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二年級時有一節熱力學課,老師在講台上說道:“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我坐在第一排,左手支在桌麵上托著下巴,眼睛看著窗外。那一天天色灰暗,空氣裏布滿了水氣。窗外的山坡上,有一棵很粗的白皮鬆,樹下鋪滿了枯黃的鬆針,在幹裂的鬆塔之間,有兩隻鬆鼠在嬉戲、做愛。鬆鼠背上有金色的條紋。教室裏很黑,山坡則籠罩在青白色的光裏。鬆鼠跳跳蹦蹦,忽然又凝神不動。天好像是要下雨,但始終沒有下下來。教室裏點著三盞熒光燈,有一盞總是一明一滅。透過這一明一暗的快門,看到的是過去發生的事情。老師說,世界是銀子的。然後是一片意味深長的沉默。這句話沒頭沒尾,所以是一個謎。我把左手從腮下拿下來,平攤在桌子上。這隻手非常大,有人叫它厄瓜多爾香蕉——當然,它不是一根,而是一排厄瓜多爾香蕉。這個謎好像是為我而出的,但我很不想進入這個謎底。在我身後,黑板像被水洗過,一片漆黑地印在牆上。老師從講台上走下來。這位老師皮膚白皙,個子不高,留了一個娃娃頭,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綢衫。那一天不熱,但異常的悶,這間教室因此像一間地下室。老師向我走來時,我的臉上也感到一陣逐漸逼近的熱力。據說,沙漠上的響尾蛇夜裏用臉來看東西——這種爬蟲天黑以後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但它的臉卻可以感受到紅外線,假如有隻耗子在冰冷的沙地上出現,它馬上就能發現。我把頭從窗口轉回來,麵對著走近的老師。她身上墨綠的綢衫印著眾多的熱帶水果,就如鈔票上的水印隱約可見。據她說,這件衣服看上去感覺很涼快,我的感覺卻是相反。綢衫質地緊密,就像一座不透風的黑牢,被關在裏麵一定是很熱的;所以,從裏麵伸出來的裸露手臂帶有一股渴望之意……老師在一片靜止的沉默裏等待著我的答案。天氣冷時,老師穿一件黑色的皮衣,在校園裏走來走去,在黑衣下麵露出潔白的腿——這雙腿特別吸引別人的注意。有人說,在皮衣下麵她什麼都沒有穿,這是個下流的猜想。據我所知不是這樣:雖然沒穿別的東西,但內褲是穿了的。老師說,她喜歡用光腿去趟冰冷的皮衣。一年四季她都穿皮涼鞋,隻是在最冷那幾天才穿一雙短短的皮靴,但從來就不穿襪子。這樣她就既省衣服、又省鞋,還省了襪子。我就完全不是這樣:我是個駭人聽聞的龐然大物,既費衣服又費鞋,更費襪子——我的體重很大,襪子的後跟很快就破了。學校裏功課很多,都沒什麼意思。熱力學也沒有意思,但我沒有缺過課。下課以後,老師回到宿舍裏,坐在床上,脫下腳上的靴子,看腳後跟上那塊踩出來的紅印,此時她隻是個皮膚白皙、小腿健壯的小個子女郎。上課時我坐在她麵前,穿著壓皺的衣服,眼睛睜得很大,但總像剛睡醒的樣子;在龐大的臉上,長著兩道向下傾斜的八字眉。我的故事開始時,天氣還不冷。這門課叫做“熱力學二零一”,九月份開始。但還有“熱力學二零二”,二月份開始;“熱力學二零三”,六月份開始。不管叫二零幾,都是同一個課。一年四季都能在課堂上遇到老師。我猛然想到:假如不是在那節熱力學課上,假如我不回答那個問題,又當如何……我總是穿著壓皺的土色燈芯絨外衣出現在教室的第一排——但出現隻是為了去發愣。假如有條侏羅紀的蛇頸龍爬行到了現代,大概也是這樣子。對它來說,現代太吵、太幹燥,又吃不到愛吃的蕨類植物,所以會蔫掉。人們會為這個珍稀動物修一個四季恒溫的恐龍館,像個籃球隊用的訓練館,或是閑置不用的車間,但也沒有什麼用處。它還是要蔫掉。從後麵看它,會看到一條死氣沉沉的灰色尾巴擱在地下。尾巴上肉很多,喜歡吃豬尾巴的人看了,會感到垂涎欲滴的。從前麵去看,那條著名的脖子拍在地下,像條冬眠中的蛇,在脖子的頂端,小小的三角腦袋上,眼睛緊閉著——或者說,眼睛罩上了灰色的薄膜。大家都覺得蛇頸龍的脖子該是支著的,但你拿它又有何辦法,總不能用吊車把它吊起來吧。用繩子套住它的脖子往上吊,它就要被勒死了。我就是那條蛇頸龍,攤倒在水泥地上,就如一瓣被拍過的蒜。透過灰色的薄膜,眼前的一切就如在霧裏一般。忽然,在空蕩蕩的房子裏響起了腳步聲,就如有人在地上倒了一筐乒乓球。有個穿黑色皮衣的女人從我麵前走過,灰色的薄膜升起了半邊。隨著霧氣散去,我也從地下升起,搖搖晃晃,直達頂棚——這一瞬間的感覺,好像變成了一個氫氣球。這樣我和她的距離遠了。於是我低下頭來,這一瞬的感覺又好似乘飛機在俯衝——目標是老師的脖子。有位俄國詩人寫過:上古的恐龍就是這樣咀嚼偶爾落在嘴邊的紫羅蘭。這位詩人的名字叫做馬雅可夫斯基。這朵紫羅蘭就是老師。假如蛇頸龍爬行到了現代,它也需要受點教育,課程裏可能會有熱力學……不管怎麼說吧,我不喜歡把自己架在蛇頸龍的脖子上,我有恐高症。老師轉過身來,睜大了驚恐的雙眼,然後笑了起來。蛇頸龍假如眼睛很大的話,其實是不難看的——但這個故事就不再是師生戀,而是人龍戀……上司知道我要這樣修改這個故事,肯定要把我拍扁了才算。其實,在上大學時,我確有幾分恐龍的模樣:我經常把臉拍在課桌麵上,一隻手臂從課桌前沿垂下去,就如蛇頸龍的脖子。但你拿我也沒有辦法:繞到側麵一看,我的眼睛是睜著的。既然我醒著,就不用把我叫醒了——我一直在老師的陰影裏生活,並且總是要回答那句謎語:世界是銀子的。二現在是2020年。早上,我駛入公司的停車場時,霧氣正濃。清晨霧氣稀薄,隨著上午的臨近,逐漸達到對麵不見人的程度——現在正是對麵不見人的時刻。停車場上的柏油地濕得好像剛被水洗過,又黑又亮。停車場上到處是參天巨樹,葉子黑得像深秋的腐葉,樹皮往下淌著水。在濃霧之中,樹好像患了病。我停在自己的車位上,把手搭在腮下,就這樣不動了。從大學時代開始,我就經常這個模樣,有人叫我揚子鱷,有人叫我守宮——總之都是些爬蟲。我自己還要補充一句,我像冬天的爬蟲,不像夏天的爬蟲。大夫說我有抑鬱症。他還說,假如我的病治不好,就活不到畢業。他動員我住院,以便用電打我的腦袋,但我堅決不答應。他給我開了不少藥,我拿回去喂我養的那隻綠毛烏龜。烏龜吃了那些藥,變得焦躁起來,在魚缸裏焦急地爬來爬去,聽到音樂就立起來跳迪斯科,一夜之間毛就變了色,變成了一隻紅毛烏龜——這些藥真是厲害。我沒吃那些藥也活到了大學畢業。但這個診斷是正確的:我是有抑鬱症。抑鬱症暫時不會讓我死去,它使我招人討厭,在停車場上也是這樣。在黑色的停車場正麵,是一片連綿不絕的玻璃樓房。現在沒有下雨,但停車場上卻是一片雨景。車窗外麵站了一個人,穿著橡膠雨衣,雨衣又黑又亮,像鯨魚的皮——這是保安人員。我把車窗搖了下來,問道:你有什麼問題?他愣了一下,臉上泛起了笑容,說道: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這話的意思是說,停車場不是發愣的地方。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從車上下來,到辦公室裏去——假如我不走的話,他就會在我麵前站下去,站下去的意思也就是說:停車場不是發愣的地方。保安人員像英國紳士一樣體麵,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微笑。相比之下,我們倒像是些土匪。我狠狠地把車門摔上,背對著他時,偷偷放了個惡毒的臭屁——我猜他是聞到味了,然後他會在例行報告裏說,我在停車場上的行為不端正——隨他去好了。走進辦公室,我在桌後坐下,坐了沒一會兒,對麵又站了一個人,這個人還是我的頂頭上司。她站在這裏的意思是說:辦公室也不是發愣的地方。到處都不是發愣的地方。我把手從腮下拿出來,放在桌子上,伸直了脖子,正視著我的上司——早上我來上班時的情形就是這樣。我一直在寫作公司裏寫著一篇名為《師生戀》的小說。這篇小說我已經寫了十幾遍了,現在還要寫新的版本,因為公司付了我薪水,而且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和老師戀愛的,所以這部小說總是有讀者,我也總是要寫下去。在黑色的皮衣下,老師是個傑出的性感動物。