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八(1 / 3)

“鬼頭刀”陳三果然將玉瑚帶到離客棧十多丈遠近的水塘之畔。這水塘白石為砌,曲沼宛轉,依稀辨認得出當年精巧遺跡,顯然是這家百年老號生意鼎盛之時人工修築的一處院景,水塘背後那幾堵殘垣便是當年的院牆。

隻是塘水已幹涸大半,幾片枯黃的東西高高擎出水麵,被風吹得嘩啦啦亂響,如同巨大紙錢,定睛一瞧不過是幾葉殘荷。

陳三也不怕汙泥,抱著玉瑚徑自趟入齊膝水中,將她橫放在塘心一塊桌麵大小的圓石上。姑娘此時已醒,拚命推拒掙紮,但垂死之人又怎敵得過綠林大盜,陳三單手便按住了她,另一隻手握住鬼頭刀,向塘中沾濕了刀刃,正在石畔來回磨礪。

“救救我!師哥,師哥你在哪兒,救我啊……”

玉瑚微弱的哀鳴淹沒在霍霍磨刀聲中。陳三磨幾下刀,舉起來對月審視,啐了一口唾沫在刃上,咒罵道:“娘的,有些日子沒見血,這刀竟也生鏽了——閉嘴!”最後一句卻是對玉瑚而發,他怒目瞪著扭動哭喊的少女,忽然笑了,“死心吧,小丫頭,你那師哥這會兒也不知是死是活,他再也不會來救你啦。哼,倒真是一對多情種子,你不用急,你們倆同生共死,三爺就成全你們。小丫頭,如今你先走一步,最遲明日,你師哥就會到三爺肚子裏來跟你團聚啦,哈哈!”

“師哥不會死的,他說過保護我一生一世,他一定會殺了你這惡賊。”玉瑚低聲說道,“你……你趁人之危,不算英雄好漢,有本事就放了我,憑真功夫見生死!”

“放了你?你以為你還拿得動劍麼,武當沈大小姐?你現在就是一塊砧板上的肉,和一塊肉講什麼英雄不英雄,你殺豬殺羊的時候也跟那些畜生論真功夫嗎?老實點,三爺給你個痛快。”陳三冷笑兩聲,窺破了她的激將法,無論玉瑚再說什麼,一概置之不理,隻顧悶頭磨刀。後來嫌她太吵,索性伸手點了她的穴道。

霍霍之聲愈來愈響了。玉瑚已不能言語,雙腿軟軟地垂下石畔,浸在塘水中。她無法轉頭,隻能將眼光投向岸上人群——那些男的、女的、小的、老得連牙都快掉光了的流民,那些鐵甲在身長刀在手的士兵……她直勾勾地望著他們,瞪著他們,目光中充滿乞憐之色,與極深重的恐懼。

或許武當掌門之女、劍俠沈玉瑚曾身入血龍鷲之口而泯無畏色,這本是個膽氣不讓須眉的剛強姑娘,為了拯救天下百姓,麵對上古食人怪物,視死如歸。那不過是正邪之戰,人與妖魔的鬥爭亙古從未終止,她不是第一個殉道者,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死在血龍鷲口中抑或薩卡妖人刀斧之下,都是一樣,這樣的犧牲光榮壯烈,並沒什麼可怕。然而此刻神智清醒,卻要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別人砧板上的肉——同類腹中之羹!

師哥說過,天可憐見,那地獄裏都逃出來了……

地獄裏逃出殘生,卻葬送在人間。到頭來吃了她的、一口一口撕碎這青春肌體的,不是那蟒身鳥翼的妖獸,是人!

是她和爹爹拚了性命,也要保護的……人……

玉瑚那雙漆黑的眼睛掃過岸上每一個人,她口不能言,眼光卻慘淡而淩厲,像兩柄秋水長劍,劍身如鏡映出每個人的靈魂。清清楚楚,寫盡了她全部的憤與恨。

在這樣的眼光下,怕是頑石也要碎裂吧?但人群連閃避一下都沒有,他們隻是麻木地迎向她的目光,隔著半塘死水注視這慘不忍睹的一幕,他們的神情比死水還要沉滯。

他們心裏在想什麼。玉瑚不能知道了。也許他們盤算的隻是待會兒從她身上,自己能分到多少血肉。

“你看他們做什麼,莫非你還指望有人會來救你?哈哈,哈哈!沈大小姐,我早告訴你死了這條心,你沒看出來麼?大夥兒現在可是心急得很呐,都等不及了——等著你快點兒死!”陳三舉刀獰笑,聲若梟啼,“你是大夥兒救命的活菩薩,這一身臭皮囊,女菩薩,我看你就大發慈悲,布施了吧!”

“住手!”

突然一聲急叱,擊破沉沉死水。

董若極攜著我奔到塘邊時,正瞧見陳三揚起鋼刀,救人如救火,我年老體衰走得又慢,他一頓足,甩開我直奔那幫大兵而去,倒頭便拜。

“軍爺們快製止這惡徒!沈姑娘乃俠義之人,若不是為拯救天下百姓,她何致淪落此間為人魚肉!今日你我倘若坐視這惡徒害了她性命,隻怕再無麵目立於世上,天下人知道了都將唾罵你我,從此人間寸步難行啊!”

他說得又急又快,額頭撞擊地下,竟如連珠密雨一般。年輕的畫師像是竭盡了全身氣力,靜夜之中,一把早已喊破的嘶啞喉嚨卻似九天雷霆,轟隆隆炸響在人群頭頂,振聾發聵。

董若極抱住麵前一名士兵的戰靴,抬起頭來。

“軍爺,你們都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人人欽敬。沈姑娘和眾位也是一般。男子漢離鄉背井,浴血沙場,所為何來?不就是為了保護後方無辜婦孺,使她們免遭荼毒!沈姑娘力戰妖魔,已然遍體鱗傷,要是竟放任惡徒在軍爺們眼皮底下殘害一個無力還手的女流之輩,如何對得起身上這套盔甲,如何對得起戰死的弟兄!請軍爺仗義出手,斬了這吃人惡賊!軍爺——同袍兄弟在天上看著咱們!”

這年輕人額角已破。一縷鮮血映著大兵身上生鏽的鐵甲,細細地淌下來。如史書末卷朱砂印,觸目驚心。

依然沒有人留意到我。我手腳並用,繞過人群爬到塘後,半堵殘垣之下。

粉牆被煙火燎得灰黑,牆上黯淡紅磚痕跡,狂放寫意勾勒出一個人影。