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1 / 2)

粉牆被煙火燎得灰黑,牆上映出一個人影。

那人在我背後說:“老先生,打擾了。”

我委頓在牆下,花了好大氣力抬起頭來。

“是董公子啊。”我看了他一眼,頭又耷拉下去,“您不是在叫老兒吧?”

“晚輩正是特來打擾老先生的。”

“我?公子開什麼玩笑,我是個老叫花子,可當不起您這麼客氣……公子找我做什麼,您想聽曲子麼?若能……若能賞口吃的,老兒求之不得。”

主顧上門,我這雙昏花老眼也不由得亮了。盡管餓得站都站不穩,仍勉力扶牆爬起,擦了擦幾乎糊住視線的眼屎。

“公子想聽什麼曲啊,十支曲換半碗米湯,您意下如何?要不,二十支也行。”

“董若極叩謝老先生大恩大德!”

“哎,哎,您這是幹什麼?”

我嚇得叫起來。董若極竟撲通跪倒在地,衝我磕下頭去。我哪攔得住這年輕力壯之人,隻聽砰砰有聲,他已連行三次叩首大禮,額頭差點挨上我泥汙的赤腳。我向後縮去,脊背抵上了牆。

“晚輩心中明白,這些時日多虧老先生省下自己口糧,救了拙荊性命。她這一道上一直病著,若非先生援手,久病之人沒有吃的……隻怕縱然保得住小女,拙荊也早已……”董若極仰臉望著我,目光清明堅定,“晚輩與拙荊夫妻情深,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能獨活。老先生是我一家三口的救命恩人,晚輩無以為報。”

我連連搖手:“公子您敢是餓得發昏說胡話了,老兒還想問您討吃的呢……您不想聽曲就明說,老兒也不敢糾纏,何必如此。我不過是個老叫花子,有吃的我還不吃啊?瘋了,我……我才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搭上我自己……”

最後一句嘟囔得很含糊。我怕他打我。董若極想是沒聽見。

“晚輩看得清楚,恩人又何須掩飾。老先生,我知道您宅心仁厚,施恩不圖報,到此地步,若極也再無別物可報答您老。今日城中存糧已絕,連一粒米也不剩了。看來我們都是逃不出命去的了。雖然如此,您這番仁義晚輩銘感於心,若不當麵給您磕幾個頭,我死了也不閉眼。”

年輕人誠懇之極。我晃了幾下,貼著牆,身子又溜下去,堆作一團。

“好人哪……你媳婦也是好人,閨女也好,唉,你是個有福的啊……這城裏真是一粒米也找不出來了,他們在屋裏打架,那幫兵把人家打死了。我是聽不下去了,出來透透氣,透透氣……”

“僥天之幸,晚輩一家三口戰亂之中總算不曾失散。便是如今要死在一處,倒也好。老先生,沒別的可報答您。倘若晚輩先走一步,那也算了。要是您老……晚輩自當攜妻女執孝子之禮,好生送您老人家入土為安,身後之事,請您放心。”

“多謝你一番好意啦,你是好人。不過死在哪兒、埋不埋的,也沒什麼分別。唉……”我歎了口氣,“董公子,你若真想報答我,不如替我畫幅畫兒吧。”

董若極微露詫異之色,但仍恭恭敬敬答道:“恩人吩咐,敢不從命。然此地無紙筆,又不知您要什麼樣的畫。”

我顫巍巍地立起身來,指著那麵破牆。

“就畫在這兒吧。畫幅仕女圖……公子,請你替我畫一個女人。對,就畫一個女人。”

他臉上反而平靜,並不以為像我這樣落魄衰朽、眼見快餓死了的老頭還想著女人是件可笑的事。放浪不羈、瀟灑半生的畫師,他年紀雖輕,這世上什麼女怨男癡分分合合他沒見過呢。董若極拾起半截紅磚,用力摔碎在地上,揀取其中拳頭大小的一塊略磨了幾下,握在手中。

“請恩人講講她的相貌,我好依樣畫來。”

“她很瘦,頭發很長……好長的頭發……她不喜歡梳髻,愛穿綠色的衣裳……”

我喃喃述說,仰起頭,在血色天空星光下,今夜空氣中仿佛又看見那個影子。她就在我頭頂上,冉冉飄動像一隻鳥。可是我看不清她的臉。她離我太遠,太遠了。

隔著生死,我再也看不清她的臉。

“我已忘了她長得什麼樣子。董公子,她是一個很美的女人,是……世上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