在椅子上坐久了,她起身時大腿的後麵會留下紅色的皮衣印跡——好像挨了打,觸目驚心。那件衣服並不暖和,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穿這件皮衣。在夏季,老師總在不停地拽那件綢衫——她好像懶得熨衣服,那衣服皺了起來,顯得小了。好在她還沒懶得拽。拽來拽去,衣服也就夠大了。這故事發生的時節,有時是嚴冬,有時是酷暑。在嚴冬,玻璃窗上滿是霜窗花,教室的水泥地下滿是鞋跟帶進來的雪塊。有些整塊地陳列著,有些已經融化成了泥水——其實,我並不喜歡冷。在酷暑時節,從敞開的門到窗口,流動著幹熱的風。除了老師的授課聲,還能聽到幾聲脆響。那是構成門框、窗框或者桌椅的木料正在裂開。而這一次則是在潮濕的初秋季節。從本性來說,我討厭潮濕。但我別無選擇——因為這是我唯一能選擇的東西。在潮濕的秋季,老師說:未來的世界是銀子的……這是一道謎語。我寫著的小說和眼前發生的一切,全靠這道謎語聯係著。在班上,我總對著桌上那台單色電腦發愣。辦公室裏既沒有黑板,也沒有講台,上司總是到處巡視著,所以隻有這一樣可以對之發愣的東西。有時,我雙手捧著臉對它發愣,頭頭在室裏時,就會來問上一句:喂!怎麼了你?我把一隻手拿下來,用一個手指到鍵盤上敲字,屏幕上慢慢悠悠開始出現一些字。再過一會兒她又來問:你幹什麼呢?我就把另一隻手放下來,用兩根手指在鍵盤上敲字,屏幕上還是在出字,但絲毫也不見快些。假如她再敢來問,我就把兩隻手全放回下巴底下去,屏幕上還是在出字,好像見了鬼。這台電腦經我改造過。原本它就是老爺貨,比我快不了好多,改了以後比我還要慢得多。我住手後五分鍾它還要出字,一個接一個地在屏幕上閃現,每個都有核桃大小,顯得很多——實際上不多。頭頭再看到我時,就搖搖頭,歎口氣,不管我了。所有的字都出完了,屏幕變得烏黑,表麵也泛起了白色的反光。它變成了一麵鏡子,映著我眉毛稀疏,有點虛胖的臉……頭頭的臉也在這張臉上方出現。她的臉也變得臃腫起來。這個屏幕不是平的,它是一個曲麵,像麵團裏的發酵粉,使人虛胖。她說道:你到底在幹些什麼……她緊追不舍,終於追進了這個虛胖的世界裏。人不該發愣,除非他想招人眼目。但讓我不發愣又不可能。我的故事另有一種開始。老師說,未來世界是銀子的。這位老師的頭發編成了高高的發髻,穿著白色的長袍。在她身後沒有黑板,是一片粉紅色的天幕。雖然時間尚早,但從石柱間吹來的風已經帶有幹燥的熱意。我盤膝坐在大理石地板上,開始打瞌睡,塗蠟的木板和鐵筆從膝上跌落……轉瞬之間我又清醒過來,把木板和鐵筆抓在手裏——但是已經晚了,錯過了偷偷打瞌睡又不引起注意的時機。在黑色的眼暈下,老師的眼睛睜大了,雪白的鼻梁周圍出現了冷酷的傲慢之色。她打了個榧子,兩個高大的黑奴就朝我撲來,把我從教室裏拖了出去。如你所知,拖我這麼個大個子並不容易,他們盡量把我舉高,還是不能使我的肚子離開地麵——實際上,我自己縮成了一團,吊在他們的手臂上,像小孩子坐滑梯那樣,把腿水平地向前伸去。就是這樣,腳還是會落在地下。這時我就縮著腿向前跑動,就如京劇的小醜在表演武大郎——這很有幾分滑稽。別的學生看了就笑起來。這些學生像我一樣,頭頂剃得禿光光,隻在後腦上有撮頭發和一條小辮子,隻有一塊遮羞布繞在腰上——他們把我拖到高牆背後,四肢攤開,綁在四個鐵環上。此後我就呈×形站著,麵對著一片沙漠和幾隻駱駝。有一片陰影遮著我,隨著中午的臨近,這塊陰影會越來越小,直至不存在,滾燙的陽光會照在我身上。沙漠裏的風會把砂粒灌進我的口鼻。我的老師會從這裏經過,也許她會帶來一瓢水給我解渴,但她多半不會這麼仁慈。她會帶來一罐蜜糖,刷在我身上。此後螞蟻會從牆縫裏爬出來,雲集在我身上——但這都是以後的事了。現在有隻駱駝向我走來,把它的嘴伸向我的遮羞布。我想駱駝也缺鹽分,它對這條滿是汗漬的遮羞布會有興趣——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它是隻母駱駝……它把遮羞布吃掉了,繼續饒有興致地盯著我,於是我赤身裸體地麵對著一隻母駱駝。字典上說,駱駝是論峰的。所以該寫:“我赤身裸體地麵對著一峰母駱駝。”我壓低了嗓子對它說:去,去!找公駱駝玩去……這個故事發生在埃及托勒密王朝時期。我的老師是個希臘裔的貴人——她甚至可以是克利奧佩屈拉本人。如你所知,克利奧佩屈拉紅顏薄命,被一條毒蛇咬死了。寫這樣一個故事,不能說是不尊重老師。三辦公室裏鴉雀無聲,就像在學校裏的習題課上。如你所知,學校裏有些重大課程設有習題課,把學生圈在教室裏做習題——對我來說,這門課叫做“四大力學”,一種不倫不類的大雜燴。老師還沒有資格講這樣的重大課程,但她總到習題課上來,坐在門口充當牢頭禁子的角色——坐在那裏搖頭晃腦地打瞌睡。我也來到習題課上,把溫熱的大手貼在臉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發現她搖晃得很有韻律。不時有同學走到她麵前交作業,這時她就醒來,微笑著說道:做完了?謝謝你。總得等多數人把習題做完,這節課才能結束。所以她要謝謝每個交作業的人,但我總不在其中。每門課我都不交作業,習題分總是零蛋……老師在習題課上,扮演的正是辦公室裏頭頭的角色。現在頭頭不在班上,但我手下的職員還要來找我的麻煩。很不幸的是,現在我自己也當了本室的頭頭,雖然在公司裏我還是別人的手下。據說頭頭該教手下人如何寫作,實際上遠不是這樣。沒人能教別人寫作,我也不能教別人寫作——但我不能拒絕審閱別人的稿子。他們把稿件送到我辦公桌上,然後離去。過上半小時,或者一個小時,我把那篇稿子拿起來,把第一頁的第一行看上一遍,再把最後一頁最後一行看上一遍,就在閱稿箋上簽上我的名字。有些人在送稿來時,會帶著一定程度的激動,讓我特別注意某一頁的某一段,這件事我會記住的,雖然他(或者她)說話時,我像一個死人,神情呆滯目光渙散,但我還是在聽著。過半小時或一小時之後,我除了看第一行和最後的一行,還會翻到那一頁,仔細地看看那一段。看完了以後,有時我把稿子放在桌麵上,伸手抓起一支紅鉛筆,把那一段圈起來,再打上一個大大的紅叉——如你所知,我把這段稿子槍斃了。在槍斃稿子時,我看的並不是稿紙,而是盯住了寫稿人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被槍斃的人臉色漲紅,眼睛變得水汪汪的,按捺著心中的激動低下頭去。假如此人是女的,並且梳著辮子,順著發縫可以看見頭皮上也是通紅的——這是槍斃的情形。被斃掉以後,說話的腔調都會改變,還會不停地拉著抽屜。很顯然,每個人都渴望被槍斃,但我也不能誰都斃。不槍斃時,我默默地把稿件收攏,用皮筋紮起來,取過閱稿箋來簽字,從始至終頭都不抬。而那個寫稿人卻惡狠狠地站了起來,把桌椅碰得叮當響,從我身邊走過時,假作無心地用高跟鞋的後跟在我腳上狠命地一踩,走了出去。不管怎麼狠命,結果都是一樣。我不會叫疼的,哪怕整個腳趾甲都被踩掉——有抑鬱症的人總是這樣的。當初我寫《師生戀》時,曾興奮不已——寫作的意義就在於此。現在它讓我厭煩。我寧願口幹舌燥、滿嘴砂粒,從石頭牆上被放下來,被人扔到木頭水槽裏。這可不是個好的洗澡盆:在水槽周圍,好多駱駝正要喝水。我落到了它們中間,水花四濺,這使它們暫時後退,然後又擁上來,把頭從我頭側、胯下伸下去,為了喝點水。在四堵方木壘成的牆中間,積滿了混濁、發燙的水。但我別無選擇,隻能把這種帶著羊尿氣味的水喝下去——這水池的裏側塗著柏油,這使水的味道更臭。在遠處的石階上,老師揚著臉,雪白的下巴尖削,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她的眼睛是紫色的。她把手從袍袖裏伸了出來,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黑奴們又把我拖了出來,帶回教室,按在蒲團上,繼續那節被瞌睡打斷了的熱力學課——雖然這樣的故事準會被槍斃,但我堅信,克利奧佩屈拉曾給一個東方人講過熱力學,並且一定要他相信,未來的世界是銀子做的。我坐在辦公室的門口,這是頭頭的位置。如你所知,沒人喜歡這個位置……對麵的牆是一麵窗子,這扇窗通向天頂,把對麵的高樓裝了進來,還裝進來蒙蒙的霧氣。