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二(1 / 3)

“公孫兄弟,在下不過是個畫匠,不懂這些神神怪怪的事兒。據你所說,薩卡人的邪神迦羅那迦乃是‘血海之王’,莫非……貴師妹這一身傷勢……這太可怕了!”

畫師董若極吸著冷氣,注視公孫慶文懷裏抱著的姑娘。衣襟尚未掩好,姑娘鎖骨內側那一雙血洞如兩隻飽含惡意的通紅眼睛,深不可測。

這麼深的傷口,怕不把這具嬌弱軀體刺了個對穿?……他不敢想像她的脊背會是什麼樣子。也隻有自幼修行的武當女俠才能從折翼山撐到此地吧?換了任何一個女子,早已活生生流血而死。

“不錯,那妖魔天性嗜血,除了吃人什麼也不懂。除了人,它也不吃別的。”公孫慶文弓起脊梁,似要以自己的身體覆蓋住遍體鱗傷的師妹,他的聲音冰冷鎮定,然而那副虎背熊腰分明在發抖,抖得厲害,“血龍鷲是以人為食的怪物,薩卡蠻子用戰俘和擄來的百姓喂養它……你們知不知道這十年來它吃了多少人!那全都是漢人啊!這畜生腹中葬送了我們多少同胞,這是比海還深的血債!師妹……我眼睜睜看著師妹落到它嘴裏,迦羅那迦在我麵前吸食她的鮮血……魔鬼……”

他說不下去了。身佩寶劍的少年俠客、這樣粗壯的男子不顧體麵,當著眾人嗚咽起來。男人壓抑的哭泣,比放聲嚎啕更聽不得,是條鈍重的鋼鞭一下下抽在每個人的心上。

“媽的!我就說這畜生留它不得!要不是它作祟,就憑那幫蠻子怎能動得了天朝大軍分毫!吸食人血,分明就是妖怪,天地不容!”

這件事實在太過駭人聽聞。大兵們怒發衝冠,忘記了片刻前與“江湖騙子”的齟齬,鐵甲發出嘶啦摩擦的鏽音,一個個振臂高呼。

“天下這麼多奇人異士,難道就沒一個人製得住這畜生嗎,任由它如此猖狂!”

董若極搖搖頭:“貴師妹當真命大,竟能從妖魔口中逃生。不是我說喪氣話,公孫兄弟,適才我搭她脈搏,實已到油盡燈枯之境。這一路風霜勞苦難為她捱過來,可見武當俠女確非常人可比。玉瑚姑娘既能撐到如今,要是在往日,鹿茸人參,熊膽靈芝地調養著,多進些補藥,興許還有一線生機。可眼下……還說什麼呢。兄弟,你來錯了地方,這座城裏,連半碗米湯也尋不出來了。”

公孫慶文不答,緊擁玉瑚,把臉貼在她頸間。須臾,那隻曬成棕色的大手抖了抖,輕輕替她將衣襟拉好,撫平每一處褶襇。他的動作如此細致溫柔,充滿眷戀。

那不像是一隻握劍的手。雖則這裏是絕粒的死城,烏鳶啄人腸,上掛枯樹枝,雖則他和她來錯了地方、生錯了時候——生在一個白骨黃沙田的慘酷年代!可是當少年皴裂的手揚起,整間客棧的空氣都變了。仿佛春日遲遲蝶戀花,明窗之下年輕的夫婿折了新蕊,為她簪在鬢邊,卻招來嬌嗔責怪他不該在人前喚了她的閨名……淒淒無靠的天與地,都是恩情美滿。世上人海似蒼茫荒野,也隻剩下他與她。站在中央四目相對,一萬年也看不夠。

那就是愛情的香味。它多美麗,它似花如麝,它難掩難藏。

愛是無法被掩藏的……愛是一種不可能治愈的疾病,或者麵對它,或者死。我早該知道……

我早該知道。

那時我躺在難民堆裏,幾十百號人的腳底下。嗅著濃烈的汗氣與腳臭,透過無數鬼影般幢幢躲閃的破衣爛衫我看到這對來自武當山的情侶。

他是真的愛她。這是裝不出來的。

我早說過,如果一個人能活到我這把年紀,就再沒有什麼事可以瞞過他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