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正一當然明白林琳的意思，笑道，孔子還有句話呢，吾十五而治學，二十弱冠，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正一陪局長從東山各地巡視了半月。
這次巡檢是群眾路線調研。局長家在外地，於是周末也常常安排外出，這次時間又長，主題明確，把正一一路累得夠嗆。他小心翼翼，每至下一地前，必要把在哪吃，到哪住，幾星級審核後，彙報局長定後啟程。群眾路線有好處，比如酒喝少了，當地官員也陪少了，隻是局長發話隻住三星以下賓館，以前住過的賓館都超了標，新住處屋小床鋪窄，不太幹淨，幸好正一心細，提前在後備廂準備了一套嶄新的純棉被褥，還想著局長習慣睡硬枕，又準備個蕎麥枕頭。這才一路妥妥當當的。正一有長期失眠症，林琳特意給他帶個茶枕，正一平日有喝茶習慣，林琳把喝剩的茶葉茶根留著，拿陽台日光給曬幹了，給他縫了這個枕頭，正一這回出差果然睡得香甜不少。
本來一切順利，最後卻吃了隻蒼蠅。回到南清已是晚上十一點。正一送董局長到了宿舍門口，董局長說，正一啊，這回出差你準備的被子和枕頭真發揮作用了。正一打開後備廂，說，我拿回去洗幹淨，等下次陪您出發再帶著。這時局長說了句，正一，你看一看，我的後備廂裏，有沒有別人送的東西啊！有你幫我退回去，局長的意思表麵是明擺著，他要證明自己的清廉，可正一心裏咯噔就涼了。不管再怎麼小心伺候，局長硬是把自己當外人了。
回到家，客廳亮著燈，小小睡了。小雨點躥出，嗚嗚叫著，起勁地搖著尾巴上躥下跳，向多日不見的男主人表示歡迎。正一撫了小雨點片刻，被舔得滿手口水，林琳給丈夫找出拖鞋，日本女人樣一躬身，一本正經地說，您回來了。餓了吧？先吃夜宵還是先洗澡？水已經燒好了。自有了孩子，他們像大多數夫妻一樣，有了周末和出差回家的“功課”暗號，十年的夫妻，彼此早有默契。
正一換上睡衣出來時，餐廳的小燈已打開，幹淨的餐桌上，工整地擺著四個碟：一小碟火腿煎蛋，一小碟香油拌鮮筍，一小碟鹵煮花生，一小碟自灌香腸。一籠鮮蝦小籠包，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泰國香米粥，一瓶打開的紅酒。林琳坐在餐桌邊，大眼睛裏有一道好風景，李大人，請坐。
家收拾得很幹淨。有梔子花的香氣。一切讓正一心情好了一些。林琳有個習慣，婚後有一點點芝麻事，比如正一出差，過節，父母來東山，兩人周末做愛，甚至生活裏發生了一些小爭吵小波動，她都要買上一束梔子花，把家裏家外收拾得幹幹淨淨。這每每讓男主人感到，家是女主人傳達愛的寄托，收拾好家，等於無言地向男主人說，我很愛你，很愛這個家。
楊凡來過之後，這些天家裏一直很幹淨。林琳像虧了心，正一不提，她也絕不再提楊凡一個字兒。可更加起勁兒地收拾家，連正一的拖鞋每天也擦一遍，擺整齊，少年宮事件後她明顯是開心放鬆了，就開始替丈夫想在單位裏的事兒，正一在單位不順心她是知道的，她這一點比王敏強太多了，知道要給他建議，但不給他添堵。正一也是細心人，一看桌上的菜，稍愣神兒就想起來，今天是兩人結婚十周年的紀念日。出差之前林琳本是提醒他的，他抬頭一看時間，有些歉意說，不好意思，紀念日都過了。
林琳給他倒滿了一杯紅酒。和你天天都是紀念日。
正一坐下來，想著自己一路辛苦伺候領導，連妻子的禮物都忘了買。心裏一聲歎息，人最愚蠢的，就是常忽略了身邊最要緊的人。
這一回家，就想天天在家待著！一到周一就頭疼。
忙不要緊，心情好就行。
身在江湖，累心。
李芳芳的事，還不是教訓？工資也不多給你一分。
正一搖晃著酒杯，紅酒質量很好，色澤紅玉的液體晃動，在杯口鼓出淺淺的弧度，不累也不行，這次和董局長出差，他路上說了句，言而不言，失言，不可以言而言，失人。這是孔子的話，他問我這個什麼意思，你懂嗎？
我不懂，我不懂怎麼了？反正我懂人就這一輩子，他還能把你怎麼樣？董局這人就是個純粹的兩麵派，既然他不信任你，幹脆把你辦公室主任給調了。搞什麼虛頭巴腦，好好先生！
正一沒有像以前那樣製止她，這一刻，他倒是希望老婆說些真話，哪怕瘋話的。
有人說，上次送老局長退休聯歡會，我稱頌趙局長的那首長詩把董局長得罪了。可趙局長這幾年在東山的業績，哪件不是事實？東山保險業這幾年發展得怎麼樣？效益怎麼樣？企業出口信用險翻番，農村大病醫療保險也鋪開，農民也得了實惠，哪件不是真的？
林琳把正一的手握住，放在嘴上輕吻了一下，你呀，就是太重感情！最近我爸和趙局通電話，趙局長很感慨，在位那麼多人巴結他對他好，一走人忽地就全沒影兒了，惦記著他的隻有你！單位這人我算看透了。人走茶涼，人不走，你幹一百件好事，也比不上一件事幹不好，辦錯了這件事，有的人不舒服，想一想也過去了，有的人還真的能一輩子記在心裏！到時候就想給穿小鞋呢！
正一便想到了鄭天壽，說，德不配位，我對職場中某些人的人性評價很低。
林琳知道丈夫說的是誰，全局都知道鄭天壽是老色鬼。他把柄還少？他去年去港澳，報銷的明顯是兩人費用。前年他去上海，還轉去了西塘，普陀寺，報銷單一摞一摞的，我一看也不隻他一個！還有他全家去雲南玩，他回來開吃飯的發票有兩萬多！說是請雲南局的老領導吃飯了，其實是把老婆孩子的機票全包進去！還有，××公司為他在海天大酒店裏設了一個包間，他在那裏打麻將和女人鬼混！他現在不就仗著董局當年是同學？當年跟趙局的時候，不也跟個哈巴狗一樣？
正一阻止道，是事實也不要亂說，你說的代表我呢。
林琳莞爾一笑，你這個爛好人，你就放心你老婆吧。這些小賬我一件一件都替你記著！現在是群眾路線，我明白分寸。我隻怕他不知道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