天光從對麵樓頂上透了下來,透過樓中間的狹縫,照在霧氣上。有這樣的房子:它的房頂分作兩半,一半比另一半高,在正中留下了一道天窗。天光從這裏透入,照著蒙蒙的霧氣——這是一間浴室。老師沒把我拴在外麵,而是拴在了浴室裏光滑的大理石牆上。我叉開雙腿站著——這樣站著是很累的。站久了大腿又酸又疼。所以,我時常向前倒去,掛在拴住的雙臂上,整個身體像鼓足的風帆,肩頭像要脫臼一樣疼痛。等到疼得受不了,我再站起來。不管怎麼說吧,這總是種變化。老師坐在對麵牆下的浴池裏,坐在變幻不定的光線中。她時常從水裏伸出腳來,踢從牆上獸頭嘴裏注入池中的溫水。每當她朝我看來時,我就站直了,把身體緊貼著牆壁,抬頭看著天頂,霧氣從那裏冒了出去,被風吹走。她從水裏爬了出來,朝我走來,此時我緊緊閉上眼睛……後來,有隻小手捏住我的下巴,來回扳動著說:到底在想什麼呢?我也一聲不吭。在她看來,我永遠是寫在牆上的一個符號“×”。×是性的符號。我就是這個符號,在痛苦中拚命地伸展開來……但假如能有一個新故事,哪怕是在其中充當一個符號,我也該滿意。將近中午時,我去見我的頭頭,呈上那些被我槍斃過的手稿。打印紙上那些紅色的筆跡證明我沒有辜負公司給我的薪水——這可是個很大的屍堆!那些筆道就如紅色的細流在屍堆上流著。我手下的那些男職員們反剪著雙手俯臥在地下,扭著脖子,就如宰好的雞;女職員倒在他們身上。我室最美麗的花朵仰臥在別人身上,小臉上甚是安詳——她雖然身輕如燕,但上身的曲線像她的敘事才能一樣出色。我一槍正打在她左乳房下麵,鮮血從藏青色的上裝裏流了出來。我室還有另一花朵,身材壯碩,仿佛是在奔逃之中被我放倒了,在屍叢中做奔跑之勢,兩條健壯的長腿從裙子裏伸了出來。她們在我的火力下很性感地倒地,可惜你看不到。我槍斃他們的理由是故事不真實——沒有生活依據。上司翻開這些稿子,揀我打了叉子的地方看了起來。我木然地看著窗外射進來的陽光——它照在光滑的地板上,又反射到天花板上,再從天花板上反射下來時,就變成一片彌散的白光——頭頭合上這些稿子,朝我無聲地笑了笑,把它放到案端。然後朝我伸出手來說:你的呢?我呈上幾頁打印紙。在這些新故事裏,我是克利奧佩屈拉的男寵或者一條蛇頸龍——後者的長度是五十六公尺,重量是二百噸。假如它爬進了這間辦公室,就要把脖子從窗口伸出去,或者盤三到四個圈,用這種曲折委婉的姿勢和頭頭聊天。我期望頭頭看到這些故事後勃然大怒,拔出把手槍,把我的腦袋轟掉,我的抑鬱症就徹底好了。我們這裏和埃及沙漠不同。我們不僅是寫在牆上的符號,還寫著各種大逆不道的故事。這些故事送到了頭頭的案端,等著被紅筆叉掉。紅筆塗出一個“×”,如你所知,×是性的符號……頭頭看了我的稿子以後笑了笑,把它們收到抽屜裏。這位頭頭和我年齡相仿,依舊豔麗動人,描著細細的眉毛,嘴唇塗得十分性感。她把手指伸在玻璃板上,手指細長而且慘白,叫人想起了爬在桑葉上的蠶——她長著希臘式的鼻子,綽號就叫克利奧佩屈拉,簡稱“克”。“克”又一次伸出手來說:還有呢?我再次呈上幾頁打印紙,這是第十一稿《師生戀》。她草草一看,說道:時間改在秋天啦……就把它放在案端那疊稿子的頂端,連一個叉子都沒打。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但我知道,我的臉變成了灰色。“克”把手放在玻璃板上,臉上容光煥發,說道:你的書市場反應很好,十幾年來暢銷不衰——用不著費大力氣改寫。我的臉色肯定已經變成了豬肝色。“克”最懂得怎麼羞辱我,就這麼草草一翻,就看出這一稿的最大改變:故事的時間改在了秋季。她還說用不著費大力氣改寫……其實這書稿從我手裏交出去以後,還要經過數十道刪改,最後出版時,時間又會改回夏季,和第一版一模一樣了。這些話嚴重地傷害了我。她自己也是小說家,所以才會這麼壞……我默默地站了起來,要回去工作。“克”也知道這個玩笑開得不好,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的稿子我會好好看的。她偷偷脫下高跟鞋,把腳伸了出來,想讓我踩一腳。但我沒踩她。我從上麵跳過去了。我在抑鬱中回到自己位子上。現在無事可做,隻能寫我的小說:老師的臉非常白,眉毛卻又寬又黑。但教室裏氣氛壓抑……她把問題又說了一遍,世界是銀子的,我很不情願地應聲答道:你說的是熱寂之後。這根本不是熱力學問題,而是一道謎語:在熱寂之後整個宇宙會同此涼熱,就如一個銀元寶。眾所周知,銀子是熱導最好的物質,在一塊銀子上,絕不會有一塊地方比另一塊更熱。至於會不會有人因為這麼多銀子發財,我並不確切知道。這樣我就揭開了謎底。我又把頭轉向窗口,那裏攔了一道鐵柵欄,柵欄上爬了一些常春藤,但有人把藤子截斷了,所以常春藤正在枯萎下去。在山坡上,那對鬆鼠已經不在了。隻剩了這麵窗子,和上麵枯萎的常春藤,這些藤子使我想到了一個暗房,這裏橫空搭著一些繩子,有些竹夾夾住的膠卷正在上麵晾幹。這裏光線暗淡,空氣潮濕,與一座暗房相仿。老師聽到了謎底,驚奇地挑起眉毛來。她搖了搖頭,回身朝講台走去。我現在寫到的事情,是有生活依據的。“生活”是天籟,必須凝神靜聽。老師身高大約是一米五五,被緊緊地箍在發皺的綢衫裏。她要踮起腳尖才能在黑板上寫字。有時頭發披散到臉上,她兩手都是粉筆末,就用氣去吹頭發:兩眼朝上看,三麵露白,噘起了小嘴,那樣子真古怪——但這件事情我已經寫了很多遍了。在潮濕的教室裏,日光燈一明一滅……每次我寫出這個謎底,都感到沮喪無比。因為不管我樂意不樂意,我都得回到最初的故事,揭開這個謎底。這就像自瀆一樣,你可以想象出各種千奇百怪的開端,最後總是一種結局:兩手黏糊糊……我討厭這個謎底。我討厭熱寂。既然已經揭穿了謎底,這個故事可以順利地進行下去。現在可以說說在我老師臥室裏發生的事情了:“走進那房間的大門,迎著門放了一張軟塌塌的床,它把整個房子都占滿了,把幾個小書架擠到了牆邊上。進了門之後,床邊緊緊擠著膝蓋。到了這裏,除了轉身坐下之外,仿佛也沒什麼可做的事情,而且如果我們不轉身坐下,就關不上門。等把門關上,我們麵對一堵有門的牆,牆皮上有細小的裂紋,凸起的地方積有細小的灰塵,我們待在這麵高牆的下麵。我發現自己在老師沉甸甸手臂的擁抱之中。她抓住我的T恤衫,想把它從我頭上拽下來。這件事頗不容易,你可以想象一個小個子女士在角落裏搬動電冰箱,這就是當時的情形。後來她說:操!你把皮帶解開了呀。皮帶束住了短褲,短褲又束住了T恤衫,無怪她拽不掉這件衣服,隻能把我拽離地麵。此時我像個待絞的死刑犯,那件衣服像個罩子蒙在我頭上,什麼都看不見,手臂又被袖筒吊到了半空中。我胡亂摸索著解開皮帶。老師拽掉了衣服,對我說道:我可得好好看看你——你有點怪。這時我正高舉著雙手,一副繳槍投降的模樣。這世界上有不少人曾經繳槍投降,但很少會有我這麼壯觀的投降模樣。我的手臂很長,坐在床上還能摸到門框……”五假如你在街上看到我,準會以為我是個打籃球的,絕不會想到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裏上班。我身高兩米一十多。但我從來就沒上過球場,連想都沒敢想過——我太笨了,又容易受傷——這樣就白花了很多買衣服和買鞋的錢。我穿的衣服和鞋都是很貴的。每次我上公共廁所,都會有個無聊的小男孩站到我身邊,拉開拉鎖假裝撒尿,其實是想看看我長了一條怎樣的貨色。我很謙虛地讓他先尿,結果他尿不出來。於是,我就抓住他的脖子,把他從廁所裏扔出去。我的這個東西很少有人看到,和身坯相比,貨色很一般。在成熟、甚至是猙獰的外貌之下,我長了一個兒童的身體:很少有體毛,身體的隱秘部位也沒有色素沉積——我覺得這是當學生當的,像這樣一個身體正逐步地暴露在老師麵前,使我羞愧無比——我坐在辦公室裏寫小說,寫的就是這些。上大學時我和老師戀愛,這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正逐步暴露在讀者麵前,使我羞愧無比。看著這些熟悉的字句,我的臉熱辣辣的。我從舊故事裏刪掉了這樣一些細節:剛一關上臥室的門,老師就用雙手勾住我的脖子,努力爬了上來,把小臉貼在了我的額頭上,用兩隻眼睛分別瞪住我的眼睛,厲聲喝道:傻嗬嗬的,想什麼呢你!我沒想到她會這樣問我,簡直嚇壞了,期期艾艾地說道:沒想什麼。