,兒子家遂也力勸他不要入京。是虛榮心使他利令智昏,忘乎所以,心甘情願跳入水深火熱之中……馮國璋越想越悲,尤其想起愛妻周砥,競拍胸頓足,潸然淚下。他的幾個親信有去南京,有去河間送葬,這更增加他的孤獨感,悲涼感。
衛士把馮國璋的悲哭情形告訴副官何紹賢,何知道自己不了總統,於是,靈機一動請來王士珍。王士珍趕緊跑過來。
王士珍進屋時,馮仰坐在沙發上閉目飲泣,臉上,胡子上淚痕斑斑,口水鼻涕滿處都是,樣子十分可憐。王士珍見此情景鼻子一酸,喊了聲“華哥”也落下淚來。
馮國璋一見王士珍,叫了聲“聘卿賢弟,”哭得更痛,二人競抱在一起。
他們政治上同樣不如意,性格又同樣軟弱。一直惺惺相惜,相互同情。馮國平日 滔滔不絕地說:“老弟呀,你說我何苦來呢?我放著榮華富貴不享,跑到這裏受洋罪。完了完了,道如沒有了,我的心死了一半兒,我的政治生涯結束了,我叫段祺瑞害慘了……”
王士珍說:“好哥哥,你哭吧,說吧,哭出來好受些。弟弟無能,幫不了你,隻能陪你傷心落淚,兄弟沒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