老師說:混賬!什麼叫沒想什麼?她把我推倒在床墊上,伸手來拽我的衣服……此時我倒不害怕了。我把這些事刪掉,原因是:人人都能想到這些。人人都能想到的事就像是編出來的。我總在編故事,但不希望人們看出它是編出來的。“在老師的臥室裏,我想解開她胸前的扣子,但沒有成功。失敗的原因是我手指太粗,拿不住細小的東西;還有一個原因是空氣太潮,衣料的摩擦係數因此大增。她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從綢衫下麵鑽了出來,然後把它掛在門背後。門背後有個輕木料做成的架子,是個可以活動的平行四邊形,上麵有凸起的木釘,她把它做掛衣鉤來用,但我認為這東西是一種繪圖的儀器。老師留了個娃娃頭,她的身材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纖細,而是小巧而又結實……”我的故事隻有一種開始,每次都是從熱力學的教室開始,然後來到了老師的宿舍。然後解老師胸前的扣子,怎麼也解不開——這麼多年了,我總該有些長進才好。我想讓這個故事在別的時間、地點開始,但總是不能成功。最近我回學校去過,老師當年住的宿舍樓還在,孤零零地立在一片黃土地上。這片地上滿是碎磚亂瓦,還有數不盡的碎玻璃片在閃光。原來這裏還有好幾座筒子樓,現在都拆了——如果不拆,那些樓就會自己倒掉,因為它們已經太老了。那座樓也變成了一個綠色的立方體:人家把它架在腳手架裏,用塑料編織物把它罩住,這樣它就變得沒門沒窗,全無麵目,隻剩下正麵一個小口子,這個口子被木柵欄封住,上麵掛了個牌子,上書:電影外景地。聽人家說,裏麵的一切都保留著原狀,連走廊裏的破櫃子都放在原地。什麼時候要拍電影,揭開編織袋就能拍,隻是原來住在樓裏的耗子和蟑螂都沒有了——大概都餓死了。要用人工飼養的來充數——電影製片廠有個部門,既養耗子又養蟑螂。假如現在到那裏去,電工在鋪電線,周圍的黃土地上停著發電車、吊車;小工正七手八腳地拆卸腳手架——這說明新版本的師生戀就要開拍了。這座樓的樣子就是這樣。這個電影據說是根據我的小說改編。我有十幾年沒見過老師。她現在是什麼樣子了,我不知道。人在公司裏隻有兩件事可做:槍斃別人的稿子或者寫出自己的稿子供別人槍斃。別人的稿子我已經槍斃完了,現在隻能寫自己的稿子。在黑色的屏幕上,我垂頭喪氣地寫道:“……她從書架上拿了一盒煙和一個煙灰缸回來。這個煙灰缸上立了一隻可以活動的金屬仙鶴。等到她取出一支煙時,我就把那隻仙鶴扳倒,那下麵果然是一隻打火機。為老師點煙可以滿足我的戀母情結。後來,她把那支煙倒轉過來,放到我嘴裏。當時我不會吸煙,也吸了起來,很快就把過濾嘴咬了下來,然後那支煙的後半部就在我嘴裏解體了,煙絲和煙紙滿嘴都是;它的前半截,連同燃燒著的煙頭,攤到了我赤裸的胸口上。老師把煙的殘骸收拾到煙灰缸裏,哈哈地笑起來了,然後她和我並肩躺下。她躺在床上,顯得這張床很大;我躺在床上,顯得這張床很小;這張床大又不大,小又不小,變成了一樣古怪的東西。她鑽到我的腋下,拍拍我的胸口說:來,抱一抱。我側過身來抱住老師——這是此生第一次。在此之前,我誰都沒抱過。自己不喜歡,別人也不讓我抱。就是不會說話的孩子,見我伸出桅杆似的胳臂去抱他,也會受到驚嚇,嚎啕痛哭……後來,我問老師,被我抱住時害不害怕。她看看垂在肩上的胳臂——這樣東西像大象的鼻子——搖搖頭上的短發,說道:不,我不怕你。我怕你幹什麼?”是啊是啊。我雖然麵目可憎,但並不可怕。我不過是個學生罷了。今天上午,我室全體同仁——四男二女——都被斃掉了。如今世界上共有三種處決人的方法:電椅、瓦斯、行刑隊。我喜歡最後一種方法,最好是用老式的滑膛槍來斃。行刑隊穿著英國禁衛軍的紅色軍服,第一排臥倒,第二排跪倒,第三排站立,槍聲一響,濃煙彌漫。大粒的平頭鉛子彈帶著火辣辣的疼痛,像飛翔的屎殼郎迎麵而來,挨著的人紛紛倒地,如果能挨上一下,那該是多麼愜意啊——但我沒有挨上。我要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我這麼大的個子,槍斃太糟蹋了。隨著下午來臨,天色變得陰暗起來。夜幕就如一層清涼的露水,降臨在埃及的沙漠裏。此時我被從牆上解了下來,在林立的長矛中,走向沙漠中央的行刑地,走向十字架。克利奧佩屈拉坐在金色的轎子裏,端莊而且傲慢。夜幕中的十字架遠看時和高大的仙人掌相仿……無數的烏鴉在附近盤旋著。我側著頭看那些烏鴉,擔心它們不等我斷氣就會把我的眼睛啄出來。克利奧佩屈拉把手放在我肩頭——那些春蠶似的手指給被曬得紅腫的皮膚帶來了一道道的劇痛——柔聲說道:你放心。我不讓它們吃你。我不相信她的話,抬頭看著暮色中那兩塊交叉著的木頭,從牙縫裏吸著氣說道:沒關係,讓它們吃吧。對不相信的事情說不在意:這就是我保全體麵的方法。到底烏鴉會不會吃我,等被釘上去就知道了。克利奧佩屈拉驚奇地挑起了眉毛,先吸了一口氣,然後才說:原來你會說話!將近下班時,公司總編室正式通知我說,埃及沙漠裏的故事脫離了生活,不準再寫了。打電話的人還抱怨我道:瞎寫了些什麼——你也是個老同誌了,怎麼一點分寸都不懂呢。居然挨上了總編的槍子兒,我真是喜出望外。總編說話帶著囔囔的鼻音,他的話就像一隻飛翔的屎殼郎。他還說:新版《師生戀》的進度要加快,下個月出集子要收。我沒說什麼,但我知道我會加快的。至於恐龍的故事,人家沒提。看來“克”沒把它報上去,但我的要求也不能太高。接到這個電話,我鬆了一口氣——我終於被槍斃了——我決定發一會呆。假如有人來找我的岔子,我就說:我都被槍斃了,還不準發呆嗎?提到自己被槍斃,就如人前顯貴。請不要以為,我在公司裏待了十幾年就沒資格挨槍斃了。我一發呆,全室的人都發起呆來,雙手捧頭麵對單色電腦;李清照生前,大概就是這樣麵對一麵鏡子。宋代的鏡子質量不高,裏麵的人影麵部臃腫,顏色灰暗——人走進這樣的鏡子,就是為了在裏麵發愣。今天,我們都是李清照。這種結果可算是皆大歡喜。忽聽屋角嘩啦一聲響,有人拉開椅子朝我走來。原來還有一個人不是李清照……我有一位女同事,不分季節,總穿棕色的長袖套裝。她膚色較深,頭上梳著一條大辮子,長著有雀斑的圓鼻子和一雙大眼睛,像一個卡通裏的齧齒動物。現在她朝我走來了。她長得相當好看,但這不是我注意的事。我總是注意到她長得人高馬大,體重比一般人為重,又穿著高跟鞋。我從來不槍斃她的稿子,她也從來不踩我——大家相敬如賓。實際上,本室有四男三女,我總把她數漏掉。但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我還是要把腳伸出來:踩不踩是她的權利,我總得給她這種機會。懷著這樣的心情,我把腳放在可以踩到的地方,但心裏忐忑不安。假設有一隻豬,出於某種古怪的動機蹲在公路邊上,把尾巴伸在路麵上讓過往的汽車去軋,那麼聽到汽車響時,必然要懷著同樣忐忑不安的心情想到自己的尾巴,並且安慰自己說:司機會看到它,他不會軋我的……誰知“咯”地一聲,我被她踩了一腳,疼痛直接印到了腦子裏,與之俱來的,還有失落感——我從旁走過時,“克”都伸出腳來,但我從來不踩;像我這樣的身踩上一腳,她就要去打石膏啦……這就是說,人家讓你踩,你也可以不踩嘛。我禁不住哼了一聲。因為這聲呻吟,棕色的女同事停了下來,先問踩疼了沒有,然後就說:晚上她要和我談一件事。身為頭頭,不能拒絕和屬下談話,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雖然要到晚上談,但我現在已經開始頭疼了。“在老師的臥室裏,我抱著她,感到一陣衝動,就把她緊緊地摟住,想要侵犯她的身體;這個身體像一片白色的朦朧,朦朧中生機勃發……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說道:討厭!你放開!我放開了她,仰麵朝天躺著,把手朝上伸著——一伸就伸到了窗台下的暖氣片上。這個暖氣片冬天時冷時熱,冷的時候溫度宜人,熱的時候能把饅頭烤焦,冬天老師就在上麵烤饅頭;中午放上,晚上回來時,頂上烤得焦黃,與同和居的烤饅頭很相像——同和居是家飯館,冬天生了一些煤球爐子,上麵放著銅製的水壺,還有用筷子穿成串的白麵饅頭。其實,那家飯店裏有暖氣,但他們故意要燒煤球爐子——有一回我的手腕被暖氣烤出了一串大泡,老師給我塗了些綠藥膏,還說了我一頓,但這是冬天的事。夏天發生的事是,我這樣躺著,沉入了靜默,想著自己很討厭;而老師爬到我身上來,和我做愛。我伸直了身體,把它伸向老師。但在內心深處還有一點不快——老師說了我。我的記恨心很重。”我知道自己內心不快時是什麼樣子:那張長長的大臉上滿是鉛灰色的愁容。如果能避免不快,我盡量避免,所以這段細節我也不想寫到。但是今天下午沒有這個限製:我已經開始不快了……“她拍拍我的臉說:怎麼,生氣了?我慢慢地答道:生氣幹什麼?我是太重了,一百一十五公斤。她說:和你太重沒有關係——一會兒和你說。但是一會兒以後,她也沒和我說什麼。後來發現,不管做不做愛,她都喜歡跨在我身上,還喜歡拿支圓珠筆在我胸口亂寫:寫的是繁體字,而且是豎著寫,經常把我胸前寫得像北京公共汽車的站牌。她還說,我的身體是個躺著很舒服的地方,當然,這是指我的肚子。肚子裏盛著些柔軟的髒器:大腸、小腸,所以就很柔軟,而且冬暖夏涼,像個水床。胸部則不同,它有很多堅硬的肋骨,硌人。裏麵盛著兩片很大的肺,一吸一呼發出噪聲。我的胸腔裏還有顆很大的心,咚咚地跳著,很吵人。這地方愛出汗,也不冬暖夏涼——說實在的,我也不希望老師睡在這個地方。胸口趴上個人,一會兒還不要緊,久了就會透不過氣來。如你所知,從小到大,我是公認的天才人物。躺在老師身下時,我覺得自己總能想出辦法,讓老師不要把我當成一枚雞蛋來孵著。但我什麼辦法都沒想出來。不但如此,我連動都不能動。隻要我稍動一下,她就說:別動……別動。舒服。”我和老師的故事發生了一遍又一遍,每回都是這樣的——我隻好在她的重壓之下睡著了。要是在“棕色的”女同事身下我就睡不著。她太沉了。七隨著夜幕降臨,下班的時刻來臨了——這原本是驚心動魄的時刻。在一片寂靜中,“克”一腳踹開了我們的門。她已經化好了妝,換上了夜禮服,把黑色的風衣搭在手臂上,朝我大喝一聲道:走,陪我去吃晚飯——看到我愁容滿麵地趴在辦公桌上,她又補了一句:不準說胃疼!似乎我隻能跟她到俱樂部裏去,坐在餐桌前,手裏拿著一把叉子,紮著盤子裏的冷蘆筍。與此同時,她盤問我,為什麼我的稿子裏會有克利奧佩屈拉——這故事的生活依據是什麼。有個打纏頭的印度侍者不時地來添上些又冷又酸的葡萄酒,好像嫌我胃壁還沒有出血。等到這頓飯吃完,蘆筍都變成醬了。我的胃病就是這樣落下的。但你不要以為,因為她是頭頭我就願意受這種折磨。真正的原因是:她是個有魅力的女人。“在老師的臥室裏,我抱著她,感到一陣衝動,就把她緊緊地摟住,想要侵犯她的身體;這個身體像一片白色的朦朧,朦朧中生機勃發……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說道:討厭!你放開!我放開了她,仰麵朝天躺著,把手朝上伸著——一伸就伸到了窗台下的暖氣片上。這個暖氣片冬天時冷時熱,冷的時候溫度宜人,熱的時候能把饅頭烤焦,冬天老師就在上麵烤饅頭;中午放上,晚上回來時,頂上烤得焦黃,與同和居的烤饅頭很相像——同和居是家飯館,冬天生了一些煤球爐子,上麵放著銅製的水壺,還有用筷子穿成串的白麵饅頭。其實,那家飯店裏有暖氣,但他們故意要燒煤球爐子——有一回我的手腕被暖氣烤出了一串大泡,老師給我塗了些綠藥膏,還說了我一頓,但這是冬天的事。夏天發生的事是,我這樣躺著,沉入了靜默,想著自己很討厭;而老師爬到我身上來,和我做愛。我伸直了身體,把它伸向老師。但在內心深處還有一點不快——老師說了我。我的記恨心很重。”我知道自己內心不快時是什麼樣子:那張長長的大臉上滿是鉛灰色的愁容。如果能避免不快,我盡量避免,所以這段細節我也不想寫到。但是今天下午沒有這個限製:我已經開始不快了……“她拍拍我的臉說:怎麼,生氣了?我慢慢地答道:生氣幹什麼?我是太重了,一百一十五公斤。她說:和你太重沒有關係——一會兒和你說。但是一會兒以後,她也沒和我說什麼。後來發現,不管做不做愛,她都喜歡跨在我身上,還喜歡拿支圓珠筆在我胸口亂寫:寫的是繁體字,而且是豎著寫,經常把我胸前寫得像北京公共汽車的站牌。她還說,我的身體是個躺著很舒服的地方,當然,這是指我的肚子。肚子裏盛著些柔軟的髒器:大腸、小腸,所以就很柔軟,而且冬暖夏涼,像個水床。胸部則不同,它有很多堅硬的肋骨,硌人。裏麵盛著兩片很大的肺,一吸一呼發出噪聲。我的胸腔裏還有顆很大的心,咚咚地跳著,很吵人。這地方愛出汗,也不冬暖夏涼——說實在的,我也不希望老師睡在這個地方。胸口趴上個人,一會兒還不要緊,久了就會透不過氣來。如你所知,從小到大,我是公認的天才人物。躺在老師身下時,我覺得自己總能想出辦法,讓老師不要把我當成一枚雞蛋來孵著。但我什麼辦法都沒想出來。不但如此,我連動都不能動。隻要我稍動一下,她就說:別動……別動。舒服。”我和老師的故事發生了一遍又一遍,每回都是這樣的——我隻好在她的重壓之下睡著了。要是在“棕色的”女同事身下我就睡不著。她太沉了。七隨著夜幕降臨,下班的時刻來臨了——這原本是驚心動魄的時刻。在一片寂靜中,“克”一腳踹開了我們的門。她已經化好了妝,換上了夜禮服,把黑色的風衣搭在手臂上,朝我大喝一聲道:走,陪我去吃晚飯——看到我愁容滿麵地趴在辦公桌上,她又補了一句:不準說胃疼!似乎我隻能跟她到俱樂部裏去,坐在餐桌前,手裏拿著一把叉子,紮著盤子裏的冷蘆筍。與此同時,她盤問我,為什麼我的稿子裏會有克利奧佩屈拉——這故事的生活依據是什麼。有個打纏頭的印度侍者不時地來添上些又冷又酸的葡萄酒,好像嫌我胃壁還沒有出血。等到這頓飯吃完,蘆筍都變成醬了。我的胃病就是這樣落下的。但你不要以為,因為她是頭頭我就願意受這種折磨。真正的原因是:她是個有魅力的女人。冬天裏,有一次老師來上課,帶著她的蠟染布包。包裏有樣東西直翹翹地露了出來,那是根法國式的棍麵包。上課之前她把這根麵包從包裏拿了出來,放在講台上。我們的校園很大,是露陰癖出沒的場所,老師遇到過,女同學也遇到過。被嚇的女同學總是痛哭失聲,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假如那個嚇人的家夥被逮住了,那倒好辦:她一哭,我們就揍他。把他揍到血肉模糊,她就不忍心再哭了。問題在於誰都沒逮住——所以她們總是對著老師不依不饒。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有責任安慰受驚嚇的人。在講課之前,她準備安慰一下那些被驚嚇的人,沒開口之前先笑彎了腰:原來昨天晚上她又碰上那個露陰癖了。那家夥撩起了雨衣的下擺,用手電照著他的大x巴。老師也拿出一個袖珍手電筒,照亮了這根棍麵包……結果是那個露陰癖受到了驚嚇,慘叫一聲逃跑了。講完了這件事,老師就接著講她的熱力學課。但聽課的人卻魂不守舍,總在看那根棍麵包。那東西有大半截翹在講台的外麵,帶著金黃色的光澤。下課後她揚長而去,把麵包落在了那裏。同學們離開教室時,都小心地繞開它鋒端所指。我最後一個離開教室,走以前還端詳了它一陣,覺得它的樣子很刺激,尤其是那個圓頭……然後,這根麵包就被遺棄在講台上,在那裏一點點地幹掉。我把這件事寫進了我的小說,但總是被“克”槍斃掉,並用紅筆批道:脫離生活。在紅色的叉子底下,她用綠筆在“棍麵包”底下畫了一道,批道:我知道了。她知道了什麼呢?為什麼要寫到這個露陰癖和這根棍麵包,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晚上,辦公室裏一片棕色。“棕色的”穿著棕色的套裝。頭頂米黃色的玻璃燈罩發出暗淡的燈光,融在潮濕的空氣裏,周圍是黑色的辦公家具。牆上是木製的護牆板。現在也不知是幾點了。我伸手到抽屜裏取出一盒煙來——我有很多年不抽煙了,這盒煙在抽屜裏放了很多年,所以它就發了黴,抽起來又苦又澀,但這正是我需要的。辦公室裏燈光昏暗,像一座熱帶的水塘——水生植物的莖葉在水裏腐爛、溶化,水也因此變得昏暗——化學上把這種水叫做膠體溶液——我現在正泡在膠體溶液裏。我正想要打個盹,她忽然開口了。“棕色的”首先提出要看看我的腳丫子,看看它被踩得怎樣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以前他們都是隻管踩,不管它怎樣的。先是解開重重鞋帶,然後這隻腳就裸露出來:上麵筋絡縱橫,大腳趾有大號香皂那麼大。它穿五十八號鞋,這種鞋必須到鞋廠去定做,每回至少要買兩打,否則鞋廠不肯做。總而言之,這隻腳還是值得一看的,它和舊時小腳女人的腳恰恰是兩個極端。我要是長了一對三寸金蓮就走不了路,站在鬆軟的地麵上,我還會自己鑽到土裏去。小腳女人長這雙大腳也走不了路,它會左右相絆——但是“棕色的”無心細看,也無心聽我解說。她哭起來了。好好的她為什麼要哭?就是要長工資,也犯不著哭啊。我覺得自己穿上了一件新襯衣,漿硬的領子磨著脖子,又穿上了擠腳的皮鞋。不要覺得我什麼謎都猜得出來。有些謎我猜不出來,還有些謎我根本不想猜。但現在是在公司裏。我要回答一切問題,還要猜一切謎。穿過夜霧,走上停車場,然後就可以回家了。上了一天班,沒人不想回家,雖然在回家的路上可能會遭劫——不久之前,有一回下班以後,我和“棕色的”走在停車場上,揀有路燈的地方走著,但還是遇上了一大夥強盜。他們都穿著黑皮衣服,手裏拿著鋒利的刀子,一下子把我圍住。停車場上常有人劫道,但很少見他們成群結隊地來。這種劫道的方式頗有古風,但沒有經濟效益——用不著這麼多人。我被劫過多少次,這次最熱鬧,這使我很興奮,想湊湊熱鬧。不等他們開口說話,我就把雙手高高舉了起來,用雷鳴般的低音說道:請不要傷害我,我投降!脫了衣服才能看見,我的胸部像個木桶,裏麵盛了強有力的肺。那些小個子劫匪都禁不住要捂耳朵;然後就七嘴八舌地說:吵死了——耳朵裏嗡嗡的——大叔,你是唱男低音的吧。原來這是一幫女孩,不知為什麼不肯學好,學起打劫來了。其中有個用刀尖指住我的小命根,厲聲說道:大叔,脫褲子!我們要你的內褲。周圍的香水味嗆得我連氣都透不過來。真新鮮,還有劫這東西的……這回這個故事非常真實。它根本就是真事。被人拿刀子逼住,這無疑是種生活。我苦笑著環顧四周,說道:小姐們,你們搞錯了,我的內褲對你們毫無用處——你們誰也穿不上的。除非兩個人穿一條內褲——我看你們也沒窮到這個分上。你們應該去劫那位大嬸的內褲。結果是刀尖紮了我一下,戳我的女孩說道:少廢話,快點脫,遲了讓你斷子絕孫——好像我很怕斷子絕孫似的。別的女孩則七嘴八舌地勸我:我們和別人打了賭,要劫一條男人內褲。劫了小號的褲衩,別人會賴的,你的內褲別人沒得說——快脫吧,我們不會傷害你的。這個說法使我很感動:我的內褲別人沒得說——我居然還有這種用處。我環顧四周,看到閃亮的皮衣上那些尖尖的小臉,還有細粒的粉刺疙瘩。她們都很激動,我也很激動,馬上就要說出:姑娘們,轉過身去,我馬上就脫給你們……我還想知道她們賭了什麼。但就在此時,她們認出了我,說道:你就是寫《師生戀》的那個家夥!書寫得越來越臭——你也長得真寒磣。寒磣就寒磣,還說什麼真寒磣。我覺得頭裏麵有點疼了。頭疼是動怒的前兆。你可不要提我寫的書,除非你想惹我動怒。停車場上,所有的路燈從樹葉的後麵透射出來,混在濃霧裏,夜色溫柔。不管是在停車場上,還是在沙漠裏,都是一天最美好的時光。在停車場上,我被一群壞女孩圍住,在沙漠裏,我被綁在十字架上,背靠著塗了瀝青的方木頭,麵對著一小撮飄忽不定的篝火。在半幹的畜糞堆上,火焰閃動了一陣就熄滅了,剩下一股白煙,還有閃爍不定的炭火。天上看不到一顆星,沙漠裏的風變得凜冽起來。那股煙常常飄到我的臉上來,像一把鹽一樣,讓我直流眼淚。因為沒有辦法把眼淚擦幹,就像是在哭。其實我沒有哭,我隻有一隻眼在流淚,因為隻熏著了一隻。一般人哭起來都是雙眼流淚,除非他是個獨眼龍。此時我扭過頭去,看著老師——她就站在我身邊,是茫茫黑夜裏的一個灰色影子。她把手放在我赤裸的腿上,用尖尖的手指掐我的皮膚,說道:你一定要記住,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這是沙漠裏的事。在停車場上,我大腿裏側刺痛難當,刀尖已經深深紮進了肉裏——與此同時,我頭裏有個地方刺疼了起來。這個拿刀子的小丫頭真是壞死了。另有一個小丫頭比較好,她拿了一支筆塞到我手裏,說:老師,等會兒在褲衩上簽個字吧。我們是大學中文係的學生,你的小說是我們的範本。我常給一些笨蛋簽字,但都是簽在扉頁上,在褲衩上簽字還是頭一回。但這件事更讓我頭疼。我歎了口氣說:好吧,這可是你們讓我脫的。就把褲子脫了下來。那些女孩低頭一看,嚇得尖叫一聲,掩麵逃走;原因是我的性器官因為受到驚嚇,已經x起了,在路燈的光下留下長長的黑色影子——樣子十分嚇人。出了這種事,我禁不住哈哈大笑——假如我不大笑,大概還不會把她們嚇跑:那聲音好像有一隊咆哮的老狗熊迎麵撲來。在停車場的路燈下,提著褲子,挺著個大x巴,四周是正在逃散的小姐們,是有點不像樣子。但非我之罪,誰讓她們來劫我呢。小姐們逃散之後,一把塑料殼的壁紙刀落在了地上,刀尖朝下,在地下輕輕地彈跳著。我俯身把它撿了起來,摸它的刀片——這東西快得要死,足以使我斷子絕孫。我把它收到口袋裏,回頭去看“棕色的”。這女人站在遠處,眯著眼睛朝我這邊看著。她像蝙蝠一樣瞎,每次下班晚了,都得有人領她走過停車場,否則她就要磕磕碰碰,把臉摔破。上班時別人在她耳畔說笑話,她總是毫無反應。所以她又是個聾子,最起碼在辦公室裏是這樣。她大概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這樣最好。我收斂起頑劣的心情,束好褲子,帶她走出停車場——一路上什麼都沒有說。但我注意到,停車場上夜色溫柔……當天夜裏在睡夢中,我被吊在十字架上,麵對著陰燃著的駱駝糞。整個沙漠像一個隱藏在黑夜裏的獨眼鬼怪。老師在我耳畔低語著,說了些什麼我卻一句也沒記住。她把手伸進我胯下的遮羞布裏,那隻手就如刀鋒,帶來了殘酷的刺激。就是這種殘酷的刺激使我回到了白銀時代。九我在辦公室裏,坐在“棕色的”對麵。她還沒有開口,但我已經感到很糟糕了。可能她要找我談的事既不是房子,也不是工資,而是些別的……我既不想和她談房子,也不想談工資——我不管房也不管工資,我隻管受抱怨。但我更不想談別的。別的事情對我更壞。那天遇劫後,回家洗澡時,我看到胯間有個壁紙刀紮的傷口。它已經結了痂,就像個黑色的線頭,對我這樣的巨人來說,這樣的傷口可以說是微不足道,我還是在上麵貼了創可貼。但它刺疼不已,好像裏麵有一根針。我把那把刀找了出來,仔細地看了半天,刀片完好無損,沒有理由認為傷口裏有什麼東西,隻好讓它疼下去了。也許因為疼痛的刺激,那東西就從頭到腳直撅撅的,和在停車場上遇劫時一樣。細說起來它還不止是直,從前往後算,大約在三分之一的長度上有點彎曲——往上翹著,像把尼泊爾人用的匕首。用這種刀子捅人,應該往肚子上捅,刀尖自然會往上挑,給人以重傷。總而言之,這種向上彎的樣子實在惡毒。假如夜裏“棕色的”看見了它,我就會有點麻煩。因為我有責任讓她見不到它。這個東西原來又小又老實,還不算太難看,被人用刀子紮了一下,就變得又大又不老實,而且醜極了。這就是說,落下後遺症了。在我的另一個故事裏也有這樣一幕:在沙漠裏,克利奧佩屈拉把我的纏腰布解開,裏麵包裹的東西挺立起來,就如沙漠裏怒放的仙人掌花。呼嘯的風攪動砂礫——在銳利的砂礫中間,它顯得十分渾圓,帶有模糊不清的光澤,在風裏搖擺不定。老師帶著笑意對我說:怎麼會是這樣的?對此我無法解釋。我低下頭去,看到腳下的麻袋片裏包裹的東西:一個銅錘和若幹扁頭釘子。老師拾起一根釘子,拿到我的麵前:釘頭像屎殼郎一樣大,四棱釘體上還帶有鍛打的痕跡:這就是公元前的工藝水平,比現代的洋釘粗笨,但也有釘得結實的好處。老師就要把我釘死在十字架上,在此之前,她先要親吻我,左手舉著那根釘子,右手把那根直撅撅的東西撥開,踮起腳尖來……我抬起頭來,環視四周——灰蒙蒙的沙漠裏,立著不少十字架。昨天的同學都被釘在上麵。人在十字架上會從白變棕、從棕變黑,最後幹縮成一團,變得像一隻風幹的青蛙、一片燒過的紙片——變成一種熔化後又凝固的堅硬膠狀物,然後在風砂中解體。我又去看老師,她已經拿起了銅錘,準備把釘子敲進我的掌心。這是變成風幹青蛙的必要步驟。老師安慰我說:並不很疼。我很有幽默感地說道:那你怎麼不來試試?她大笑了起來,此時我才發現,老師的聲音十分渾厚。順便說一句,我仔細考慮過怎樣處死我自己:等到釘穿了雙手和雙足之後,讓老師用一根鋒利的木樁洞穿我的心髒。這樣她顯得比較仁慈——雖然這樣的仁慈顯得很古怪。在埃及妖後和行將死在十字架上的東方奴隸之間已經說了很多話,這是很罕見的事件……最後,她又一次說道:記住,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此時,我已是鮮血淋漓,在劇痛中顫抖著。隻有最殘酷的痛苦才能使我離開埃及的沙漠,回到這白銀世界裏來。假如這個故事有寓意的話,它應該是:在劇痛之中死在沙漠裏,也比迷失在白銀世界裏好得多。這個寓意很惡毒。公司領導把它槍斃掉是對的。領導不笨,“克”不笨,我也不笨。我們總是槍斃一切有趣的東西。這是因為越是有趣的東西,就越是包含著惡毒的寓意。我們的辦公室在一樓,有人說,一樓的房子接地氣,接地氣的意思是說,這間房子格外潮濕,晚上尤甚。潮氣滲透了我的衣服,腐蝕著我的筋骨。潮濕的顏色是棕色的。我的老師也是棕色的,她緊挨著我坐著,把棕色的頭發蓋在我肩上,告訴我說,未來的世界是銀子的。這就是說,這世界早晚要淪為一片冷冰冰的、稀薄的銀色混沌,你把一片黃銅含在嘴裏,或者把一片錫放在嘴裏反複咀嚼,會嚐到金屬辛辣的味道——這就是混沌的味道。這個前景可不美妙。但是老師的聲音毫無悲愴之意——她聲調溫柔,甚至帶有誘惑之意。她把一片棕色的溫暖揉進了我的懷裏。在這個故事裏,老師的身體頎長,嘴唇和乳頭都呈紫色。在一陣妙不可言的亢奮之中,我進入了一片溫暖的潮濕。在這個故事裏,我和老師坐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上,腳下是熱帶雨林裏四通八達的棕色水係。隻有潛入水中,才發現這種棕色透明的水是一片朦朧。有些黃裏透綠的大青蛙伸直了腿,一動不動地漂在水裏,就像大海裏漂著的水母。波光流影在它身上浮動著。你怎麼也分不清它是死了,還是活著的。這就是這種動物的謀生之道——無論蛇也好,鱷魚也罷,都不想吃隻死青蛙,會吃壞肚子的……正如在沙漠裏有綠洲,埃及也會有熱帶的雨林和四通八達的水係,老師也會有溫柔,溫柔就是躺在一片棕色的陰影裏,躺在盤根錯節的樹根上。但是一陣電話鈴像針一樣紮進了我的腦子。這使我想起有個小子每禮拜三都要在停車場上劫我。我有責任馬上出去被他打劫——他等得不耐煩,會拿壘球棒砸我的吉普車。我懷著忐忑的心情等著,不等拿起耳機,我就知道這個電話肯定是場災禍。我的吉普完蛋了。吉普的零件很難找,因為車子早就停產了。要是去買輛轎車,我又坐不進去。誰讓我長這麼大個子——我天生是個倒黴蛋……“棕色的”還是光哭不說話。看來這個謎我是必須猜了。我有種種不祥的預感,其中最不祥的一種就是:她要聲討我這根直立的大x巴。我沒什麼可說的,隻能代它道歉,因為人家不想看見你,你卻被人家看到了。我還要進一步保證說,下次它一定不這樣——這樣她應該滿意了吧。其實下回它會怎樣,我也不知道。這女人有怕黑的毛病,下班後得有人陪她走過黑暗的停車場,走到燈火通明的地方。這件事我責無旁貸:一方麵,她總是像啞巴一樣一聲不吭,沒人樂意陪她走路;另一方麵,我是本室的頭頭,沒人幹的事我都要幹。以後我還要陪她走過停車場,不知什麼時候,又會遇上一群壞女孩劫我的內褲——到那時,它又要直立如故,然後“棕色的”又要來聲討我這根直直的大x巴。這就是說,僅僅道歉是不行的。還要讓她見到這樣東西時,能夠不失聲痛哭……我準備用老師的話來安慰“棕色的”:“他直他的,我們走我們的路。”這話應該改成我直我的,你走你的路——我懷疑“棕色的”看到了我那個東西,現在正要不依不饒。假如我是露陰癖,此時就該來揍我。但我不是露陰癖。人家用刀子對著我,我才脫褲子的。這一點一定要說清楚。也許我該為那三分之一處彎曲向她道歉,但也要說清楚:人家拿刀子對著它,它才往上彎的……公司的保安員用內線電話通知我說:該下班了。他知道有人在等著劫我。所以他是在通知我,趕緊出去給劫匪送錢;不然劫匪會砸我的車了。車在學院的停車場上被砸,他有責任,要扣他的工資。我不怕劫匪砸我的車,因為保險公司會賠我。但我怕保安被扣工資——他會記恨我,以後給我離樓最遠的車位。車場大得很,從最遠的地方走到樓門口有五裏路。盛夏時節,走完這段路就快要中暑了。這一係列的事告訴我們的是:文明社會一環扣一環,和諧地運轉著,錯一環則動全身。現在有一環出了毛病——出在了“棕色的”身上。她突然開口說話了,對我說道:老大哥,我要寫小說啊……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棕色的”是個缺心眼的人,所以她說出的話不值得重視——下列事件可以證明她的智力水平:本公司有項規定,所有的人每隔兩年就要下鄉去體驗生活——如你所知,生活這個詞對寫作為生的人來說,有特殊的意義。體驗生活,就是在沒有自來水、沒有煤氣、沒有電的荒僻地方住上半年。根據某種文藝理論,這會對寫作大有好處。雖有這項規定,但很少有人真去體驗生活——我被輪上了六次,一次也沒去。一被輪上我就得病:喘病、糖尿病,最近的一次是皮膚瘙癢症。除我之外,別人也不肯去,並且都能及時地生病。隻有她,一被輪上就去了。去了才兩個星期,就丟盔卸甲地跑了回來。她在鄉下走夜路,被四條壯漢按住輪奸了兩遍。回來以後,先在醫院裏住了一星期,然後才來上班。這個女人一貫是沉默寡言的,有一陣子變得喋喋不休,總在說自己被輪奸時的感受:什麼第一遍還好受,第二遍有點難忍了雲雲。後來有關部門給了她一次警告,叫她不要用自己不幸的狹隘經驗給大好形勢抹黑,她才恢複了常態——又變得一聲不吭。才老實了半年,又撒起了癔症。此人是個真正的笨蛋。說起來我也有點慚愧:人家既然笨,我就該更關心她才對嘛。透過我的頭疼,我看到在一片棕色陰影之中,“棕色的”被關在一個竹籠子裏了。這籠子非常小,她在裏麵蜷成了一團,手腳都被竹篾條拴在籠柵上。菲律賓的某些原始部落搬遷時,就是這樣對待他們最寶貴的財產:一隻豬。最大快人心的是,人家把她的嘴也拴住了。這樣她就不能講出大逆不道的語言。不管別人怎樣看待她,在我眼睛裏,她是個女人。她還是我的下屬呢。我走向前去,打開竹籠,解開那些竹篾條。“棕色的”透了一口氣,馬上說道:老大哥,我要寫小說!如你所知,我們在寫作公司做事,每天都要寫小說。她居然還要寫小說。這個要求真是太過古怪……但罪不在我。我想要勸“棕色的”別動傻念頭,但想不出話來。把煙抽完之後,我就開始撕紙。先把一本公用信紙撕碎,又把一紮活頁紙毀掉了:一部分變成了雪花狀,另一部分做成了紙飛機,飛得辦公室裏到處都是。順便說一句,做紙飛機的訣竅在於掌握重心:重心靠前,飛不了多遠就會一頭紮下來;重心靠後則會朝上仰頭,然後屁股朝下地往下掉——用航模的術語來說,它會失速,然後進入螺旋。最後,我終於疊出了最好的紙飛機,重心既不靠前,也不靠後,不差毫厘地就在中央,擲在空中慢慢地滑翔著,一如釘在天上一樣,半個鍾頭都不落地。看到這種絕技,不容“棕色的”不佩服。她擦幹了淚水,也要紙來疊飛機。這樣我們把辦公桌上的全部紙張都變成了這種東西——很不幸的是,這些紙裏有一部小說稿子,所以第二天又要滿地揀紙飛機,拆開後往一塊對,貼貼補補送上去。但這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不知不覺地到了午夜,此時我想起了自己是頭頭,就站起身來,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家。這是必須的:“棕色的”乘地鐵上下班,現在末班車早就開過了。奇怪的是:我的吉普車沒被砸壞。門房裏的人朝我伸出兩個指頭,這就是說,他替我墊了二十塊錢,送給那個劫道的小玩鬧。我朝他點了點頭,意思是說,這筆錢我會還他的。保安可不是傻瓜蛋,他不會去逮停車場上的小玩鬧——逮倒是能逮到個把,但他們又會抽冷子把車場的車通通砸掉,到那時就不好了。以前發生過這種事:幾十輛車的窗玻璃都被砸掉。這就是因為保安打了一個劫匪,這個保安被炒了魷魚,然後他就淪為停車場上的劫匪,名聲雖不好聽,但收入更多。那幾十輛車的碎玻璃散在地下,叫我想起了小時的事:那時候人們用暖水瓶打開水。暖水瓶膽用鍍銀的玻璃製成,碎在地下銀光閃閃。來往的人怕玻璃紮腳,用鞋底把它們踩碎。結果是更加銀光閃閃。最後有人想到要把碎玻璃掃掉時,已經掃不掉了——銀光滲進了地裏……在車上“棕色的”又一次開始哭哭啼啼,我感到有點煩躁,想要吼她幾句——但我又想到自己是個頭頭,要對她負責任。所以,我歎了一口氣,盡量溫存地說道:如果能不寫,還是別寫吧。聽到我這樣說,她收了淚,點點頭。這就使我存有一絲僥幸之心:也許,“棕色的”不是真想這樣,那就太好了。送過了“棕色的”,我回家。天上下著雨,雨點落在地下,冒著藍色的火花。有人說,這也是汙染所致;上麵對此則另有說法。我雖不是化學家,卻有鼻子,可以從雨裏嗅出一股臭雞蛋味。但不管怎麼說罷,這種雨確實美麗,落在路麵上,就如一塘風信子花。我閉燈行駛——開了燈就會糟踏這種好景致。偶爾有人從我身邊超過,就打開車窗探出頭來,對我大吼大叫,可想而知,是在問我是不是活膩了,想早點死。天上在打閃,閃電是紫色的,但聽不到雷聲。也許我該再編一個老師的故事來解悶,但又編不出來:我腦袋裏麵有個地方一直在隱隱作痛——這一天從早上八時開始,到淩晨三點才結束,實在是太長了。十一我們生活在白銀時代,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裏做事。有一位穿棕色衣服的女同事對我說:她要寫小說。這就是前因。猜一猜後果是什麼?後果是:我失眠了。失眠就是睡不著覺,而且覺得永遠也睡不著。身體躺在床上,意識卻在黑暗的街道上漫遊,在寂靜中飛快地掠過一扇扇靜止的窗戶,就如一隻在夜裏飛舞的蝙蝠。這好像是在做夢,但睡著以後才能做夢,而且睡過以後就應該不困。醒來之後,我的感覺卻是更困了。我自己的小說寫到了這裏:“後來,老師躺在我懷裏,把絲一樣的短發對著我。這些頭發裏帶著香波的氣味。有一段時間,她一聲都不吭,我以為她已經睡著了。我探出頭去,從背後打量她的身體,從腦後到腳跟一片潔白,腿伸得筆直。她穿著一條淺綠色的棉織內褲。後來,我縮回頭來,把鼻子埋在她的頭發裏。又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輕輕地,但用下命令的口吻):晚上陪我吃飯。”我在鼻子裏哼了一聲來答應,她就爬起身來,從上到下地端詳我,然後抓住我內褲的兩邊,把它一把扯了下來,暴露出那個家夥。那東西雖然很激動,但沒多大。見了它的模樣,老師不勝詫異地說道:怎麼會是這樣!我感到羞愧無比,但也滿足了我的戀母情結。其實,她比我大不了幾歲,但老師這個稱呼就有這樣的魔力。起床以後,我先套上一件彈力護身,再穿上衣服,就迷迷糊糊來上班。路上是否撞死了人,撞死了幾個,都一概不知。停車場上霧氣稀薄……今天早上不穿護身簡直就不敢出門:那東西直翹翹的,像個棍麵包。但在我的小說裏,我卻長了個小雞雞。這似乎有點不真實——脫離了生活。但這是十幾年前的事——在這十幾年裏,我會長大。一切都這麼合情合理,這該算本真正的小說了吧?“我在老師的床上醒來時,房間裏隻剩了窗口還是灰白色。那窗子上掛了一麵竹簾子。我身上蓋了一條被單,但這塊布遮不住我的腳,它伸到床外,在窗口的光線下陳列著。這間房子裏滿是女性的氣味,和夾竹桃的氣味相似。夜晚將臨,老師躺在我身後,用柔軟的身體摩娑著我。”——以前這個情景經常在我夢裏出現。它使我感到親切、安靜,但感覺不到性。因為我未曾長大成人。現在我長了一臉的粉刺疙瘩,而且長出了腋毛和陰毛,喉結也開始長大。我的聲音變得渾厚。更重要的是,那個往上翹的東西總是強項不伏……書上說,這種情況叫青春期。青春期的少年經常失眠。我有點懷疑:三十三歲開始青春期,是不是太晚一點了?早上我到了辦公室,馬上埋頭劈裏啪啦地打字,偶爾抬起頭來看看這間屋子,發現所有的人都在劈裏啪啦地打字,他們全都滿臉倦容,睡眼惺忪,好像一夜沒睡——也不知是真沒睡還是假沒睡。但我知道,我自己一定是這個樣子。我是什麼樣子,他們就是什麼樣子,所以我不需要帶鏡子——有的人還在搖頭晃腦,好像腦殼有二十斤重。有人用一隻手托在下巴上,另一隻手用一個指頭打字:學我學得還蠻像呢。隻有“棕色的”例外,她什麼都不做,隻管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眼皮紅通通的,大概一夜沒睡。此人的特異之處,就是能夠對身邊的遊戲氣氛一無所知。我歎了口氣,又去寫自己的小說了……“晚上,老師叫我陪她去吃飯,坐在空無一人的餐館裏,我又開始心不在焉。記得有那麼一秒鍾,我對麵前的胡桃木餐桌感興趣,掂了它一把,發現它太重,是種合成材料,所以不是真胡桃木的。還記得在飯快吃完時,我把服務員叫來,讓她到隔壁快餐店去買一打漢堡包,我在五分鍾內把它們都吃了下去。這沒什麼稀罕的,像我這樣冥思苦想,需要大量的能量。最後付賬時,老師發現沒帶錢包。我付了賬,第二天她把錢還我,我就收下了。當時覺得很自然,現在覺得有些不妥之處。”假如我知道老師在哪裏,就會去找她,請她吃頓飯,或者把那頓飯錢還給她。但我不知道她在哪裏。老師早就離開學校了。這就是說,我失去了老師的線索。這實在是樁罪過。“我和老師吃完了晚飯,回到學校裏去。像往常一樣,我跟在她的身後。假如燈光從身後射來,就在地上留下一幅馬戲團的剪影:馴獸女郎和她的大狗熊。馬路這邊的行人抬起頭來看我一眼,急匆匆地走過;在馬路對麵卻常有人站下來,死盯盯地看著我——在中國,身高兩米一十的人不是經常能見到的。路上老師站住了幾次,她一站住,我也就站住。後來我猛然領悟到,她希望我過去和她並肩走,我就走了過去——人情世故可不是我的長項。當時已近午夜,我和老師走在校園裏。她一把抓住我肋下的肉,使勁撚著。我繼續一聲不吭地走著——既然老師要掐我,那就讓她掐吧。後來她放開我,哈哈地笑起來了。我問她為什麼笑,她說:手抽筋了。我問她要緊不要緊,她笑得更加厲害,彎下腰去……忽然,她直起身來,朝我大喝一聲:你摟著我呀!後來,我就抱著她的肩頭,讓她抱住我的腰際。感覺還算可以——但未必可以叫做我摟她,就這樣走到校園深處,坐在一條長椅上。我把她抱了起來,讓她摟著我的脖子。常能看到一些男人在長椅上抱起女伴,但抱著的未必都是他的老師。後來,她歎了一口氣,說道:你放手吧。我早就想這樣做,因為我感到兩臂酸痛。此後,老師就落在了我的腿上。在此之前,我是把她平端著的——我覺得把她舉得與肩平高顯得尊重,但尊重久了,難免要抽筋。”寫完了這一段之後,我把手從鍵盤上抬了起來,給了自己一個雙風貫耳,險些打聾了——我就這麼寫著,從來不看過去的舊稿,但新稿和舊稿頂多差個把標點符號。像這麼寫作真該打兩個耳刮子——但我打這一下還不是為了自己因循守舊。我的頭疼犯了,打一下裏麵疼得輕一點……今天早上我醒來之前,又一次闖進了埃及沙漠,被釘在十字架上,就如一隻被釘在牆上的蝙蝠。實際上,蝙蝠比我舒服。它經常懸掛在自己的翅膀上,我的胳臂可不是翅膀,而且我習慣於用腿來走路。這樣橫拉在空中,一時半會兒的還可以,時間長了就受不住。我就如一把倒置的提琴被放置在空中,琴身是肋骨支撐著的胸膛——胸壁被拉得薄到可以透過光來。至於琴頸,就是那個直挺挺的東西。別的部分都不見了。我就這樣高懸在離地很遠的地方,無法呼吸,就要慢慢地憋死了。此時有人在下麵喊我:她是克利奧佩屈拉,裹在白色的長袍裏,問我感覺如何。我猛烈地咽口吐沫,潤潤喉嚨,叫她把我放下去,或者爬上來割斷我的喉嚨。我想這兩樣事裏總會有一樣是她樂意做的。誰知她斷然答道:我不。你經常調戲我。這回我看清楚了:她不是克利奧佩屈拉,而是“克”。我說:我怎麼會……你是我的上司,我尊敬還尊敬不過來呢。她說道:不要狡辯了,你經常寫些亂七八糟的故事給我看——你什麼意思吧。事已至此,辯亦無益。我承認道:好吧,我調戲了你——放我下來。她說:沒這麼便宜。你不光是調戲,你還不愛我——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我無話可說。沉默了一會兒,我忽然咆哮了起來……就這樣醒過來了。我失掉了在夢裏和“克”辯白清楚的機會:別以為光你在受調戲,我管著七個人,他們天天調戲我……你倒說說看,他們是不是都愛我?!這個情景寫在紙上,不像真正的小說。它是一段遊戲文章。我整天悶在辦公室裏,做做遊戲,也不算是罪過。這總比很直露地互相傾訴好得多。昨天晚上,“棕色的”對我說,她要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